让他们每个人在历史的叙述中有一席之地,从沉默中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这在当下内地影坛是一部比较罕见的电影。
它是一部纪录片,却有着完全不逊色剧情片的情节张力。虽然它只是真实史料的裁剪组接,但它所显现出的编剧意识和能力,可能胜于最近大部分内地院线电影。
它也是少有的真正以外国人作为主角的中国电影,它的主创有着作为世界公民的强烈的人道主义关怀,影片也并没有看西洋景式的隔靴搔痒和浅尝辄止。它也控制住了因为有着中国因素,而强行加戏将中国人变成主角的冲动,它仍然尊重这个历史的主线脉络,知道它真正的核心并不在于此。
它的主角是那群英国战俘。而这也是电影在中国电影中最为特殊的地方,它没有将这些人视为战败者,也没有将其视为英雄,它真正将其当作了一个个具体的人,虽然整个故事发生在宏大的历史背景当中,但它没有将宏大叙事的价值观强行赋予这些人物的冲动。相反,这是一部关于具体的人的电影。
它也是一部彻底的反战电影。
它讲的是战争摧毁一切,它不止摧毁那些战士的肉身,800多英军士兵永远留在中国东海海底,它还摧毁他们的生命中所负载的美好价值。
某一位英国士兵的照片
它讲的是战争本身的荒诞和无意义,真正悲剧的始作俑者并非日本军方,而是同属盟军阵营的美军。
它讲的是战争不止伤害那些受害者,那些无意和有意的加害者也会被这个阴影笼罩一生。发射鱼雷的美军机械师,他跑到那些英军幸存者面前忏悔,但也还是不能真正从自责和愧疚中逃脱。而那个运送这些战俘并放任他们葬身海底的日本船长,他除了在战后接受现实军事法庭的审判之外,他的良心也没有真正放过他,在他孩子的讲述中,他每天睡着了都还在嘴角燃烧的烟蒂,证明了他的内心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平静。
而那些幸存者也并不是只有逃出生天的庆幸感,他们战后酗酒、家暴、进精神病院被电击,他们的肉身从战争中逃脱,但内心却永远被留在了那即将殒命海底的恐惧里。
整部电影,花了大量篇幅讲述战争本身的荒谬:它让每一个个体都成为受难者,对一个具体的生命来说, 这里面没有赢家。这种从始至终的无法解脱,让整部电影有了真正的痛感。
在看到那些讲述荒诞的细节时,你必须得佩服影片主创的采访及信息挖掘能力,也更加感叹,真实世界的奇异和吊诡,远超我们的想象。
比如,当机械师发射鱼雷时,那天是他的生日。他的朋友写给他的生日贺卡(祝贺你击中敌军舰船,生日快乐),在日后就像命运跟他开的恶毒玩笑。
比如,那个英军士兵终于鼓起勇气,向远在英国的家人坦白他与一位中国女性的爱情,并勇敢地决定在圣诞节结婚,没想到这婚期也就是战争开始的时候。
梁素琴照片
还比如那封迟到三年才抵达的家信。因为战争的延误,三年后才抵达收信的家人手中。他在信中强烈地表达着回乡的愿望,而他的肉身早已沉睡在异乡的海底。
那些日期的巧合与迟滞,让命运的残酷如此血淋淋地展现在我们面前。而这些当事人在那时那刻的无知和幸福,则让他们的悲剧显得更加刺眼。
这种巧合不止体现在日期上,还体现在人物关系上。片中一个女性同时给船上的两个士兵写信, 与他们两人同是笔友,而这两个男人还是好友,但最终只有一个侥幸逃生,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后来成了夫妻。这个巧合与这个关系的微小分岔,最终却是终成眷属的幸运,以及阴阳两隔的乖戾。
为了显示命运的残酷,影片在讲述那个男人与中国女性爱情故事的同时,还讲述了另一个故事:
当战俘船还未开时,一位士兵给比自己小十多岁的还未懂事的弟弟写了一封简短的家信, 让弟弟记得照顾自己的妈妈。如果说这个爱情故事,是在说人们对于命运的无知,那这个故事,则在讲即使你对命运的走向有着冥冥中的预感,你仍然无法逃脱。
影片用这种方式,来无死角地表达生命的无力感。那种美好,与我们知道的同样终局,那种甜蜜,与最后的冰冷,那种希望,与最后殊途同归的绝望,在这些故事的铺呈和对照中,显出平静的惊心动魄来。
而影片更为虐心的地方在于,它是以倒叙的方式来讲述的。当死亡的威胁一次次降临到那群战俘头上时,影片就从现实中荡开,讲述上述这些温暖的细节,这种刻意的倒叙方式强化了这些故事的力度。
如果说顺叙讲的是美好被埋葬,那倒叙讲的是埋藏的是美好,顺叙讲的是珍贵的价值被损毁了,而倒叙则有着错愕的痛惜:我们都不知道有珍贵的东西被埋葬了。影片主创为了加强这种错愕,更刻意将死和生、绝望与希望的并峙处理得脆生直接甚至是生硬。在一瞬间,生命的华彩与生命的脆弱同时呈现,它不让我们有消化的时间和空间,只留下那让人如鲠在喉的空洞。
与这种对于战争荒诞的批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影片主创对于人的爱。
这种爱从某种程度,都显得有点过分,它是提前就饱含着眼泪去看待人性的。影片主创似乎很忌讳对于在绝望之中的人性更偏向阴暗面向的表达,似乎人性更驳杂的灰色会影响影片中人性的高贵。这种顾虑某种程度是多虑的,对于人性更丰富层面有着更充分的表达,那些高贵才会在那些混沌中更为亮眼也更为震撼。
但抛开太过明显的偏向性,影片在那个偏明亮的色谱中仍然表达出了人性某个层面的真实。
比如片中幸存者提到在上校说的要像英国人一样死去时,他不知道英国人是怎么个死法,却又被深深地感动的场景。它向我们阐释了英雄主义的一种更切实也更准确的动机。它根本不在于某个宏大的口号,不在于某个高尚明晰的价值,而在于对于底线的坚守,人类本能地不希望重新回归动物,不希望重新成为某种欲望或者恐惧的奴隶,他本能地希望成为一个比自己想象得更好的人,这种懵懂不明但强烈的愿望,让他们克服了恐惧,在最后一刻显出他们自己都难以想象的品质。
而片中那个中国渔民救人的理由,也同样朴素而动人。他父亲在他13岁时死在了海上,于是15岁时他义无反顾地救起了那些素昧平生的英国俘虏。这里面既是人性本能的悲悯,还有着对于生命中重大遗憾的情不自禁的补偿,这种潜意识的内疚和自责,让他有了更强的行动力。
《里斯本丸沉没》剧照
片中,当这个老人回忆起自己救人时的场景,他脸上不自觉的笑意和面积逐渐变大的阳光,是这部影片中最美丽的场景之一。这是一个平常的人一生最为幸福的时刻。那个本能的英雄主义行为,成就了他一生最为闪光的时刻,一个善良的瞬间,让他的一生都有了意义。在摄影机的注视下,他隐秘地享受着荣光,阳光打在他的脸上,似乎是专为他打造的透明勋章。
对这种完全属于普通人的英雄主义的描述,是整部影片最饱含感情的地方。他们在沉船之前还给同僚举行葬礼,在倾覆的巨浪中还坚持唱歌,在自己沉下去之前还让别人转告自己妻子自己已经尽力,知道自己不会游泳于是根本就不挣扎平静等死,各种迥异的行为中,都是不想让自己回归动物的顽强自尊。
在影片主创的价值观里,这种具体的人的人性闪光瞬间比别的一切更为重要。为了表达对于每个具体的人的重视,影片将那些具体的名字提到了异乎寻常的重要程度,因为人名就是具体的,就是通向一个真实的人的钥匙。这种大张旗鼓甚至成了行为艺术,片中,影片导演方励在BBC登广告,海里捞针般寻找亲历者以及亲历者的家人,而在片尾,影片甚至把1800多俘虏的名字全部打了出来。这种认真和庄重,让人很难不动容。
他想让他们每个人在历史的叙述中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让每一个人都能从沉默中发出属于他们自己的声音,让每个人的形象在历史中变得清晰起来。他与历史赛跑,试图抢回即将消失的那些故事和影像。他也与历史的绝对健忘症对抗,让这些具体的人和具体的故事留得更久些。但历史从来都不是为普通人写就的,所以方励的行为也就有了堂吉诃德的味道。但他最终找到了仅存的两个幸存者,和仅存的一个中国救人者,并拍摄了他们,而在拍摄完这部影片后不久这三人都离开了人世,这一事实,又让这部电影有了奇迹的感觉。
导演方励
当然这种情感和情感的偏向,让电影少了更为智性的东西,对于整个悲剧更理性和更为透彻地解析变成了不可能。比如它缺失了日军参与者的态度,他们是怎样在屠杀与救助这些人的选择中权衡的,这里面,能透露出一个纳粹体制的运作机制,他们如何权衡利弊,作为战争机器中的一分子,那些参与者是怎样在职责与基本人性之间做选择的。我们不知道是由于日方相关人等采访的缺失和困难还是其他原因,在这方面整个电影做得相当简略。还比如前面已经说过的,在绝境中更为丰富甚至是更为阴暗的人性,影片采取了回避态度。这些缺失,从一个严肃电影角度来说,让它的批判力度大为减弱。
我更愿意把这种缺失理解为斯皮尔伯格的《辛德勒的名单》与波兰斯基的《钢琴师》式的选择问题。斯皮尔伯格的天真,让他不能也不会拍摄出《钢琴师》那种丰富的灰度,那种离浪漫很远的恐怖。方励同样如此,在复杂得令人厌烦的真实面前,他更愿意把目光投向颗粒分明的传奇那边。
这种取向最终让这部电影成了它现在的样子:它有着一种硬核的个人主义的态度,有着一种天真的英雄主义情怀,有着一种对于真实情感的极大尊重,也有着一份对于精湛电影手艺的自得。有着一种对于人性善的毫不扭捏的赞美,却并不滥俗。有着他性格天性和艺术警惕性之间本能的冲撞,但最终在这两者之间他更偏向前者。他显然是在拍他想拍的电影,是在拍他相信的价值观。
真实和真诚,让这部电影有着不因为票房而刻意媚俗,也不因为某种格调而刻意装B的舒展,这在当下电影中是很难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