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此时，在云南的旅途中，我们和清祥有了第一次访谈，那一次，我们聊到他是如何从一个学社会学的研究生，变成一个“一边买买买，一边卖卖卖”的“买手”的。这一次，我们直接去到他生活的城市厦门，看他如何在“买卖”中，返回社会学根本的。第一篇访谈详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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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什么，你就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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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抵达厦门，清祥在他家楼下的时和利姜母鸭等我。是一家20多年的老店，店小、简朴，店外是骑楼，我们就坐在骑楼下吃饭，矮桌子，矮凳子，一肉一菜一汤。小雨，有兴致的人在雨中漫步，老人和孩子路过骑楼时，不时和给我们送菜出来的老板交叉穿行。
饭毕，他带我穿过他生活的这片老城区，穿过厦门曾经的避风坞沙坡尾，沿途尽是各种雅致的小店，他能一一指认每家店铺和主人，最后在他经常光顾的、海边的旧书店琥珀停留。书店门口就是演武大桥的观景平台，那是整个厦门本岛上，伸入海面最深处，被称为全世界距离海平面最近的桥梁。雨越下越大，我们从书店借了伞，到观景平台上继续散步，一直走到雨雾挡住了近处的离岛鼓浪屿，也挡住了对岸的港口漳州港，我们像一座孤岛，被越来越深的夜和越来越响的海浪声包裹。观景平台旁，是高耸入云的世茂大厦双子塔，一半云雾缠身，一半露出，虚无缥缈，如海市蜃景，和大楼外略微凋敝的老港口完美共存，就像在谈兴渐浓的清祥身上，话题可以在几个月前的欧洲旅行和老家的宗族关系里自然切换。
他出生在传统家族关系至今相对完整的泉州地区，而今在全世界范围内寻找有趣、有识的旅居场所，以及家具、书籍、文物，但是因为学法社会学，常能以宏观的、客观的第三视角，分析从家族到旅行的微观体验。
快凌晨了，他送我回曾厝垵，那是一个有800多年历史，因为今年各种文创，而被称为“最文艺渔村”的老城区，他帮我选了一家由古厝改建的设计酒店。“厝”是闽南一带的传统院落，规格和形制因人因地而异。这间古厝，一层，三进，从卧室到厕所，到茶室，都要穿过天井和院落，下雨天如果懒得撑伞，就会缩着头来回快跑，时光一下子倒流回昔日古厝应有的光景。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他带我一一体验厦门本土的小吃：早上八市的古早、正午时的亚海面线糊、午后的友生沙茶面、深夜一点的局口拌面……。
还爬了两次山。一次暴雨，从虎溪禅寺爬到天界寺，那是他平日走山的路线。巨大的雨帘有时席卷整个城市，有时只降落在我们头顶，我们撑着伞，一前一后，时快时慢，看沿途密布的大石头和石头上的题字，植物和天色都不断变化。他在雨声里讲起未来做小型私人图书馆的计划，做中古家具酒店的计划，和下一年的出行计划，不时停下来和我提醒现实身边的美景：“你看，这题字多酷，啸云！”“那边的山是不是有一种地瓜黄的颜色？”下山时，我们全身湿透，便走路去大同路喝“全厦门最好喝的”花生汤，一样的骑楼，一样的路边小店铺，我们挑了张简易的矮桌子坐下，一碗细密的花生汤下肚，整个身体都暖起来了。他没吃够，转过身找袋子抓了韭菜盒子吃，一个不够，再抓一个，又抓一个……整整吃了六个，好像那是自家厨房，他不用和老板招呼，老板也不会介意。吃完，自己算好帐，墙上扫个二维码付款走人。
另一次是大晴天，爬鸿山寺。傍晚时上山，我们爬到最高处的塔楼，在暮色中回望整个本岛，在那里，清祥能在很多地方找到熟识的朋友，一个完全社区化的城市！这城市还拥有大大小小200多个公园。
下暴雨那天，晚上去他家喝茶。房子只有60多平，经他改造后，呈现出一种博物馆或者剧场般的丰富性和深邃感，那里有全世界最顶级的椅子、灯、茶具和书籍！窗外大雨滂沱，窗户都开着，室内各种灯也开着，我们坐在最东头的茶室，喝一会儿茶，听一会儿雨声，聊一会儿这些椅子、灯和书的故事。
不在厦门时的清祥，全世界满天飞，住上乘的设计酒店，逛各种有趣的老店，像一只永远在迁徙的鸟！我一直很好奇，是怎样一座城市，会使这只鸟每年停下来几个月？厦门几日，惊讶于这座城市的本土性，以至于四天里，我们没有吃过，甚至没有见过一家连锁品牌的餐厅。我们去到的地方，走访的朋友，也都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品性。这本土性和遗世独立的品性，与他离开厦门时，在外面寻找的东西，完全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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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清祥最喜欢的地方，几乎都在山、海之间，厦门也是，山海之间，还有一个完美的城区：完美的尺度，本土化和世界性的完美结合。厦门几日，和他爬山、探海、喝茶、访友、吃老牌的路边摊，旅途结束时，竟然生出强烈的不舍，这感觉已经多年不曾有过。
行李&黄清祥
1.单椅&个体性
行李：你家里到处都是单椅，感觉中式家具特别重桌子，其它东西都围绕桌子而生，欧洲好像更重视单体家具，尤其椅子。
黄清祥：以前学社会学，讲到工业革命导致人从土地上脱离出来，因此获得个体解放，形成个人主义。以前的中国还是更多依附于土地，重家族、宗族、社群，是一种集体主义。个体主义注重个人享受多一点，集体主义会更注重规制，中国的椅子、桌子，是在分秩序的。欧洲有很多单椅，那是特别个体的东西。北欧由于自然环境好，大量去户外狩猎、采摘、野营，生活方式比较野，会更注重个体的舒适度，所以有很经典的户外椅。
行李：前阵子采访一位中式家具设计师，他说北欧的家具没有温度，略嫌冰冷。
黄清祥：这个我不太同意，北欧国家冬季漫长，昼短夜长，长时间在室内，更需要在设计上有巧思：视觉上不能太复杂，不然，长期和它交互会很累；色彩要温暖，以此抵抗长期的寒冷和黑暗。而且不仅设计上会有很多巧思，各方面技术也非常好，去年在根本哈根买到柯林特上世纪三十年代设计的safarichair，5分钟就可以拆卸，拿到国内组装，也只需要再花5分钟就可以重新变成一把完整的椅子。
行李：传统中式家具都不可拆卸，像树一样，扎根在一地。
黄清祥：以前中国的家具很多是找木工直接到家里来做，那时人们比较少迁徙。北欧森林覆盖率高，草木茂盛，为制作木质家具提供了天然的便利。我个人很喜欢上世纪30-60年代的家具，因为那时用的木材特别好，柚木、紫檀、黑檀、桃花芯木被大量使用到家具设计中，他们对这一类好的木材有一个统称：Rosewood这类木材颜色相对比较深，密度高，木性很稳定，很耐得住时间。
行李：可是颜色深了就不轻松。
黄清祥：所以他们会在设计上用很多方式去调和，黑檀和紫檀做的狩猎椅，会用大量圆角，再配上皮子，大的视觉面被皮子替代，就不会显得暗沉。我给你看一把，这是丹麦著名设计师卡尔·柯林特设计的狩猎椅，最早的一把在1933年诞生，最早的模型是英国军队在迁徙或是行军打仗时用的行军椅，经他改良后，马鞍皮扶手搭配帆布椅面，就显得轻松、温润，又因为要在户外用，所以非常便携，铜帽螺丝一旋，把定椅脚的马鞍皮解开，就拆卸完毕了，组装也非常简单。
行李：除了狩猎椅，你这里还有各种经典的阅读椅（Paulistano Chair）、蝴蝶椅（Butterfly Chair）……你一个人，需要这么多类别的椅子么？
黄清祥：人无非几种状态：独处，工作，跟别人相处。舒适的Paulistano适合阅读；慵懒、优雅的蝴蝶椅适合休闲，无所事事的时候，我会把它搬到茶室来晒太阳、打盹。早上起床后，有一个唤醒的过程，就把百叶窗打开一点点，让光进来一点点，在蝴蝶椅上，阳光把自己慢慢唤醒。
行李：为什么这么喜欢椅子？
黄清祥：椅子是一个空间里最像人的物件，也决定了一个人在空间里的状态，如果是很端着的椅子，人也是很端着的。坐的椅子不舒服，你就待不住，椅子舒服人就会松弛下来。
行李：对椅子最初的兴趣是怎么开始的？
黄清祥：从接触圣保罗椅（Paulistano Chair）开始，在台北一家做了十多年原版家具的商店买到，由普利兹克建筑奖获得者巴西建筑师Paulo Mendes da Rocha在1957年设计。悬空的椅子框架是烤漆碳钢，能承重160公斤而不变形搭配天然原始半苯染牛皮，这样一张皮子，随着你不断的使用，它会越来越漂亮，越来越温润，每年都在发生变化，可以养出一把自己的椅子来。就这样开始了买买买，一张张椅子从国外运回，自个组装试用，在日常使用中去感知它们的细节和质感，再分享给朋友们。
行李：家里这么多椅子，可是感觉还是很疏朗。
黄清祥：我买的椅子线条都比较简洁，很多都是可透视家具。
行李：决定买一件东西时，你最重要的判断标准是什么？
黄清祥：看它的触感、简洁程度和永恒性。快时尚带来的欢愉感非常有限，会尽力寻找那些外观简洁、好用、又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东西。喜欢那些融入日常生活之用的自然、松弛的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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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祥的工作就是在全球最好的中古家具店游荡，挑选入眼的，购买它们、使用它们，再和同好者分享它们。这些椅子无上自在的姿态，会不由自主的使坐上去的人也飞扬起来。
2.非洲面具&成人礼
行李：这几把木质的椅子，和狩猎椅、阅读椅、蝴蝶椅的气质完全不同。
黄清祥：它们来自非洲象牙海岸，有两组，矮的这一组来自马里的贡多人部落，非常有他们本民族使用的场景。非洲椅凳普遍高度在8到30公分之间，相较于现今椅子高度约40到50公分的范围，低矮了许多。这与非洲广泛采用的蹲坐姿势吻合，同时反映了他们生活和工作的自然写照。
这一组内又有一高一矮两把，分别是部落里的酋长和孩子使用的，有很丰富的寓意，高的这把像我们的太师椅，环抱，坐着很舒服。他们将凳面视为天、凳底视为地，凳面与凳底之间的支架则象征大树，连接天地。
行李：也和中国一样讲究。
黄清祥：非洲部族文化中，椅凳是极私人的物件，被视为灵魂的载体。在一些部族中，只有部族首领、权贵等人才能拥有自己的椅凳，并且陪伴他们终生，每个人都视自己的椅凳为珍宝。在一张老照片里，你会看到大家拿着椅子在跳舞，因为那代表他们的灵魂。
行李：原来家具背后，都藏着这么深远的文化传统和社会学背景。高的这把特别酷。
黄清祥：这是长老椅，两片式设计，极简，来自象牙海岸的SENUFO部落，躺椅后面的图腾以古时候的鳄鱼作为守护神，灵气十足。非洲家具灵感基本都源自于大自然，他们认为人类真正的权力，来自于树木、河流、石头、土壤或者强大的动物。原木弧度完美，皮壳历经岁月，散发着温润光泽，这是今年收到的最惊艳的一张椅子，任何大师的设计魅力都抵不过这野性的呼唤，原初力量之美。
行李：评价这么高！
黄清祥：非洲的东西，现在最大的消费国家是法国和美国。很多收藏家到了一定时候，就会喜欢那些没有形制、未经修饰的东西，回到最初奔放、粗野的状态。很多大收藏家家里都会放几件非洲的东西：椅子、桌子、凳子、床、枕头，氛围一下子就释放了、松驰了。去年在巴黎的时候第一次买入非洲古董面具，当初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觉得特别有生命力。
行李：怎样的面具？
黄清祥：当地男孩子14周岁那天，巫师会给他们一个面具，让他们戴上，到篝火上跳舞，以此完成成人礼仪式。面具摘下的那一瞬间，他就从男孩变成了男人，可以去谈自己的女朋友，可以独立拥有一套狩猎工具，自己打猎养活一个家庭。这个面具已经有超过百年的历史，喜欢它的野气拙朴，毫不犹豫买下了。
行李：物质真的就是精神呢！你都是在哪里买到这些有意思的东西的？
黄清祥：说起来也是很有意思，面具是在法国一家专门卖非洲古董面具的商店买到的，店主叫Mahes，他30年前从斯里兰卡搬到巴黎，一边打高尔夫赢比赛，一边想“meetinggirls”。他住在富人区，有一天在楼下瞎逛，被一家古董店老板搭讪，让他来古董店上班，他就利用早上没事时在古董店兼职，一年后，一个研究非洲文化的客人很喜欢他，又把他挖去自己那儿，Mahes就此开始接触非洲文化，开始了非洲古面具、首饰等生意。我记得他那里还有一个长嘴鸟木雕，Mahes说，非洲原始部落的狩猎者用手拿着它潜到水里，嘴中含着木管呼吸，木雕漏出水面，慢慢靠近在休息的鸟，一把抓住，完成狩猎，多有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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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洲象牙海岸各种形制的凳子，面具，以及预言鸟。造物有灵且美，有的更灵更美，艺术走到最后，会更欣赏带有原初力量之美的作品，它们就更灵更美，清祥以社学会的背景，借这些“物质”，解读了非洲的社会结构，他说日后会做一个专门的非洲展。
3.自宅&美
行李：厦门这么潮湿，但你拍家里的照片，永远都很温暖，是怎么做到的？
黄清祥：我喜欢光亮充足的地方，所以选房子的时候，会找端头的位置，三面采光通风。我们住在海边，空气干净，湿润，所有墙面都开了窗，茶室大面积玻璃采光，整个空间特别通透，风进进出出，非常通畅，不会滞留晦气。地板上铺的是米黄色的老花砖，茶室内铺满杉木板，走进来，全是阳光、木头，就很舒服，没有冰冷之感。加上我家灯多，一间房大概有12盏灯，而且大量选用暖色，所以你一进来就会觉得非常明亮。即使不在家时，我也会留两盏灯，入户的书桌上留一盏，茶室留一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