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源丨思享国度（ID：thinks-book）
本文作者丨林景新博士，高校教师，著有『远方有多远』一书。
特别鸣谢本期主播：晓月云扬
我去李叔的公司参观，他又穿着花格子衬衣。wu年来我每次见他，他都是这花衬衣，一模一样。我很纳闷： 这个严谨的老男人以前天天西装革履，无论天气多热。
“我爸有痴呆症，五年前走失了，那天我就穿这件衣服。我现在每天都穿，因担心有一天他回来认不出我。”李叔說。古代的孝子董永，小时候不听话。母亲老打他，但他从不哭。他五十岁那年，母亲已经很老了，一次因小事又打他，没想他这次放声大哭。别人纳闷不解。他說：“以前母亲打得狠，说明她身体很好。但这次，她打我手软无力，说明身体不太好了，我忽感悲从中来。”生活中，我认识一些躬亲如命的人。在他们身上，我们看到了血脉相传的凝重。对他们而言，父母不只是一个亲切的称呼，而是人生幸福的源头。“五年前，父亲只是告诉我，他出去公园走一走，很快就回来，很快的。那天，我连跟父亲道别都没有，甚至也没目送他离开，以为他很快就回来……他就走了。”李叔说，“虽然父亲没有如期归来，但我相信命运一定会把他送回来，我会一直等下去，只要我还活着。父母在，人生才完整。”
父母在，我们尚有人生的来处。父母不在了，我们的人生，就只剩下归处了。临走时，李叔跟我握手道别，他满头白发在风中摇曳如霜。我紧紧握着他的手，就像无数次以往跟他人的告别一样。我知道，有些再见，仍会再见。有些再见，一别不见。
“林，我这里的乡村水纯、米香、橄榄绿，来。”2016年9月1日的午后，阳光静好，杨五哥电我。
在逼仄的山路上颠簸良久，我抵达普宁市海拔最高、人迹罕至的寨——五峰山下营村，五哥和哥的狗早已候在路边。“以前这里有一百户人家，为谋生全走了，现在只有三户。”五哥说，“这片山地是我们客家祖宗留下来的，我们世世代代居住于此。但现在，他们不甘寂寞，都出山去了。田地慢慢荒芜了，野草不断疯长。十几年前，他们告诉我，有一天他们会回来的。” 寨后，清流激湍、飞瀑通幽，满山的橄榄树静静伫立，像是期盼，像是等候。“山上没东西，我做乌橄榄菜心炒饭给你。” 五哥在厨房忙活，我和狗在一旁垂涎翘首。“你为何不离开？”饭毕，阳光灿烂的天忽然乌云蔽日，我眺望着遥远山脚下的人家，问五哥。 “我不能离开，否则田园会彻底荒芜，村子就完全消失。只要仍有一个人在，血脉就会继续留存。他们会回来的，只要对土地与血脉还存有念想。所有告别都会回来，人生不过一碗饭。”五哥说。我走了，五哥和哥的狗在山路尽头静静地站在。我不知那些告别的人是否会如期归来，但我知道，远方再远，也有尽头。思念的风筝飞久了，总会归根。
我陪外婆参加她大学的法律系同学会。古稀老人们相见，有一种别样的感慨，别样的喜悦：曾经的豆蔻年华，今日已耄耋鶴发。
“毕业时，你說一年一见，我们五十年没见了！我昨夜梦见你了。”陈婆婆笑着对外婆說，“三十年前，我们聚会结束时，班长过来跟我握手告别，他说，下次同学聚会他一定会再来，可惜他食言了——他五年前就驾鶴去了。” 这些步履蹒跚的老人们，说起彼此年轻时的诺言，笑声震耳，目光灼灼，仿似时光从未走远。我们不过刚刚执手分开，彼此仍然充满相聚期待。“你不曾如期归来，而这正是告别的意义。” 有些相见喜悦而又短暂，正如有些离别伤感而又永久。今晚月色温润，我相信老人们的梦里会有一轮明月照耀彼此梦境：看见你时，你在我的眼里。看不见你时，你在我的梦里。
中秋夜，我去看望独居的陈婆婆。这个不幸的老人，陆续送走了自己的亲人。现在每个节日，这个知性的老人只能独对夜色。
夜色阑珊，陈婆婆说：“这是他走后的第十个中秋了，但夜色从来没变过。他病得很重的最后一个晚上，他笑着说自己感觉很好，所以不会跟我告别，因为懒得明天再说一次。” 谈及往事那些揪心的疼痛，她的笑容自若，不避讳，不掩藏，不悲伤。“你一会要走，就自己关门吧。我不送你，也不跟你告别。我不喜欢告别，总让人觉得一别不再见。”婆婆说，“疼痛比美好让人记忆更清晰。”这些年，我度过了许多个美好的中秋夜晚，但回忆中，美好的都是洇漫模糊的，而曾经经历过疼痛的却清晰无比。
我见过跟陈婆婆一样孤独的人，他们的人生都历经过不幸，也曾愤恨过命运不公，但年老时多数人都安之若素：不是苦痛令人麻木，而是他们对苦痛开始释怀，在一次次的人生告别中，每个人都变得无比坚强与豁达。对美好存念，对苦痛释怀，这就是告别的意义。
“林，记得我不？”
一大早，电话里有人喊我名字。这声音很陌生，如潮涌的街头那模糊不清的面目；这声音好熟悉，声声对应着曾经的记忆。我翻通讯录，记起他曾是同窗好友。后逐失却联系——但他一直在我的通讯录里。生活是一列火车，有人与我们曾同行，后又于不同站上下车。但我从不删掉那些再也不联络的朋友，假装他们与我仍在这人生同一火车上——只当我翻翻旧日通讯录，俯瞰这人生的流水簿，才忆起匆匆那年，那些人已匆匆离去。
数天前得知消息，朋友S兄在一场运动中发生意外，忽然离世。
我难以置信：这个像牛一样健壮、像山一样敦实的男人，怎么就像尘土，一样转眼被风吹散在茫茫人海中？像S兄一样，我认识的许多朋友不一定常联络，但彼此的生活轨迹都在微信上交叉着——我看看他欢聚离别，他看看我嬉笑怒骂，一条更新、一个点赞、一句评论，就代表着一个默契于心的问候。“明年广马比赛，我再来看你。”今年年初，S兄参加广州马拉松比赛时，来学校找我喝茶。临走时他握着我的手，跟我郑重告别。现在，我再也看不到S兄更新微信了，而在他运动前不经意所写的一条微信，成了他与这个世界的最后告别。此后，我会时常翻看他曾经所写的微信，回想那些我们生活交叉的过去，并相信他不过匆匆去了远方。那远方，远得没有尽头，远得没人知道终点。
你不曾如期归来，而这正是告别的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