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雍(一〇一一至一来七七),字尧夫,又称安乐先生、百源先
生。他与周敦颐、程颐、程颢齐名,精于象数易理,却隐居不仕。三十七岁时,邵雍移居洛阳。伊川之畔的三十年中,他交游于名流学士,因反对熙宁变法而辞官或致仕的富弼、司马光、吕公著等人,对他皆礼敬有加,为其置买园宅。邵雍称自己的居处为安乐窝,但所谓安乐,其实不涉奢华,而是闲居生活与自适心境的写照。据史书记载,他旦则焚香燕坐,晡时酌酒三四瓯,微醺即止,常不及醉,兴至则哦诗自咏。现存邵雍诗作有一千余首,在他所著诗集的序言中,邵雍写道:“《击壤集》,伊川翁自乐之诗也,非唯自乐,又能乐时,与万物之自得也。”这种怡然自得的生活,在其 “安乐窝组诗 ”中有着鲜明的表现:
安乐窝中万户侯,良辰美景忍虚休。
已曾得手春深日,更欲放怀年老头。
晓露重时花满槛,暖醅浮处酒盈瓯。
圣人吃紧些儿事,又省工夫又省忧。
让作者如此陶然其中的 “安乐窝 ”,究竟有着怎样的良辰美景呢?宋代笔记《嬾真子》有所记录,说邵雍所居住的安乐窝里有 “圭窦瓮牗”——所谓圭窦,是指墙上凿门,上锐下方,像圭的形状;至于瓮牗,是以破烂的瓮口安于室之东西,据说邵雍用红白纸各糊在上面为窗,象征日月。《礼记 ·儒行》中有言:“筚门圭窬,蓬户瓮牖。”形容的就是寒微贫苦人家门窗简陋的样子,邵雍在自己的《瓮牖吟》诗中解释说:“瓮破已堪弃,言收用有方,用时须藉口,照处便安床。”这样的家,邵雍称为安乐窝。他不仅自以为乐,连带着别人也都纷纷效仿。笔记里说,春秋天色温凉之时,邵雍一个人驾着黄牛车,悠悠然随性而至。士大夫家都想请他来,于是各自仿效邵雍家的样子置安乐窝一所,称之为 “行窝 ”,等他出游。邵雍来的时候,听到他车子的声音,那些童孺厮隶拥于门前迎候他入窝,笑逐颜开道:“吾家先生至也。”而不称其姓名。在这东红西白的日月窗下,一家长幼,争相问候,听先生之言。凡其家中妇姑妯娌婢妾有不愉快事,或经时不能解决的问题,在邵雍面前自我陈述后,邵雍均逐一为她们分析解决,于是人人皆得欢心,酒肴竞进 ……安乐窝中,哪怕门窗简陋,有如此和美的人情,也真是可以抵得万户侯的荣耀。“晓露重时花满槛,暖醅浮处酒盈瓯。”晨起带露的花朵满满地探出了栏杆,酒香与花香飘散其间,的确为赏心乐事、良辰美景。小说《东方》中那副饮酒看花的对联,就出自他的另一首安乐窝诗:
安乐窝中三月期,老来才会惜芳菲。
自知一赏有分付,谁让黄金无孑遗。
美酒饮教微醉后,好花看到半开时。
这般意思难名状,只恐人间都未知。
现代学者顾随在讲解邵雍这首《安乐窝中吟》时,说“美酒饮教微醉后,好花看到半开时 ”,凡事留有余味是中国人常情。这一解释,应该就是诗中所说难以名状的体悟吧。这种面对美好事物的欣赏态度,虽然作者在诗中说 “只恐人间都未知 ”,但其实,不独邵雍可以领会,在他之前的诗人们也早已心有所得。
例如唐代的白居易。
读邵雍的《伊川击壤集》,字里行间不时可以看到中唐诗人白居易的影子。譬如上文所引诗句 “已曾得手春深日 ”,让人想起白居易在他的《苏州李中丞以元日郡斋感怀诗寄微之及予辄依来篇七言八韵走笔奉答兼呈微之》一诗中有这样的句子:“莫嗟一日日催人,且贵一年年入手 ”,“入手 ”与“得手 ”二词的意味颇为相似;而这里的“春深日 ”,也让人想起白居易的组诗《和春深二十首》……语词之中,不难追踪邵雍诗歌所受白诗影响的痕迹。清代馆臣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就说:“邵子之诗,其源亦出白居易。”这种阅读上的寻踪觅迹,足以令后来同感者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