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从2005年到2016年,南方周末持续关注聂树斌案,共刊发报道16篇,评论4篇。12年来,多位编辑记者接力,完整记录了聂树斌案的全过程。
“无罪”宣判后,聂树斌父亲面对直播说:“我感谢你们媒体,尤其南方周末赵凌,十年前就非常关心这事。”
下面是其中三位曾参与报道聂案的记者的手记。点击这里,可以阅读南方周末对聂案12年来的追踪报道。
原南方周末记者 赵凌
2005年至2009年参与报道聂案
《“聂树斌冤杀案”悬而未决 防“勾兑”公众吁异地调查》
我在办公室开着word文档,脑子里正盘旋着“青春”二字。这是我们正在准备的一个专题节目,蒋勋先生会来博雅小学堂解读青春版《红楼梦》。
朋友圈突然看到聂父号啕大哭的照片,“无罪”两字配着聂树斌青春的脸庞。大脑空洞。起身关上门,任眼泪流下来。
聂树斌的青春残酷地结束于21岁,他坟头的青草一枯一荣,到如今已是21载。而我也从一个激烈的年轻人步入中年,有了自己的孩子。
漫长的剧情安排在历史的此刻结尾,恰似一个致青春的集体告别。迟到的正义归还了聂树斌的声名,他终于能以清白之身告别青春。这11年也浓缩记录了我的青春与理想,最锐利的年华。我一直说,记者只是尽了本分,没有额外的功劳。
离开报社已经两年,如今我的工作和孩子有关,和曾经的记者同事一起给孩子们做些人文启蒙。我们也会给孩子们讲新闻。我想过要不要讲聂树斌,但很快就否定了,太残忍。
当时山东高院重审消息出来时,我曾说,信任已然耗尽,无力欣喜。和那些漫长绝望的沉重相比,翻案的欢愉过于轻柔。
过去一周,我体会到了巨大的能量,一些多年失联的同学朋友辗转找到我,向我了解案情表达敬意,还有几个已定居海外。我们博雅小学堂的好多个粉丝群都在讨论聂树斌事件,她们来自不同的城市,不同的职业,接受过不同层次的教育。有妈妈给我发来红包,托我转交聂树斌的母亲。聂树斌出人意料变成了全民话题。
我对这个事件因而有了积极的理解,它来自这些普通人身上的正义之光。我觉得,聂案能翻,也是社会合力的结果,如此之多普通人在惦念关注聂树斌,在私人场域发表观点。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我想致敬每一个表达过自己正义的普通人。
聂案中,人们在批判之后,也在反思平庸之恶。即汉娜•阿伦特提出的,无思想、无责任的犯罪。一种对自己思想的消除,对下达命令的无条件服从,对个人判断权利放弃的恶。聂案从抓捕到枪毙,这个链条中的每一个案件参与者都有过说“不”的机会和权力。
我想聂树斌仍然要讲给孩子们听,但不会讲残酷的真实。我会说,如果你的老师诬陷了你的同学,说他偷了别人的东西,你会怎么做?你选择沉默,还是说不?
我想必须要给我们的孩子讲讲聂树斌。媒体人苏更生在看过美国电影《杀死一只知更鸟》后说,正义是一种教养。是的,正义是一种教养,我想重复一千遍。
原南方周末记者 赵蕾
2007年至2014年参与报道聂案
《聂树斌案,拖痛两个不幸家庭》
我介入聂树斌案报道的2007年,是中国刑事司法的标志性年份。那一年的1月1日,死刑复核权上收最高法院。虽然只是“收回”,没有惊天动地的突破,但它对整个刑事司法理念和程序的影响,有牵一发动全身的意义。现在看来,说它是十年来中国法律界最重大的进步都不为过。
聂案恰好是在这一年重现生机。在这之前,聂家人从来没有收到聂树斌的死刑判决书。没有判决书,也是河北方面拒绝接收申诉材料的说辞之一。2007年4月,聂家人突然收到了判决书。他们拿着判决书到河北法院申诉,还是无功而返。但,这一次他们到了北京,最高法院接收了他们的申诉材料,而且有个回复,让他们跟河北高院联系。这是最高法院第一次公开明确介入聂案。
此前法律界也在呼吁,让更超脱的机关来复查此案,但最高法院的再审审查并不是法定动作。最高法院在聂案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接收申诉材料的动作背后蕴含什么信息,是否意味着聂案翻案的可能性在增大?更关键的是,再审审查程序和再审程序本身都是不公开的,媒体和公众应该如何监督和参与?如果说之前两年媒体的报道主要集中在案件本身的疑点上,那么聂案下一步最该关注的问题,应该是启动再审和再审的程序。
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位法律学者向我引荐了一位体制内人士,我们三人在咖啡厅里聊了一个晚上,喝了十几瓶啤酒。我人生中第一次喝那么多酒,到最后已经快瘫倒了。这位人士对聂案很了解,也是从他那里我了解到,最高法一直在关注聂案。他还透露了一点,假如王书金案进入死刑复核程序,在聂案没有水落石出之前,最高法院不会轻易核准王书金死刑。
后来那篇报道引发了争议。有人认为是不实报道,因为报道出来之后聂树斌案再审就又没有任何动静了。在写稿时,我们也试图做一些印证。但大案要案,特别是聂树斌这种“重中之重”的案件,知道的人很少,能透露的就更少了。从报道技术上来讲确实有极大的风险。从另一个侧面,可以看出公众对这个案件确实极为关切,是真的在审查还是不了了之,这样的怀疑会投射到对这个报道的反应中。
后来我和南方周末的报道更多地集中在再审审查程序上。2014年最高法院指定山东高院进行复查,一定程度上也是媒体和法律界共同努力的结果。
聂案平反,让人感到现世中的一丝安慰。也有很多人感慨正义终将实现。这话也没错。在形而上的世界中,正义多晚到来都不为晚。这正义晚来的几十年里,疑罪从无、任何人不能做自己案件的法官、少杀慎杀等现代法治文明的基本理念,伴随着聂案的平反进程一步步一点点散播。作为法律记者,对这样能引起公众强烈参与的案件求之不得又不忍遇到。作为一个公民,我对晚来的正义感到深深的遗憾。
原南方周末记者 刘长
2011年至2014年参与报道聂树斌案
《聂树斌案:河北复查十年,山东重来一遍》
至今,我还能一字不差地背下这个长长的标题——《“真凶”上诉求增其罪,聂树斌案绝处逢生》,南方周末记者赵凌。2007年我上新闻系大三读到这篇报道时,震撼至极。
多年后查找资料,我读到2005年初河南商报的首发报道——《一案两凶,谁是真凶?》记住了他们的名字:记者范友峰、楚扬,时任该报顾问马云龙先生。他们是新闻界的骄傲。
悬案11年,几代记者前赴后继。2011年,我有幸加入了这支打捞真相的队伍,仿佛获得了某种使命。
这一年9月,六十多名律师和法学家齐聚石家庄,召开聂案研讨会。我在当时供职的财新网上发了一篇短稿。记得那一路细雨蒙蒙。短暂的喧嚣后,聂案再次沉寂。
不久,我加入南方周末。编辑说,只要有一点点进展,就是关注聂案的机会。聂案,从未在编辑部的选题单上消失。
2012年春节前,我得到一个令人错愕的消息:因为长期的曝光,受害者康某家人忍无可忍,状告聂母及律师名誉侵权。
节后,我和聂案代理律师李树亭打了个车,穿过石家庄城去了西郊的下聂庄。那会儿李律师的头发很多,也还没戴上那标志性的民国范儿的礼帽。
《聂树斌案,拖痛两个不幸家庭》一文,编者按如是总结:“聂树斌案,已成为司法的一道伤口,只要不愈合,两个不幸家庭的痛,就无法停止。”
2013年6月,当王书金案即将再次开庭时,我们都以为,最著名的聂树斌案也该有结果了。
赵凌把当年的采访资料,和殷殷嘱托,全部交给了我。火车上,我有些恍惚,似乎是在赶赴一场入行后的仪式。
6月25日上午,邯郸,骄阳似火。大部分赶来的记者未能获准旁听王书金案。庭审在上午11点即告结束。和以往一样,喧嚣之后,又是沉寂。
去邯郸之前,我找到了当年侦办王书金案的原广平县公安局副局长郑成月,他对我的来访将信将疑。我们点燃烟卷,从最不相干的事情谈起,从傍晚6点一直谈到凌晨3点多。最后,这位老刑警在我房间仅有的一张床上沉沉睡去。
按照约定,对他的访谈2015年4月才刊发。2005年初,郑成月曾对友人说起心中愿望:翻案那天,他要到下聂庄那棵百年古槐下,和聂树斌的父母照一张相。
2012年2月,结束采访后,聂母不顾腿病执意送我到路口。车缓缓开出时,我看到了那棵古槐——合抱粗,枝干苍劲,挺立于北方的天空下。
2016年12月2日,当最高法院第二巡回法庭宣告改判聂树斌无罪之时,我并不惊讶。我知道,这一天终将到来。
我知道,那位老警察终会有机会来照这张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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