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来,我总是梦见自己金榜题名,当然,更多的是梦到不会做的数学题。
这是真实故事计划的第 170 个故事
昨夜又梦见高考了。还有许多题不会做,看看数学题没做完,看看物理又不会。翻开哪本书,都有大半本没复习到。眼看快考试了,心里很着急,一急就醒来了,醒来后还心有余悸。摇摇头,确认是睡在自家的床上,长吁一口气。心想这一辈子都不用高考了,一下子就轻松了。
每次的梦,地点不同,情景不同,但那种忧愁和焦虑却是相同的。许多朋友告诉我,他们都做过这种梦,包括那些考上大学的女生。
一
1977年7月,我高中毕业回到生产队干活。一个妇女全劳力每天8个工分,我们这些半大女孩子每天是5分。白天下地挣工分,夜晚跟别人学打毛衣,生活平静而快乐。
10月下旬的一天下工回家,父亲对我说,今天城里一个亲戚到七里坡给他女儿借书。他说国家恢复高考了,想让女儿复习考大学。他听说七里坡的董子安以前上过高中,后来搬到乡下,课本可能还保存着,就跑20多里山路去找。
两天后,我们村在公社高中教书的老余也证实了恢复高考的说法。老余是“右派”,下放到我们这里教书,他和我父亲关系很好。老余说,这次不论成份了,只要达到高中文化程度,都可以参加。他鼓励我也参加考试,还给我找了一份“文革”前的高考卷子。
二
平地一声春雷,我心里泛起阵阵涟渏。从小学到高中,没有人说过考大学的事。有时学习用功了,其他同学还讽刺说:“学那有啥用,你还想考大学吗?”现在,真的时兴考大学了,这不是做梦么。
但怎么考,考什么,我都一无所知。
父亲替我选择了理科,他说学文科危险。过去反右,还有文化大革命,历次运动,那些写文章的人都被打倒了。还是学理科保险。
但我的理科知识近乎零,从哪里开始呢?
首先是没有课本。两年高中,物理课本是《工业基础知识》,生物和化学是《农业基础知识》,数学学的是统筹法、优选法,上课就是去丈量操场,去猪场称猪。语文唯一记得的,是北大工农兵学员集体创作的“理想之歌”:红日、白雪、蓝天……乘东风,飞来报春的群雁。从太阳升起的地方——北京,启程,飞翔到宝塔山头,落脚在延河两岸。
我到城里找来表姐的物理和数学课本。表姐是1972年毕业的高中生,上的是县一高,但她不愿参加高考,她不相信“不论成份”,还笑话我是“照眼出气”(形容异想天开)。
表姐的课本很薄,我啃起来却很吃力。
等差数列、三角函数、万有引力、电与磁……我在小本本上恭恭正正地抄写着一个个公式、一条条定理。有些连听都没听说过。
离高考还剩十多天了,父亲带我去邻县复习——三舅在邻县一所高中教数学。87公里,上坡下坡。那时汽车很少,一天只放一趟班车,车票很难买。父亲决定骑自行车带我去,遇到下坡他带我,遇到上坡我下来帮忙推车。早上天蒙蒙亮上路,下午4点多才到。
在三舅那里待了十多天,他们上课,我去听,但我听不懂。下课问老师,也没法问。若是某些方面不会,或某个题不会,还可以问。全部都不会怎么问?十多天的复习,我好像只弄懂了电流是安培,电阻是欧姆。
12月的一天,我坐在县一高某个教室的考场上,昏头昏脑地做题。第一排坐着我们学校的物理教师孙保,孙保30来岁了,文革前的高中生。他似乎做得很轻松,不长时间就搞定了。前后左右离他近的几个同学蠢蠢欲动,有几个还真抄上了。但我离得远,根本没想头。浑浑噩噩中,时间就到了。
语文卷子有一道题:给“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这句话注音。下来后我查了字典,心里很懊恼,声调错了几个。作文是“我的心飞向毛主席纪念堂”。之前我也看了一些报纸,报纸上说全国各地怎样把最好的物资运到北京,献给毛主席纪念堂,还有女工怎样织最好的毛主席绣像。但写作文时怎么就没有用上呢?
这一年物理老师孙保考上了河南师范大学,全县一共有5个人考上本科,他是其中一位。那两位抄上的同学也分别考上了大专和中专,剩下的全是陪衬。
这一年我们班50多名同学中有10人参加高考,没有一个考上。全县考上大学(包括大专中专)的人,用一张红纸贴在县委门口。4.7%的录取率,是全国平均水平。我们这个教育落后的山区小县,没有达到这个平均数。
图 | 作者当年复习时做的笔记
三
第一次没有考上在意料之中。算是进进场,感受一下。新年过后,我又回到原学校,开始正儿八经地复习。县里最好的高中是县一高,但我没有在县一高上过学,也没有熟人介绍,只好回原校复习。
学校的老师,原来都是教初中的,后来升格到公社高中教书。比如余老师原来在本村教初中语文,胡老师原来是我的初中英语老师,教我“ Long live chairman Mao ”。他们现在都是我的高中老师。
我要复习,生产队不同意,因为我已是一个社员了。母亲去给队长说好话,答应一晌不拉地参加生产劳动,换我去复习,队长才勉强同意。
学校没有住宿的地方,有的同学在学校附近的村里找房子。我是“走读”:早上从家里步行到学校,晚上回去。中午在学校接点开水,吃自带的玉米面馍馍,晚上回家吃饭。15里路,来回要走3个多小时。
后来余老师给我们几个走读生找了一间寑室,夜里用几张课桌并起来睡觉。寑室里跳蚤凶猛,好像几年没吸过人血的样子。进寑室前,我们都把裤腿挽得老高,但跳蚤“嘭嘭”两下就跳到大腿根了。
半年后的1978年7月,我又坐到了县一高的考场上。语文、政治感觉考的还可以,数学也做出不少题,但物理一上来就把我唬住了。个个都似曾相识,个个都含混不清。
后来余老师说,我这次考了240分,距中专分数线只差5分。
图 | 作者(前排左六)高中毕业照
四
回到村里,大队支书的女儿把我笑话死了。在地里摘棉花时,她嘴一撇,眼一挤,高声说道:“哼,我敢说咱村就没有人能考上大学,老坟上就没有那苗蒿!”她说的是“咱村”,可那年只有我一个人参加高考。
经过第一轮的冲刷,村里几个高中生都偃旗息鼓了。我忍受着村人的讽刺,一边参加劳动,一边心里暗暗不服气。
父母没有埋怨我。父亲鼓励我说:“从头开始,你年龄还小着哩,不要听她胡说。她恁能,咋连考场都不敢进呢?”
正当我情绪十分低落的时候,妹妹成了全大队唯一考上县一高的学生。随后,我也被录到县一高复习。县一高复习的人太多,学校就在操场上大课,闹嚷嚷乱哄哄,黑板上写的字看不清,老师讲的也听不清。更重要的,我不是这所学校的学生。看他们气气势势去找“张老师”“李老师”问难题,受点拨的样子,我很羡慕。但我和他们不熟悉。
我的理科基础不行,上课老师都是讲重点,别人一听就会了,而我则刚刚入门,正想继续钻研却下课了。下一节课,又换成其它内容了,我总是赶不上。老师讲完后,大量时间是做习题。别人做题像羊吃草,头低下,“次次次次”一路往前攻,我却很慢,总是被拦路虎挡道。问同桌,问老师,这一个题解决了,下一个又不会了。
我请假回家,想按自己的节奏好好自修一下基础知识。但家里鸡呀猪呀,芝麻豆子摊一场,没有一片安静之地。母亲要上地干活,还要做家务,一天到晚忙得“脚后跟打住脑后勺”。我做不到无动于衷不管不顾,无奈又回到学校。
在复习的日子里,我最大的收获就是背诵了大量古文,《劝学篇》、《师说》、《送东阳马生序》、《六国论》等,以前课本上没有,现在学到了,感觉很新鲜。
五
女生寑室是大铺,一溜睡着20多人。晚上乱哄哄的,夜里十二点还睡不了觉。你要关灯,她要撒尿,谁也不听谁的。我躲在被窝里,读刚刚买到的复习资料里的文章。《挥手之间》、《白杨礼赞》、《歌声》,我如痴如醉地读着,有几个白天,我也不进教室,躲在寑室里读语文。但老师说,语文是橡皮课,学得再好也拿不了多少分,考试还得靠数理化。我也明白这道理,但依旧这样不安地逃避着。
火麦连天的日子,哥哥到学校里为我和妹妹送馍送面。我问,家里怎么样?哥哥含含糊糊地说家里都好,你别萦记,好好复习。后来才知道,这时母亲正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她得了肾盂肾炎,很严重。80万单位的青霉素一连注射了40多天,臀部、手臂、脚上到处都是针眼,臀部上隆起几块又青又硬的疙瘩。以后,每到夏天,我都提心吊胆,生怕母亲犯病。
为了让我复习考大学,母亲带病参加生产队劳动。别人干几天还可以休息一下,她却不能。割麦、摊场、打粪、锄地,连续的劳累,母亲终于倒下了。
我心里自责,觉得母亲累病都是因为我。我不想复习了,要回家劳动替母亲分忧。父亲和哥哥都劝我,说家里有他们撑着,让我集中精力复习。
哥哥说,咱妈是为了你考学才这样的,你要是半途而废,她受的打击不是更大吗?哥哥还说,每次去学校给我和妹妹送面,他心里都想,自己虽然失去上学的机会,但两个妹妹都在县里这所最高学府学习,他感到自豪。他相信我们都能考上大学。
哥哥的话让我欣慰,同时也让我的心理负担更重了。
六
每天晚上,班上一名成绩好的同学都要在伙上买一个麦面馍奖励自己。看着他拿着那个虚乎乎、长方形、刚出锅的麦面馍,我很馋。但我舍不得去买一个,因为我的成绩不好,我觉得不配吃。
这期间我曾想改考文科。比我高一届的两个女生,报考英语专业,她们都考上走了。我选择理科,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我找来了全套的文科课本,古代历史、世界历史、中国地理、世界地理,从头学起。啃了一段时间后,感觉无望。只好硬着头皮,将错就错,继续考理科。
我的前排坐着城里学生李军,他的理科成绩班里第一。老师教的内容似乎不够他学,课后物理老师还给他开小灶。他拿着厚厚的习题集,做了一本又一本。
小个子陶陶是县一高物理老师陶敏的儿子,他和李军坐一桌。下了课,其他人还在埋头做题,他俩却你到我头上摸一下,我在你屁股上贴个纸条。学习对于他们来说,似乎很轻松。我一边听着他俩的俏皮话,一边心里很自卑。
同桌小琴文科不好,她捉笔的手是斜着的,字写得象蝌蚪。但她数学好,她整天低着头,一道题一道题地做。
教室熄灯铃响了,我和几个同学还在点着蜡学习。下课铃响了,我还坐在教室不出去。临高考的前几分钟,我还在背政治。关键是我效率不高,对于物理,我总感觉越学越糊涂。
临近高考,我的思想压力陡增。为了我和妹妹上学,家里已经全力以赴了。哥哥一星期来给我和妹妹送一次馍,他每来一次,我的心就难过一次。我曾暗暗发誓,若是考上大学,一定要把父母接出农村,让他们过上幸福生活;我若是有了出息,一定要帮助哥哥。
可现在我考不上怎么办?
图 | 作者准考证上的照片
七
李军这一年考上西安交大,成为轰动全县的佳话。陶陶在第二年考上一所重点大学,我的同桌小琴也考上一所气象学校。班里还有几个和我同等水平的女生,通过各种渠道或上了本县的师训班,或上了函授,最后接父母的班,可谓“榜上无名,脚下有路”。
妹妹是应届生,我是复习班。我自己成绩不好,就希望妹妹能行。如果妹妹考上了,我的压力也会小一些。但临近高考,妹妹却病了。
一开始,妹妹说她发烧头痛,她要回家。我很生气,我认为她是娇生惯养,不想学习了,才找个理由回家。我领住她熊了一顿,妹妹哭着走了。
后来父亲说妹妹得的是猩红热,急性中毒型,幸亏治疗及时,否则疹子出不来要憋死人的。
我的名字最终没有出现在县委门口那张红纸上。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小腹发热,双腿发软,像遭了雷击一般。
败寇无语。我回到村里拼命干活,忍受着众人的讥笑和父母的失望,在人生的羊肠小道上艰难跋涉。一次次突围,一次次被打回原形。直到五年后,我考上了一所成人师范学校。
三十年后的2007年,儿子参加高考,分数只比三本多了4分。连天晌午,我坐在公园的石阶上痛苦不堪。追根寻源,最后追到自己头上。我没有权力指责他,因为我没有为他打下好基础。儿子复读后考上一所二本院校,去到心仪的城市,我的焦虑才告一段落。
一辈子我都为高考这件事而痛苦,我觉得我的思维欠逻辑,做事欠条理,都是没有受过系统教育的缘故。可要是没有高考,几年过去,我或许会像同村的很多妇女一样,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
作者骆淑景,现为退休人员
编辑 | 李意博
播音 | 大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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