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盛夏,京城一隅。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脸上。97岁高龄的他带着祥和的笑意,明亮的双眼似乎能穿透漫长岁月。在温声细语的讲述中,他的一生如电影画面徐徐展开:烽火连天的革命岁月里,他拿起枪与敌人殊死战斗;和平发展的建设时期,他为核工业的人才事业四处奔走;从内蒙古到东北,从北京到上海、江苏、四川及至全国各地……他以一颗赤诚无畏的真心,在中国核工业近70年恢弘壮丽的发展历程上留下了独属于他苍劲有力的一笔。
他,叫白音。
1927年,白音出生于内蒙古一个普通的蒙古族家庭,自幼勤学好问,成绩优异。1946年,当全国上下处于解放战争的烽火之中时,正在内蒙自治学院学习的年轻白音毅然决然投身革命,加入了乌兰司令率领的土默特旗蒙民11支队,与国民党军队展开战斗。那时的他,怀揣着满腔热血,誓要为中华民族的解放事业贡献一份力量。
“乌兰是鼎鼎有名的‘双枪英雄’,在她的带领下,我们前往朝阳北票、锦州西部的地区开辟工作,与国民党军队展开了艰难的拉锯战。”白音回忆道,“战斗很艰苦,我们面对的不仅是国民党军队,还有地方武装以及土匪的袭击,几乎每天都要转移,最多的时候一天就要奔走上百公里,北票县几乎所有的村子我们都去过。”
在激烈的战斗之余,白音还负责动员青年当兵、组织担架队支援前线,并陆续参加了攻打北票、锦州等重要战役。
回想起当时的场景,老人感慨颇深。“我们每天就是把被子一捆一背,随时做好行动的准备。虽然吃穿都没有着落,但老百姓很照顾我们,大家也都一心战斗,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
就这样,啃着咸菜疙瘩,喝着高粱稀粥,扛大枪、拿小枪辗转在战斗一线的白音,在194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党员。历经艰难困苦的战争岁月,他深刻体会到了和平与解放的来之不易,愈发坚定了为国为民尽忠效力的决心。
1949年,白音担任北票团县委副书记,一年多之后,又来到了当时的热河省省会承德,担任热河省的团省委部长,这一干就是三年。
命运的齿轮,不经意间开始悄然转动。
由于工作出色、表现优异,年仅26岁的白音作为热河省的代表出席了1953年的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不久后,白音被调至团中央,年轻的他正准备在团中央展开拳脚大干一场。一天,一纸调令:二机部正在筹备,急需人才!于是他义无反顾,在1956年7月19日——一个炎热的夏日,来到建筑技术局报到,投入二机部的筹备工作,负责干部及人员的选拔和调配。
那个从草原和战火中走来的热血青年,从此刻开始,将命运和中国核工业紧密连接,直到今天。
那时的中国一穷二白,刚刚起步的中国核工业,每向前迈进一步都充满了未知与挑战。
核工业从诞生之初便是科技和人才密集的战略产业,人才对于中国核工业发展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人才选拔工作始终是关系核工业发展的头等大事。
1957年至1958年间,白音前往上海和南京,开始了接收大学生的工作。“人才遴选的工作意义重大。当地党委得知二机部是要搞原子能,都非常支持,安排我们住进国际饭店以及科学院招待所。”白音回忆道,“那个时候的大学生很少很少,但大家都充满激情,一心一意只想建设祖国。”
从上海、南京、成都、重庆,再到北京,从南京大学、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成都大学、电子科技大学,再到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白音带领组员辗转各地,在各大高校的档案室里没日没夜查阅档案、筛选人才。
“为核工业选人很不容易,既要专业对口、成绩优异,也要考虑政治背景和个人意愿。有的学校不让我们看档案,希望我们照单全收,那肯定不行。有时还会出现多个单位同时选定一个人的情况,要多方沟通。”白音说,“每一个合适的学生都要全力争取,必要的时候甚至会层层上报,人才太重要了。”
高标准、严要求、咬定青山不放松!从1957年到1965年的8年间,在白音及其组员的辛勤工作下,来自全国各地的上万名青年人才一点点汇入到中国核工业的建设中,一支充满青春活力的高水平核工业人才队伍逐渐成型。“到最后,我们跟清华、北大的老师和辅导员们都打成一片了。从这两所高校里,也走出了很多优秀的核工业人。”白音自豪地告诉记者。
在二机部,白音还与钱三强、朱光亚等科学巨匠度过了一段难忘的岁月。尽管奋战在不同的战线上,但每个人都怀着为中国核工业殚精竭虑、鞠躬尽瘁的奋斗之心。
“钱三强从法国回来后,在401所担任兼职所长,朱光亚担任他的学术秘书,并兼任二室(中子物理研究室)的主任,两个人都是研究核物理的,非常投缘。”白音非常感慨,“那时候许多干部和研究员的遴选都由钱三强来列出名单,我负责落实。他很了解国内这方面的情况,付出了大量的心血。”
但优秀人员的调配并不容易,跨地域、跨系统、甚至跨行业都是稀松平常的情况。“到处都需要人才,有的单位不想放人,但我们又着实需要,这种情况就会很棘手,有的时候甚至要上报到宋任穷部长那里,请他出面协调。”白音回忆道。
令白音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为了给221基地调来一位320厂的副总工程师。320厂位于江西省南昌市,曾制造出新中国第一架自制飞机初教五,在我国航空工业的发展中扮演了关键角色。
“当时,我去到他们南昌的厂子里,住了整整2个礼拜。那个厂子非常大,机器轰鸣,我在其中来回奔波,软磨硬泡,多方沟通,甚至去找了江西的省委组织部,回来还向宋部长做了汇报。”白音颇具感慨,“我们是二机部,对方是三机部,大家都想要这个人,所以工作推进得很不容易,甚至在那里待的两个礼拜,我连这位副总工程师的面都没能见上。”
人才调配之难,由此可见一斑。但白音并不气馁,仍全力以赴应对每一项任务。后来,经他之手,许多人陆陆续续被抽调去九所(现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221基地,参与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的研制工作。“那些年很多干部、大学生,都是经我手调去了九院,包括邓稼先、王淦昌、彭桓武、于敏这些大科学家……都是从401调去,给九院打基础的。”白音努力回忆道。
“那时候,虽然条件十分艰苦,但大家都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铆足了劲儿——让中国拥有自己的核武器,不再受他国欺侮。”回想起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的激动时刻,90多岁的白老声音洪亮、情绪高昂了起来,“爆炸的前一夜,我一晚上都没睡觉,紧张地等待着罗布泊那边的消息。终于、终于,等来了爆炸成功的喜讯,我们都非常激动!在我身边的,远在天边的,每一名为原子弹成功研制默默奉献的英雄,大家的奋斗终于有了回报!”
中国核工业近70年自主创新、砥砺奋进的发展历程,是集体智慧和力量的凝聚,是无数舍小家、为大家的奋斗者共同谱写的壮阔史诗。邓稼先、于敏、钱三强、朱光亚、王承书、彭桓武、何泽慧、黄胜年……一个个在共和国、在中国核工业历史长河中闪闪发光的名字,在白音的生命中留下了耀眼又温暖的印记。
“我与他们一起工作、一起吃饭、一起下班,大家互相都很熟悉。”白音回忆道,“当年在原子能院,都是吃大锅饭。我们的早饭就是花2分钱,吃咸菜、馒头和粥,午饭和晚饭就是白菜、土豆,搭配小米饭,后来条件好一点了,能吃上大米饭。偶尔吃一顿饺子,或者肉,那就是非常难得的高兴事儿了!”
就是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平凡岁月里,惊世奇迹在一点一滴中孕育而生,汇聚成时间长河中永不磨灭的璀璨星光。
时至今日,看到有关这些老一辈科学家的文章、报道,白音仍然会觉得心头一暖,仔细阅读。“他们在艰苦的环境下始终保持乐观的心态,不图名利,不求回报,一辈子简单纯粹,为核工业做出了了不起的贡献。”
边说着,白音的手指落在一篇二二一局相关的文章上,一段悠远的回忆再度浮上心头。“我亲身参与了221厂的建立,也亲眼见证了1987年221厂的撤销。有很多人都是我做了相关工作,从原子能院抽调过去的,大家对221的感情都很深,非常不舍。一想起来当年热火朝天搞建设、做研发的场面,心里就十分怀念。”老人轻轻摩挲着报纸,话语柔和又坚定。
美丽的金银滩,承载了无数人的梦想与青春,但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只在亲历者的心中留下淡淡尘烟。
岁月无声流逝。虽然已经退休了三十多年,但白音对核工业的热爱与关注却从未消减,《中国核工业报》《中国核工业》杂志仍然是他手边的必备读物。“华龙一号”、“玲龙一号”、人造太阳……老人对中国核工业的代表性成果如数家珍。
年轻时的他,在核工业留下了深刻的足迹——从研究所、厂区到矿山、地质队,从繁华都市、偏远乡镇到深山密林、荒野戈壁……这条蜿蜒坚定的足迹,绵延至今,化作热切深情的守望,继续无限延续。“咱们核工业从创立到现在,越来越强大,发展得越来越好。看到新时代的年轻人为祖国的核事业拼搏奋斗,取得了一个又一个突破,我发自内心的高兴。”
如今,白老的家仿佛一座微型的核工业历史博物馆,墙上挂着的老照片、桌上摆放的文创玩偶、沙发上叠摞的核工业报刊,无一不诉说着他一生的奋斗印记和他对祖国核事业的深切关怀。
“咱们的核工业一定会越来越强,这是我最大的心愿和期望。”白老微笑着说道,那笑容里包含着对过往经历的自豪和对中国核工业发展的无限期许。
岁月不朽,是因为有人用青春和热血铸就了永恒。
电影《横空出世》中,将军冯石写下了一首脍炙人口的诗:死亡之海得玉浆,天山为屏昆仑障。纵横南北十万里,敢问惊雷何日响。60年过去了,“惊雷”之声依然能在今天让全网沸腾。除了那些名字振聋发聩的大家,如白老一般在核工业各个战线默默奉献一生的人,他们在无声处,依然守望着这份甘愿为之奋斗终身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