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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大学 钟书林 教授 ‖ 诗人与考古:汲冢书对陶渊明新观念的影响

南国学术  · 公众号  ·  · 2021-05-31 1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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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与考古:汲冢书对陶渊明新观念的影响

钟书林

[作者简 介] 钟书林,2004年、2007年在陕西师范大学分别获得文学硕士和博士学位,2015年晋升为教授,现为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文学及敦煌文学研究,代表性著作有《〈后汉书〉文学初探》《范晔之人格与风格》《士与文学》《隐士的深度:陶渊明新探》《五至十一世纪 敦煌文学研究》《敦煌文研究与校注》等。

摘  要

晋武帝咸宁五年,在汲冢古墓中发现了一批竹简古书。围绕这批汲冢书的整理,从和峤、卫恒,到束晰、王庭坚、王接,以及潘滔、挚虞、谢衡等,掀起了广泛而热烈的讨论。和峤、束晰等人整理出来的成果,又不断被当世的学者运用在学术研究之中。受这种时风的熏陶,与陶渊明同时代的王隐,在其私撰的《晋书·束晰传》中谈到汲冢古墓中发现的《穆天子传》说:“《穆天子传》,世间遍多。”陶渊明在《读〈山海经〉》诗中也称:“泛览周王传。”周王传,即《穆天子传》。陶渊明当时所读的不只是《山海经》《穆天子传》,还有与《穆天子传》同时出土的《竹书纪年》。汲冢书的出土,订正了史书的若干记载,促进了人们新历史观的形成。陶渊明在辞官归隐之后,通过阅读这批汲冢书,结合晋、宋易代的残酷现实与自身的感悟,形成了自己的新政治观和历史观,并在诗文中表现出来。通过汲冢书中舜囚尧于平阳,逼尧让帝位等事件的记载,加之又身处晋、宋易代的敏感时期,陶渊明领悟到 上古时期的尧舜乃至汉魏、晋宋的所谓“禅位”,其实就是血腥与暴力篡位的别称。按《竹书纪年》记载,尧在晚 年遭到舜的囚禁,并被夺取了帝位,导致父子不能相见;而汉魏、晋宋所谓“禅位”,也都是权臣胁迫的结果。因而,陶渊明在《读〈山海经〉》中,从历史与现实的双重角度,慨叹当年帝尧听信舜的话,流放了共工,杀掉了鲧,最后却被舜囚禁而夺位;春秋时期的齐桓公,也因为不听管仲劝谏,宠幸易牙等人,晚年遭易牙囚禁而饿死,陶渊明由此进而提出“帝者慎用才”的忠告,并生发出超然尘外的深远政治理想。同时,他在《赠羊长史》中说:“愚生三季后,慨然念黄虞。得知千载外,正赖 古人书。”此处“古人书”即汲冢书。陶渊明晚年通过汲冢书,意识到汉儒以后的典籍记载都与真实的历史有距离。所以,他在观念上否定自虞舜禅位以下的历史,直至在《桃花源记》中写出“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但是,这样的思想决不是所谓“无君论”。因为,他自谓是无怀氏之民、葛天氏之民、羲皇上人,所以,向往风气淳真的唐尧以前的上古帝王时代,意在否定虞舜以降的禅让虚伪之风

关键词

汲冢书 陶渊明 《竹书纪年》  《读〈山海经〉》


引 言

陈寅恪在《陈垣敦煌劫余录序》中说:“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此材料,以研求新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于此潮流者,谓之预流 (借用佛教初果之名)。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此古今学术史之通义,非彼闭门造车之徒,所能同喻者也。”陈先生从“古今学术发展之通义”的高度 ,强调每一个时代的学术进步,“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但是,对 古代文士来说,因缺乏现代意义上的考古新发现,能够预流者寥寥,而东晋的陶渊明 (字元亮,晚年更名潜,别号五柳先生)则是一个例外。由于他对西晋发现并整理出的“ 汲冢书 产生了浓厚兴趣,不仅导致他的新政治观和历史观的形成,也影响了其 后的文学创作。

关于汲冢书的出土时间,大致有三说:一是房玄龄等《晋书·武帝纪》记载,说是晋武帝咸宁五年(279);二是卫恒《四体书势》、王 隐《晋书·束晰传》、房玄龄等《晋书·律历志》的记载,说是晋武帝太康元年(280);三是房玄龄等《晋书·束晰传》又说,是太康二年(281)。今人朱希祖研究判定:“汲冢书之出土在咸宁五年(279)十月,藏于秘书监在太康元年(280)正月,命官校理在太康二年(281)春。 经学者编次整理的“汲冢书” 十六部、七十五卷 ,影响最大的当数《纪年》十三篇和《穆天子传》五篇。《纪年》又称《汲冢竹书》《汲冢纪年》,一般称为《竹书纪年》;《穆天子传》五篇与《周穆王美人盛姬死事》一卷由郭璞作注,形成了流传至今的《穆天子传》六篇。陶渊明辞官归隐园田之后,阅读的正是这批郭璞作注的《竹书纪年》《穆天子传》等汲冢书。

陶渊明阅读汲冢书的缘起

汲冢书从咸宁五年 (279)发现出土,至永康元年(300)校理完工,前后经历二十余年,先后有荀勖、和峤、华廙、挚虞、卫恒、贾谧、束晰等十七位重臣和博学之士,经由两代帝王,虽然时值八王乱世动荡,却不减时人的参与热忱。卫恒遇难后,束晰接手了他的工作,并对之前和峤的整理提出异议,将《竹书纪年》重新整理校正,由此形成和峤初定本与束晰重定本,后人将二本合校,形成《竹书异同》一卷。而当时的东莱太守王庭坚对束晰的整理成果也提出异议,由此两人展开论辩,不幸王庭坚又亡逝,散骑侍郎潘滔便要求王接出面,解答王庭坚、束晰的论争。王接详辨两家的得失,结论允当,得到挚虞、谢衡的认可。

和峤、束晰等人的整理成果,不仅被当世的学者运用在 学术研究之中,如司马彪根据《竹书纪年》纠缪谯周《古史考》一百二十二事;而且持续向下延 续,直至唐代,诸如,郦道元撰《水经注》称引《竹书纪年》达九十三次,范晔直接将《竹书纪年》融入《后汉书》编撰中,裴骃《史记集解》、司马贞《史记索隐》、张守节《史记正义》均征引了汲冢书的文献。在这样的时代风气下,身处东晋的陶渊明也颇受影响。根据与陶渊明同时代的王隐在其私撰的《晋书·束晰传》中记载:“《穆天子传》,世间遍多。”陶渊明在《读〈山海经〉》其一称“泛览周王传”,周王传即《穆天子传》,反映出陶渊明对汲冢书的关注。

陶渊明关注汲冢书,还与他同束晰有着深厚的渊源有关。束晰是疏广的后人,而疏广正是陶渊明心仪的高士。日本学者上田武在比较束晰与陶渊明时说:“束晰是汉代疏广的直系子孙,对于陶渊明来说只不过是一种奇缘罢了。但是我们不能怀疑,这个奇缘成了陶渊明文学和思想迅速接近束晰的起动 力。”房玄龄等《晋书·束晰传》记载:“束晰,字广微,阳平元城人,汉太子太傅疏广之后也。王莽末,广曾孙孟达避难,自东海徙居沙鹿山南,因去‘疏’之‘足’,遂改姓焉。”而对于疏广辞官隐居一事,陶渊明寄托了很深的情感,专门作有《咏二疏》诗以言志。清人丘嘉穗在《东山草堂陶诗笺》卷四评论说:“咏二疏去位,所以自况其辞彭泽而归田也。……渊明仕彭泽而归,亦与二疏同,故托以见意。”陶渊明笔下疏广叔侄的“高啸返旧居,长揖储君傅”,与他的《归去来兮辞》也颇有几分相似。《咏二疏》开篇“大象转四时,功成者自去”,赞誉他们功成身退,而希冀以功成身退的方式践行“学而优则仕”的儒家功业正是陶渊明一生的理想。后世多将陶渊明与 鲁仲连、张良等功成身退的人物比附在一起,原因也即在此。

陶渊明、束晰性情相似,皆沉静恬退,不慕 荣利。房玄龄等《晋书·束晰传》称其“性沉退,不慕荣利”,并创作《玄居释》表达自己的志向。而陶渊明也爱静,时常流露于诗文,如《时运》诗“我爱其静”,《与子俨等疏》“偶爱闲静”,被时人称之为“自况”的《五柳先生传》有:“闲靖少言,不慕荣利。”靖,通“静”。清代宋大樽《茗香诗论》说:“顾晋有陶靖节之高趣,入宋终身不仕;又有束晰之沉退,张翰之虑祸,张协之屏居草泽。”即道出了陶渊明与束晰等人相似的性情。两人皆好读书,博学多闻。房玄龄等《晋书·束晰传》称束晰“博学多闻”“才学博通”,“详览载籍,多识旧章” ,并借博士曹志之口说:“阳平束广微好学不倦,人莫及也。”陶渊明也好读书,常在诗文中提及读书的乐趣,如《五柳先生传》称“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饮酒》诗说“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朱光潜称他:“读各家的书,和各人物接触,在无形中受他们的影响,像蜂儿采花酿蜜,把所吸收的不同的东西融会成他的整个心灵。”所以,在博闻、好学上,他与束晰算得上是同趣味的。

束晰祖上自汉宣帝时疏广隐居以来,历世不显;陶渊明祖上自汉景帝时陶青任宰相以至陶侃,亦历世不显,而陶侃,史称“望非世族,俗异诸华”,虽然以军功显世,可仍然被望族戏称“溪狗” 两晋的社会现实,正如与束晰同时代的左思《咏史诗》所叱责:“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与左思一样,束晰在《九品议》中尖锐地指出:“员外侍郎及给事冗从,皆是帝室茂亲,或贵游子弟,若悉从高品则非本意,若精乡议则必有损。”陶渊明虽然没有公开地向阀阅制度表态,但他“所有的田园诗,无不锥处囊中;其刺向虚伪门阀官场的锋芒,无不脱颖而出。他是站在敌视喧嚣官场的角度,描摹田园的宁静;从厌恶上层社会的虚伪,赞美农夫的真淳”。

在创作题材上,他们都创作了歌咏贫士的作品,托贫言志,反衬出追逐利禄的社会世风的丑态。束皙《贫家赋》以略带夸张的笔法,叙述“余”之贫困生活的体验。徐公持认为,“余”虽“遭家之轗轲”,而“不以贫为耻,显示出在贫富问题上的坦然态度”;又言,“既有妻妾,当非真正贫家”。若如此,则此篇当是作者想象虚构之词。而陶渊明《自祭文》《拟挽歌诗三首》《形影神》等作品,亦多擅长想象虚构之景;在述贫上,更是行家里手,如《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饮酒二十首》之十六“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都是表现“ 饥冻交至、日夜不宁的百般煎熬挣扎 ”很有名的句子。所幸的是,两人虽然多感慨忧虑,但质性自然、乐天知命,“不戚戚 贫贱,不汲汲 富贵”成为束晰、陶渊明一生的最好写照。

此外,两人都被朝廷聘为佐著作郎,都有较高的作史 才能。房玄龄等《晋书·束晰传》记载,束晰的才干被张华所看重,“华召晰为掾……转佐著作郎,撰《晋书·帝纪》、十《志》,迁转博士,著作如故”;又说:“晰才学博通,所著《三魏人士传》《七代通记》《晋书》‘纪’‘志’,遇乱亡失。”至于陶渊明,《宋书·陶潜传》记述:“义熙末,征著作佐郎,不就。”房玄龄等《晋书·陶潜传》也记载,陶渊明辞彭泽令后 ,“顷之,征著作郎,不就”。

由上可以看出,无论是性情还是时人评价,无论是文学创作还是史学才华,陶渊明与束晰的相似点很多。正是两人之间的渊源关系,促进了陶渊明与束晰及其“汲冢书”的密切关联,刚出土不久的《穆天子传》与郭璞注的《山海经》进入陶渊明的视野就成为必然。

汲冢书对陶渊明新政治观的影响

(一)陶渊明《读〈山海经〉》诗与汲冢书的关联

陶渊明《读〈山海经〉》其一云:“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云:“周穆天子传者,太康二年,汲县之民发古冢所获书也。”根据朱希祖的研究,《穆天子传》分为荀勖本和束晰本。荀勖的整理本,定名《穆天子传》;束晰的整理本,遵从出土竹书内容,定名《周王游行》。陶渊明此处不称“穆天子”“穆王传”,而称“周王传”,说明阅读的是束晰整理本。“流观山海图”,则指郭璞撰《山海经注》及《图赞》。《隋书·经籍志》记载:“《穆天子传》,六卷。”注云:“汲冢书,郭璞注。”可知陶渊明所读的《山海经》《穆天子传》,均为郭璞所注。

不过,陶渊明此时所读的不仅仅是《山海经》《穆天子传》,还应有与《穆天子传》同时出土的《竹书纪年》。只是在《读〈山海经〉》的标题、诗句中,无法将三者都体现出来。因为,自“汲冢书”出土后,《山海经》《竹书纪年》《穆天子传》在南北朝时期,同在一起。郦道元《水经注·昆仑山》云:“《穆天子》《竹书》及《山海经》,皆埋缊岁久,编韦稀绝,书策落次,难以缉缀。”将三者置于一起论述。郭璞在《注山海经叙》中,多次提及《山海经》对《竹书纪年》《穆天子传》的依赖关系。同时,郭璞注《山海经》《穆天子传》时,多以《竹书纪年》为证,形成三位一体的系统布局。对此, 龚鹏程说道:“陶渊明所读的《山海经》为东晋郭璞所批注的。郭璞批注《山海经》时用《竹书纪年》印证周穆王西征的记载,并批评从前的儒者未能考及《竹书》,不能称为‘通识瑰儒’。 ”他正是看到这一点,由此阐述了陶渊明对《竹书纪年》的重视程度。

《山海经》与《竹书纪年》《穆天子传》一起流行传播,在陶渊明《读〈山海经〉》中也有一定的体现。例如,《读〈山海经〉》第二首咏玉山、王母,“高酣发新谣”;第三首咏玄圃,“恨不及周穆”;第四首咏丹木,“见重我轩皇”;第五首咏青鸟,“朝为王母使,暮归三危山”,等等。这四首诗歌中涉及的内容,都可以在《竹书纪年》中找到确凿的史料出处

(二)陶渊明新政治观在《读〈山海经〉》中的体现

陶渊明的《读〈山海经〉》创作很特别,不仅是诗本身的“好奇”,读奇书,用奇光、奇鸟、奇山、奇木等瑰奇意象,而且关于这首诗的创作时间,多数学者认为是在易代之后。明代黄文焕《陶诗析义》说:“怆然 易代之后,有不堪措足之悲焉。”所谓易代,是指公元 420年,刘裕代晋自立,改国号为宋、年号为永初,时年陶渊明五十六岁。今人杨勇认为,《读〈山海经〉》第一首有“孟夏草木长”句,则诗当作于刘裕弑零陵王后一年,即永初三年(422)、陶渊明五十八岁时。丁晏《陶靖节年谱》将该诗系于永初二年(421)陶渊明五十七岁时作。他说:“是年,恭帝被弑。《述酒》诗‘山阳归下国’,盖以魏弑山阳公喻恭帝。……《读〈山海经〉》诗‘巨猾肆威暴,钦駓违帝旨。明明上天鉴,为恶不可履’,痛斥刘裕,以精卫、刑天自喻。”

在晋、宋易代之际,陶渊明的作品很少,自称多年“不复为文”,而忽然写下《读〈山海经〉》十三首, 虽然不能肯定每一篇都有政治寄托,都作为政治诗来解,但作 组诗,它的整体寄意仍是值得关注的。从组诗的结构与创作意图来看,这十三首诗歌主要流露出两种政治情怀。

第一, 超然尘外,欲逃离现实世界。 黄文焕《陶诗析义》说:“十三首中,初首为总冒,末为总结,余皆分咏‘玉台’‘玄圃’‘丹木’,超然作俗外之想,与古帝之思。”针对组诗中一些流露心迹的重要诗句,吴瞻泰指出:“‘宁效俗中言’,是欲听王母之谣。‘在世无所须’,是欲索王母之食。总是眼前苦遭俗物聒,频为出世之想,奇思异趣,超超玄著矣。”所以,有不少前贤将组诗与屈原的《远游》相类比,强调陶渊明的悲愤之心。典型如王应麟说:“陶靖节之《读〈山海经〉》,犹屈子之赋《远游》也,‘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悲痛之心,可为流涕也。”陶渊明恨不得离开当世,仿效屈原“远游”,随黄帝仙登,从周穆王西游,通过青鸟见到身处世外的西王母。组诗由此流露出的情感,与《桃花源记》的“仙游”尘外的境界颇为相似。这种情感,与《宋书 ·陶渊明传 》“ (潜)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后代……义熙以前,则书晋氏年号;自永初以来,唯云甲子而已”,是大体相一致的。自归隐以后,陶渊明不再书晋氏年号,以“明眼人”洞察刘裕的野心。

第二,从历史与现实的双重角度,提出“帝者慎用才”的忠告,表达自己的政治理念 。在《读〈山海经〉》的十三首诗中,如果说其他几首是否存在政治寄托还存有分歧的话,那么,第十二、十三两首暗寓寄托是毫无疑义的。以第十三首为例,诗云:“岩岩显朝市,帝者慎用才。何以废共鲧?重华为之来。仲父献诚言,姜公乃见猜。临没告饥渴,当复何及哉!”开篇即摆出观点“帝者慎用才”,接着用两个历史典故加以阐述。其一是“何以废共鲧?重华为之来。”上下两句,自问自答。大意是说,帝尧流放共工而杀鲧,是由于听从舜 (名重华)的言论。第二个典故“仲父献诚言,姜公乃见猜。临没告饥渴,当复何及哉!”详见《管子·小称》。意思是说,管仲晚年曾经向齐桓公建言,让他疏远易牙等四人,结果反被桓公猜疑,但等桓公临死醒悟时,一切都晚了,落得“饥而欲食,渴而欲饮,不能得”的自绝地步。由此,“帝者慎用才”的论断自然得出。

也有学者认为,既然诗题曰“《读〈山海经〉》”,那就肯定源自《山海经》。但是,《山海经 ·海外北经》记载:“共工之臣曰相柳氏,九首,以食 九山。相柳之所抵,厥为泽溪。禹杀相柳,其血腥,不可以树五谷种。”《山海经·海内经》记载:“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也就是说,其一,犯过失的是相柳氏,不是共工,何流放之有?其二,杀死鲧的是祝融,不是舜。可见,陶渊明此处运用的典故,不是从《山海经》中来的。由于陶渊明同步阅读的是《山海经》《穆天子传》《竹书纪年》三部书,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是从《竹书纪年》来的。

细考《竹书纪年》,有两点值得关注。

首先 ,《竹书纪年》记载, 鲧为颛顼之子。《山海经·大荒西经》注引 《竹书纪年》:“ 《竹书》曰:颛顼产伯鲧,是维若阳,居天穆之阳。 《史记·夏本纪》也说: 鲧之父,曰帝颛顼。 同时,《史记 ·五帝本纪 》又有 歡兜、共工、鲧、三苗“ 四凶 说。即 (欢)兜为帝鸿氏之子,共工为少皞氏之子,鲧为颛顼氏之子,三苗为缙云氏(炎帝之苗裔)之子。 而据张守节《史记正义》, 《史记》说法源自《左传》。又,《尚书 ·舜典》记载:“流共工 幽州,放欢兜 崇山,窜三苗 三危,殛鲧 羽山。”

其次 ,《竹书纪年》中关于舜的记载,与儒家宣传的形象有别。《史记·五帝本纪》正义引《括地志》:“《竹书》云:昔尧德衰,为舜所囚也。”“《竹书》云:舜囚尧,复偃塞丹朱,使不与父相见也。”《广弘明集》卷十一法琳《对傅奕废佛僧事》引《汲冢竹书》云:“舜囚尧于平阳,取之帝位。”方诗铭、王修龄下案语云:“刘知几《史通·疑古》两引‘舜放尧于平阳’,一云出《汲冢琐语》,一云出《汲冢书》。其云出《汲冢书》者尚有‘益为启所诛’‘太甲杀伊尹’‘文丁杀季历’三事,据《晋书·束晰传》及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后序》,此三事皆出《纪年》,则‘舜放尧于平阳’一条当亦为《纪年》之文。”由《竹书纪年》记载看,尧在晚年遭到舜的囚禁,并被夺取了帝位,导致父子不能相见。如此说来,被儒家经典美化的尧、舜禅让制度,在《竹书纪年》中只是血腥与暴力而已。正是受到《竹书纪年》记载的影响,陶渊明对儒家美化的尧、舜禅让制度有了新的理解

了解了 《竹书纪年》中“舜囚尧 平阳,取之帝位”等相关记载后,也就明白陶渊明此诗的深意了:帝尧听信舜的话,流放了共工,杀掉了鲧,最后自己晚年却被舜囚禁,连父子都不能相见;齐桓公听信易牙等四人,晚年被他们囚禁,饮食困难,饿死病榻。帝尧、齐桓公,均是一代明君,最终都落得个囚禁自绝的下场。全诗末句“当复何及哉”,既是对齐桓公事的总结,也是对帝尧事的总结。黄文焕《陶诗析义》:“‘当复何及哉’一语,大声哀号,哭世之泪无穷。”深得陶诗深意。陶诗运用的两个典故,虽然对象不同,但得到的结论是一样的:“帝者慎用才。”诗歌通过帝尧、齐桓公事“借题刺世”,影射东晋被刘裕篡弑之事。

但是,诗歌似乎也不止于此。像帝尧、齐桓公这样的一代英明之主,尚且不免遭宠臣囚禁而王祚移,遑论帝王中的平庸者了。所以,清人马璞看破了这一点,他说:“此《读〈山海经〉》十三首,十二首皆出第一首内‘俯仰终宇宙’一语,故十二首皆即以《山海》所载之事,慨慷后世之事,而晋、宋之事在其中,并不专言晋、宋也。渊明之诗岂易读乎!”这就是陶诗的深度。

陶渊明阅读汲冢书后的新历史观

汲冢书特别是《竹书纪年》《穆天子传》等书的出土,大大丰富了古史的文献记载与史学观念,晋代学者臣瓒、徐广、司马彪等都利用《竹书纪年》来研究古史,而同处晋代的陶渊明对于《竹书纪年》的阅读,则是结合晋、宋易代的残酷现实和自身的感悟,形成了他的新历史观。

汲冢《竹书纪年》“舜囚尧 平阳,取之帝位”这一记载,与儒家典籍中尧、舜禅让的仁政学说大相径庭。这对饱受《诗》《书》熏陶的陶渊明来说,是很难接受的。面对同样这一情形,有些人可能干脆就不去相信它,或者竭力反对它,但生性好奇的陶渊明在惊讶好奇之后,随之而来是他结合汉、晋以来的历史和晋、宋易代的现实,与汲冢《竹书纪年》、儒家美化的尧、舜禅让仁政学说等,相互碰撞、融合,进而一种新的历史观在他的头脑中形成,并诉诸诗文表现出来。

在汲冢《竹书纪年》的记载中,儒家典籍中美化甚或夸饰的尧、舜、禹的事迹及其禅让的仁政学说,都被彻底摧毁。除了上文所引外, 还有其他记载,例如:《苏鹗演义》引《汲冢竹书》云: 舜篡尧位,立丹朱城,俄又夺之。 “尧禅位后,为舜王之。舜禅位后,为禹王之。 ”《史记高祖本纪》张守节《史记正义》引《括地志》:“《汲冢纪年》云:后稷放帝子丹朱 丹水。”《史通·疑古》:“《汲冢书》云:益为启所诛。”《史通杂说》引《竹书纪年》:“后启杀益。”《晋书·束晰传》:“ (《纪年》)益干启位, 启杀之;太甲杀伊尹,文丁杀季历。”这些记载反映出,在权力的交接中,充满了血腥的篡逆和杀戮。特别是“ 舜篡尧位 的一个 字,将 儒家美化的所谓的尧、舜禅让仁政外衣剥去。

或许有读者怀疑汲冢《竹书纪年》记载的真实性,但这些记载不是个别出现,而是多次地反复出现,更重要的是,汲冢《竹书纪年》的一些记载,与先秦的非儒家典籍也可以相互印证。例如,关于舜囚尧 平阳、逼尧让帝位等事,《韩非子 · 说疑》云:“舜逼尧,禹逼舜,汤放桀,武王伐纣,此四王者,人臣弑其君者也,而天下誉之。”

从陶渊明《命子诗》中“悠悠我祖,爰自陶唐。邈为虞宾,历世重光”来看,他是以尧、丹朱的后世子孙而自居的。因此,他对尧、丹朱的情感,不仅源于儒家经典的熏陶,还带有浓厚的宗族血缘纽带。而当 通过阅读汲冢《竹书纪年》,知晓“ 舜篡尧位 等记载后,在心中将会激起怎样的一种情感?可以想见,他对舜及其有关所谓尧、舜禅让记载的反感。或许,他也感受到孟子以降儒家典籍记载的不实。加之,他 又身处晋、宋易代的敏感时期,更能领悟到所谓“禅位”就是篡位的实质。置身于历史与现实之间,陶渊明由此对古史有了新的认识。

放眼尧、舜、 禹三代,所谓的禅位就是篡位,即对前代君王或囚或杀。往后,是启杀益,太甲杀伊尹,文丁杀季历。再往后,汉、晋所谓的禅位更是如此。西汉末年,王莽禅位;东汉末年,汉献帝禅位于魏王曹丕,被废为山阳公;曹魏末年,少帝曹奂“禅位于晋嗣王,如汉魏故事”。到了晋代,篡臣纷起,禅位频频。先是桓温“初望简文临终禅位于己,不尔便为周公居摄。事既不副所望,故甚愤怨”,欲谋作乱。继而桓温之子桓玄终于篡位称帝,“矫诏使王谧兼太保,领司徒,奉皇帝玺禅位于己。又讽帝以禅位告庙,出居永安宫”。最后是刘裕,晋代皇帝彻底禅位,走向终亡。房玄龄等《晋 · 恭帝纪》记载:

(元熙)二年夏六月壬戌,刘 裕至于京师。傅亮承裕密旨,讽帝禅位,草诏,请帝书之。帝欣然谓左右曰:“晋氏久已失之,今复何恨。”乃书赤纸为诏。甲子,遂逊于琅邪第。刘裕以 帝为零陵王。

一年后,晋恭帝即被刘裕弑杀。

纵观汉、晋之间血腥的篡逆与弑杀,无一例外地以尧、舜禅位作为他们的合理依据,并尽情地美化、颂扬。例如,《三国志·魏书·文帝纪》记述汉、魏禅位:

汉献帝诏册说:“咨 尔魏王:昔者帝尧禅位于虞舜,舜亦以命禹,天命不于常,惟归有德。……皇灵降瑞,人神告征,诞惟亮采,师锡朕命,佥曰尔度克协于虞舜,用率我唐典,敬逊尔位。”(裴松之注 引袁宏《汉纪》载汉帝诏曰:“夫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故唐尧不私于厥子,而名播于无穷。朕羡而慕焉,今其追踵尧典,禅位于魏王。”)

又如,《晋书·武帝纪》记述魏、晋禅位:

泰始元年冬 十二月丙寅,设坛于南郊,百僚在位及匈奴南单于四夷会者数万人,柴燎告类于上帝曰:“皇帝臣炎敢用玄牡明告于皇皇后帝:魏帝稽协皇运,绍天明命以命炎。昔者唐尧,熙隆大道,禅位虞舜,舜又以禅禹,迈德垂训,多历年载。暨汉德既衰,太祖武皇帝拨乱济时,扶翼刘氏,又用受命于汉。粤在魏室,仍世多故,几于颠坠,实赖有晋匡拯之德,用获保厥肆祀,弘济于艰难,此则晋之 有大造于魏也。”

再如,《宋书·武帝纪》记述晋、宋禅位:

帝禅位于王,诏曰:“夫天造草昧,树之司牧,所以陶钧三极,统天施化。故大道之行,选贤与能,隆替无常期,禅代非一族,贯之百王,由来尚矣。……予其逊位别宫,归禅于宋,一依唐虞、汉魏故事。”

后来的宋禅位 齐,齐又禅位 梁,梁又禅位 陈,大体情形都是如此。由此,导致整个魏晋南北朝,一连几个世纪,篡逆骤起,政权更替频频。身处汉、晋历史与现实之间的陶渊明,对以尧、舜禅位为幌子的篡逆者行径,本已认识、感受颇深,而值此晋、宋易代之际,他阅读了汲冢《竹书纪年》中舜囚尧逼位的记载后,让他抛弃了“总角闻道”时的历史观,而形成了一种新的历史观。

陶渊明思想观念的变化,以阅读西晋出土的汲冢书为分水岭,呈现出前后的迥然不同。陶渊明早年对君主的看法,主要是受到儒家六经观念的影响;晚年的变化,主要是受到《竹书纪年》等汲冢书的影响,对儒家乐道的尧、舜禅位之说产生怀疑,由此改变了所有之前对古史的看法,转而追求一种迷恋上古、高蹈世外的理想。在陶渊明一些早期作品中,他接受儒家历史观的影响,对舜等古帝王充满着一种颂赞与向往。而在他晚年的一些作品中,从传说的上古帝王一直到唐尧,多所提及,表达向往之意,而对于虞舜以后的帝王一般极少提到。

他在《赠羊长史》中说:“愚生三季后,慨然念黄虞。得知千载外,正赖古人书。”此处的“古人书”,即指汲冢书《竹书纪年》《穆天子传》等。通过阅读《竹书纪年》等“古人书”,让他了解到汉、晋以来的名为禅位实即篡逆的虚伪政治,并不仅仅起源于汉,而是发端于舜。被儒家美化的尧舜禅位,竟是舜囚尧而自篡的。尧舜禅让的伪说,让他感触到自舜以降禅让世风的虚伪。所以,他在《桃花源记》中着意强调“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否定汉、晋以来的历史。在“淳风日尽”的世风之下,他效仿先贤隐逸成为最希冀的人生快事。不管是《读〈山海经〉》中的“恨不及周穆,托乘一来游”,还是他笔下虚构的仙境世界“桃花源”,都成为他新历史观的写照,他的理想和寄托正由此而来。

其《桃花源诗》:“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按典籍记载,中国“纪历志”始于舜,即尧禅位、舜监国时期。《尚书·尧典》记载:“昔在帝尧,聪明文思,光宅天下。将逊 位,让 虞舜,作《尧典》。……帝曰:‘咨!汝羲暨和。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闰月定四时,成岁。允厘百工,庶绩咸熙。’”后世典籍多将其归于唐尧时期,而按《尚书》记载可知,虽然仍是尧的年号,但当时尧将逊位,政由舜出。所以,“纪历志”实际是始于舜 的。“虽无纪历志”,这也正是陶渊明所特意申明、表达否定的缘由。由此可知,其“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表达的历史观念与“愚生三季后,慨然念黄虞”实质一样,向往唐尧以前的上古帝王,在思想上 否定自虞舜禅位以下的篡逆恶史,直至“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但这样的思想绝不是所谓“无君论”,他自谓是无怀氏之民、葛天氏之民、羲皇上人,向往风气淳真的上古时代,也意在否定虞舜以降的禅让虚伪之风。所有这些,实质上与他阅读汲冢书后所产生的新观念有莫大关联。

[责任编辑、校对:田卫平 ]


编者注: 此文发表于《南国学术》2021年第1期第109—117页。为方便手机阅读,微信版删除了注释,如果您想引用原文,请发邮件到“[email protected]”信箱,索取文章的PDF版;如果您想查看《南国学术》以往的文章,请到“澳门大学人文社科高等研究院”网站,点击“学术期刊-南国学术”后,可以下载所有文章PDF版。网址是:https://ias.um.edu.mo/2020-conten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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