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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两银子 | 江湖到底在哪儿

脑洞故事板  · 公众号  · 杂志  · 2017-02-06 12:05

正文

图/青玖_Nineki





 


师父常说,他曾有一百次契机退出江湖,离隐退最近的一次,金盆都已经备好,几千个武林豪杰瞅着他,他却缩回了伸出去的手。

 

我问师父,金盆真的是金子做的吗?

 

师父说:那可不是,真的是金子。

 

我说我不信。

 

师父微微一笑:之所以我还在江湖中,是因为江湖需要我。

 

我说我不信。

 

师父老脸上信誓旦旦说,你咋都不信,你对我有意见?

 

我说,师父,我五岁的时候你就这么说,但我今年已经十八了。

 

师父说哦,原来你都十八了,好吧,今天我就告诉你,我此生最大的秘密。

 

他看着荒庙的穹顶,沉重的说:我有一桩大仇,非报不可的大仇。

 

我说:你说快一点。

 

师父说:这个江湖,有人欠了我钱。

 

我跳了起来,把窝窝头扔在地上:师父你含辛茹苦养我成人,这血海深仇我责无旁贷。不过等要回银子了,你得帮我张罗娶个媳妇,我觉得城北瑶天宗的圣女就很好,你觉得我要花多少银子才娶得到?

 

师父迟疑了一会儿:可能不太够。

 

我问:万把两总有的吧?

 

师父点头:差的不多。

 

差得不多是差多少?

 

师父想了想,脸色有些为难,他抠了抠裆下,伸出一只手摇了摇。

 

五千两?

 

师父说:五两。

 

我说师父你虽然捡了我又养了我,但说到底,我也不是你儿子,你也不是我儿子,你的仇我不见得要掺和进去。

 

春天还很冷,荒庙漏风,师父裹着破絮缩在佛龛下的草席上,月光从墙壁的缝隙中照在了他的身上。

 

你真的十八岁了?他问。

 

我说真的。

 

师父说:太好了,明天我们就去长安。

 

我说为什么要去长安,我们去过川蜀,去过江南,又去过塞上,你总说,这里钱好赚,那里吃得饱,但是去哪里不一样呢?我就要待在这座边城,哪儿也不去。

 

师父说:我这仇,不报了心里没法踏实,我会死不瞑目,到时候就会化成恶鬼。我就跟着你,你怕不怕?我就天天晚上来找你,你怕不怕?

 

我说:你是不是神经病?

 

师父愣了愣:我得报仇呀,那个人在长安,他欠了我五两银子。

 




 


从记事起,师父就带着我东奔西走。

 

这个老头子教了我一套不知道好不好用的剑。可对于他,我所知甚少,除了神叨叨的疯话,他的武学传承,出身门第和过往经历,我都一概不知。

 

为了所谓五两银子的仇,我跟着师父离开了边城,四月出发,到达长安时已经八月。

 

长安城,城墙如巍峨大山,街道干净得让人想打滚。

 

师父拉住我,责怪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说我累了,想躺一躺,长安城真好,随便一条小路,看着都比我们那个荒庙舒坦。

 

师父说:你在边城,可以随便躺,但你在这里只能站着。

 

我说师父,你这就不对了,你看你把我拉起来,自己却躺下了。

 

师父把脸贴在长安城地面的青石砖上:你不要斤斤计较,为师老了,为师站了一路了,你没看到吗?

 

我盘膝坐在师父身旁,身侧的主道上人群熙熙攘攘,他们的神态不同于边城的人,没有风餐露宿的苦色。

 

我仰头看向参差栉比的屋檐,屋檐的上空是一望无际的蓝天。

 

我说师父,长安城真好。我才刚来,可我已经喜欢它了。

 

师父说:天底下谁不喜欢长安城呢?

 

我看向一个方向,那里有一方屋檐,翘得很高,阳光下金光灿灿。

 

我问:那里是哪里?

 

师父瞥了一眼:那里是皇帝住的地方。

 

我说皇帝我知道,我还知道皇宫里有太监。太监没有小鸡鸡。还有很多女人,每个都是很好很漂亮的。我想,可能跟瑶天宗的圣女一样漂亮吧。对了师父,太监真的没有小鸡鸡吗?

 

师父没说话。

 

我去看他,他保持着贴脸在地面的姿势,睡着了。

 

 




 

师父来长安,只干一件事:听戏。

 

穿过朱雀大道,北坊簇集了我所未见过的新鲜玩意儿。坊市一个角落,搭了高高的戏台子,身着戏服的伶人,在戏台上腰肢招展,轻歌曼舞。

 

师父看戏的时候,有点不像师父。他抿着干瘪的嘴,白胡子微微动弹,眼神也微微在动。

 

我很不齿,说师父,你居然看女人看哭了。

 

师父说感动,很感动。

 

我说师父,你哪里来的看戏的钱。

 

师父说,你还记得你那把剑吗?你十岁的时候扬州老李头给你的那一把。

 

我说记得呢,这里不是不能带剑吗?我就把它藏在城外落脚的那个寺院里了,但我肯定不能告诉你藏在哪里,你老是打我那把剑的主意,如果被你知道了,你没准要拿去当了,你。。。

 

我说不下去了,因为师父的老脸上纠出古怪的笑容。

 

他说:好徒儿,等我报了仇,要了债,给你买一把好的。

 

我一脚踢断了一条木凳:你还我剑!

 

师父连连摆手,胡闹啥,听戏,听戏。

 

我们身边的人群轰然散开,孤零零的剩我和师父在场间。戏班管事大喝了几句有人闹事,片刻间,十数个壮汉从戏台后冲出来。

 

我说,师父,我好像惹麻烦了,咱们快跑吧?

 

我转头去看,身边师父早已经没了踪影,他的背影挤在大门方向的人堆中。我跟上去的时候,师父却突然停步了。

 

人群如水一般四散开。师父的面前,站着一个老妪,一身华服,眉间有种说不出的威仪。

 

老妪的身子不断颤抖,脸色哀戚,她抖着手指指向师父:“你。。。”紧接着,眼泪从眼中流下来。

 

师父只是哼了一声。

 

不知何时,看戏的看客被遣散的一干二净,偌大的戏场只剩下寥寥无几的人。我想,瞧这阵势,没准是遇到那个仇人了。

 

我走出一步,说老人家你好,看你的衣服,你肯定很有钱。你别推脱,我又不傻。你欠我师父的那五十两银子,是时候还了,大家都是江湖中人,恩怨必报,有债必偿。我算算,这么多年过去,五十两肯定不止当初那个价,你就还五百两好了,他日江湖相遇,咱们还能做好朋友。

 

师父一掌摁住我的脑袋,将我推到一边:你搞错人了。

 

“噗嗤”,老太太身后传来一声轻笑,那一声像一道惊雷一样,炸在了我的头顶。

 

一个少女走出来,白衣白裙,背上负着两把长剑。她捂住嘴看了眼老妪,接着就板起脸,大声道:“真是个赖货!”

 

她佯装生气,可是上翘的嘴角却依旧像是在笑。

 

可能是她的衣服料子实在高贵,我觉得有些腿软,我觉得她在发光。

 






老妪的声音颤抖着,她问师父:“你今年有五十吗?”

 

师父说:“四十六。”

 

我心想师父这模样何止是四十六,六十四恐怕都不止了。

 

老妪神色更悲,又问:“离你封剑那年,有十八年了吧?”

 

师父冷笑:“我封剑?我什么时候封了剑?”

 

老妪哑声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回来做什么?”

 

师父保持冷笑:“我生在长安城,长在长安城,我的兄弟朋友大半都在长安城,你却问我回来做什么?”

 

老妪说:“可是长安城已经是那个人的长安城了。”

 

“我同意了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看到我,看了好一会儿,问师父:“他是?”

 

师父点头,他是。

 

老妪神色复杂,又问:“他还不知道?”

 

师父点头,他不知道。

 

老妪拉过身侧的少女:“桃儿,这是为师的故人。你带这位少侠去坊市逛一逛,我跟他的师父有事商量。”

 

那个叫桃儿的少女扬起下巴,冲我道:“喂,你过来。”

 

我说小仙女你好,虽然你生得美丽,我一看到就想要你做老婆,但我不能过去。你看我身边这个老头子,你看到他的印堂发黑了吗?我前脚一走,他后脚可能就被人打死。偏偏他又是我师父,我只好留下来给他收尸,你说是不是?

 

师父狠狠瞪我:好徒弟,为师什么时候死过?

 

我对老妪说:“我来长安不久,人生地不熟的,请老人家留个名字,如果我回来找不到这个糟老头了,起码能知道该找谁报仇。”

 

老妪脸色一滞。

 

师父哈哈大笑,冲我比起大拇指:“你牛逼,天底下敢说找长剑门门主报仇的,也就你了。”

 

长剑门,长安城畔天下无敌的长剑门。

 

我腿有些打颤,老妪看着我,有些惘然:“跟他的爹一点都不像。”

 

师父脸色沉下来,狠狠推了我一把:“你个狗日的,人家姑娘在等你呢,为师没教过你不要叫姑娘等吗?”

 

 



 


出了戏园子,桃儿就问:“你师父是谁呀?”

 

我说我猜是你师父的老相好。

 

桃儿娇喝:“你怎么净瞎说。“”

 

她顿了顿:“看我师父的反应,你师父一定是个很有名望的江湖前辈。他们说起了你的父亲。。。”

 

桃儿盯着我:“你的父亲是谁呀?”

 

我说好姑娘,我没有父亲。不过如果你觉得我不错,你就去跟你师父说,不要为难我家那糟老头了。我们选个好日子成个亲,生个胖娃娃,你说好不好?

 

桃儿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这人真猥琐。”

 

我说那是当然。

 

桃儿说:“我师父是个很好的人,不会为难你师父的。”

 

我说哦。

 

桃儿又说:你想去哪儿玩,长安城有很多好玩的地方,你想看把戏吗?想吃好吃的吗?

 

我说都可以呀,但是我没有钱。

 

桃儿气鼓鼓:“你这是哪里的话,你师父跟我师父有旧,那我跟你也就是朋友。远来是客,怎能让你花钱?”

 

我说那怎么好意思,长安最贵的酒楼在哪里?

 

桃儿怔怔看着我,有些难以置信。

 

黄昏,太阳落得快尽了,八仙楼二层一个凭栏的雅座,桃儿看我吃完了一席的菜。

 

她试探问:“饱了吗?”

 

我已经撑得想吐,只好点头说饱了。

 

她明显松了口气,又盯着我笑,两只眼睛月牙一般,黄昏的光映在了她的脸上,绯红一片。

 

我说你真的很好看。

 

桃儿喝了一点点酒:“本女侠自然好看。”

 

我说是的。

 

桃儿说:“刚才你一个劲的吃,我看得出来,你心里有事。”

 

我说然而并没有。

 

桃儿问:“江湖上好玩吗?我除了陪师父来长安听戏,几乎都在长剑门内。师父她常说,如今武林凋敝,盛世无江湖,但我想江湖还是有的,我想那里一定很美。”

 

我问,长剑门难道不强盛吗?

 

她叹道:“长剑门的规矩可多了,我觉得江湖中人应该像你一样:什么胡话都敢说,很自在,像是什么都不怕。”

 

我问:“最近二十年的江湖,有没有过这么一个人,他在退隐时,金盆都已经备好,宴宾都已经落座,却突然不洗了?”

 

桃儿皱起眉:“哪有这样的怪人?等等。。。”她张大眼睛,“莫非你说的是我的小师叔?”

 

我说大概是的,他老人家还好吗?

 

桃儿摇头:“我从没见过,师父也只是偶尔提过一两次。在封剑大宴上,小师叔踢翻了金盆,他本就冠绝长剑门,要遁走谁也拦不住,此后也再没有过消息。”

 

我笑着说:他本不想隐退,莫非是结了一桩非退不可的仇吗?

 

桃儿笑起来:“说出来吓死你,但我知道你在打听长剑门的消息,我偏不说了。”

 

我问:你在长剑门算厉害的吗?

 

桃儿仰起脸:“我是长剑门第六代弟子的大师姐,你说我厉不厉害?”

 

我说女侠,我从小到大打过十七个土匪,二十五个流氓,从来没见过高手,你借我一把剑,我们打一架好不好?

 

桃儿眉峰一扬,你真是找揍,在哪儿打,东坊的演武场?

 

我指向客栈的屋顶。

 

屋顶,长安城尽收眼底。夕阳在远处一个檐角上,一千一万户的屋檐全都跳动着的余晖,像一片波澜壮阔的汪洋。

 

桃儿在屋脊上蹦蹦跳跳了一阵,偏过头,语声低缓:“十年未见,你我之仇终究要做一个了结,可叹,可叹。阁下小心了。”

 

我想人倒是长得不错,怎么脑子不太好。

 

桃儿身法轻盈,举剑刺向我。

 

我侧身让过,扬剑上撩,桃儿的剑霎时间脱手而出。

 

她怔了好一会儿,默然捡剑:“你这一式是长剑门的剑招。”

 

我说可能是的。

 

桃儿又沉默了一会儿,看我的眼神很复杂:“我知道你师父是谁了,我也知道你是谁了。”

 

暮色已沉,酒楼下隐约有些喧哗,长安城亮起星星点点的灯光。

 

在这个位置,我能看到城里最高的那栋建筑。在来长安的那一天,它的檐角似乎耸立于云端,金光灿灿。

 

我说你那师叔是跟皇宫里的那人结了仇对吗?而且还跟我有关对吗?

 

桃儿轻叹了口气。

 

我说女侠,想麻烦你一个事情。

 

夜里起了风,吹得桃儿衣裙飘飘,她郑重点头:“请说。”

 

我伸出手:“你借我五两银子,好不好?”

 

 




 

回到戏园,师父安然无恙。

 

长剑门主忧心忡忡的站在一侧,她招呼了桃儿,向我点了点头。

 

师父看了看桃儿,看向我,揶揄笑道:“这个小姑娘,比瑶天宗的圣女好看不少吧?”

 

桃儿冲师父施了一礼,说谢前辈抬爱,不知那个瑶天宗圣女是谁?可是您徒弟的意中人吗?

 

我说是啊师父,瑶天宗圣女是谁?我听都没听过。

 

师父笑了笑:可能我记错了吧。

 

他看了老妪一眼,拍了拍我肩膀:“该回了。”

 

出城后,夜路深沉,我们寄居在长安城西北面的寒钟寺,穿林过河,师父走在前头一言不发。

 

我说师父,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我真是见识短浅。

 

师父说哦?

 

我说师父,今天桃儿带我逛遍了长安城,我才发现,其实长安也就这个样子,就是有钱人多,徒儿很是自卑。师父,咱们在寒钟寺歇一宿,明日就回边城,好不好?

 

师父沉默不语。

 

我说师父,你当掉了我的剑,你总还是得赔我一把,可我偏偏就爱老李头造的剑,我们很久没去扬州了,不如南下扬州看看,好不好?

 

师父默不作声。

 

我说师父,我今天跟桃儿借了五两银子,这账我是赖定了。我这么穷的江湖人,她既然肯借,自然也存着白送的准备。而且我觉得,那个长剑门主,就算不是欠你钱的仇人,也脱不了干系。五两是少了点,好歹也算两清。咱们去扬州吧,或者回边城,反正不要待在长安了,好不好?

 

师父终于停步:“你怎么不借五十两?”

 

崎岖山路走到这,寒钟寺已经近在眼前。他转身直视我:“那个老婆娘说了那么多,你不好奇你的父亲是谁?你不想知道我来长安做什么?”

 

我把银子递给师父,师父没接。

 

我有点生气:“要到钱了还不走,留长安找死吗?”

 

师父手指寒钟寺破败的山门:“你知道吗?二十年前,这里有一个老和尚,佛法高深,义气深重,喝酒吃肉百无禁忌,一身武力,天下可排第二。”

 

我说都已经荒了,老和尚肯定是死了,难怪鬼气森森,此地不宜久留,师父我们快离开这里吧。

 

师父说:“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死吗?”

 

我说人总会死,跟我们又没有关系,赶路才要紧呢。我去拉师父的衣袖,师父岿然不动。

 

师父说:“跟你说一个故事。”

 

我说我觉得有点困,恐怕已经听不动了。

 

师父沉默半晌:“你知道吗?二十年前,江湖不是现在这个模样,那时候年轻剑客辈出,游侠儿纵马高歌快意恩仇,哪里是今天万马齐喑的样子。”

 

我说长剑门不还是很强吗?我今天跟桃儿切磋了一番,被一招就给打趴下了。我再也不想跟她打架了。

 

师父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是吗?”

 

我看着师父的笑,突然语滞。

 

“天子脚下,岂容武夫酣睡。那人也就念这么些旧情了,可若不是长剑门早堕落成朝廷对江湖示恩的门面,那点情分如何能保住它呢?”

 

我说师父你说的什么我不懂。

 

师父叹了口气:“我们身后跟了多少人?”

 

我说十八个。

 

“你可知道是什么人?”

 

我看向夜色。

 

在离寒钟寺十里地的那片密林中,那群人就已经尾随在身后,我辨得出其中一人的脚步声,很轻,像扬在嘴边的笑。

 

“他们来了。”

 

师父话音刚落,十几个人从黑暗中跃出来,师父摇头笑出声:“这个年头,暗夜杀人原来都不用蒙面了?”

 

“师弟,你不该来长安的。”是老妪的声音。

 

我走出一步,说老人家,你一定是误会了,我们师徒都是好人,什么都不准备做,而且马上就离开长安了。

 

我拿出银子,冲着低头站在老妪身侧的桃儿扔出去:“桃儿姑娘,虽然我欠了你五两银子,但是你这么劳师动众来讨要,未免有些不够朋友。现在我把钱还你,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我伸手拉师父,师父站成一座山,拉不动。他的眼中爆射出摄人的光,仰天长笑:“老朋友们,都别来无恙啊。”

 

我说:“既然是老朋友,可是要为我们送行的吗?林深夜暗,留步,请留步。”

 

长剑门主长长叹了口气,她凝视我:“你跟你的父亲,真的一点都不像。”

 

我正要说话,师父突然一掌劈向我。

 

 




 

我醒来时,是在一张绵软的大塌上。

 

一个服饰华丽的女人坐在身旁,四十岁左右,头上戴满了簪玉,每一件看起来都很值钱。

 

女人伸手抚在我的胸口,眼眶通红,泣声道:“我儿啊。”

 

我避开身子:“男女授受不亲。”

 

我转头去找师父,师父不在,我置身的屋子很大很堂皇,桃儿和老妪站在榻畔,更远处几个宫装女子欠身侯着。

 

我问:“我师父呢?”

 

我问的是桃儿,桃儿撇过脸,不答。

 

我问:“我师父呢?”

 

老妪面无表情,不应。

 

我说你们别想骗我,我师父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打晕了我,但是就凭你们,就凭你们几个破烂招式,能留下他?

 

老妪开口:“他走了。”

 

我松了口气,身侧的女人却掉下眼泪:“他终究觉悟了,他终究把你还回来了。”

 

门外一个尖锐的嗓子吊了一个长音:“皇上驾到。”

 

一个中年人走进室内,鲜亮的黄袍上绣满龙纹。

 

中年妇女起身,老妪和桃儿敛容,屋里的人齐刷刷跪了一地。

 

中年人在离我一丈外站定,探身问:“你。。。这么多年来,还好吗?”

 

我说你好,我还行。

 

中年妇女扯我的袖子:“快叫父皇。”

 

皇帝和颜悦色,连连摆手:“不急,不急,让孩子缓一缓。”

 

他上上下下打量我:“你刚成年对吗?很好,这很好。这些年来,委屈你了。”

 

我说父皇你好,你长得这么威严,一看就像我爹。

 

皇帝哈哈大笑。

 

中年妇女却像吓坏了,赶忙低头认罪:“孩子被他带走这些年,必然没学过礼数,陛下勿怪。”

 

皇帝连声说不怪,搀扶起老妪:“有劳长剑门主了,虽说没有擒获那个逆贼,但带回了朕失散多年的儿子。长剑门,当赏。”

 

老妪再次下跪谢赏。

 

我看着老妪:“老人家为何要跪?”

 

中年妇女脸色惨变,眼神示意我住嘴。

 

我说老人家让我怎么说你好,你好歹天下第一宗门的掌门人。江湖人中,我还没见过下跪比你勤快的。

 

皇帝冷哼了一声:“江湖?江湖难不成不是朕的江湖吗?”

 

我说爹您别气,我就随口一说。你为什么要站得这么远呢?你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不好吗?

 

皇帝倏然变色,脸色无比阴沉。

 

我笑了笑,爹,你站得离我太远啦。

 

皇帝怒喝道:“放肆!”

 

顿时,殿门外传出一阵铁甲碰撞声,黑压压的甲士冲进殿内,拔刀围住我。

 

中年妇人失声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皇帝脸色阴晴不定,死死盯着我:“朕如何能知道。。。他是我的儿子?刚出生便落到那疯子手里,竟还能活到今日?你看他的性子,有几分像朕?”

 

中年妇女挡在我的身前,惨然道:“这么多年了,我们的儿子终于回来了,你怎么竟不信?”

 

皇帝冷喝道:“妇人愚见!”

 

他手指向我:“他跟着那个疯子十八年,谁知道学会了些什么?朕但凡走近一步,你敢说他不会跃起杀朕于榻前?”

 

我浑身都使不上力气,在被甲士押走的时候,我看到长剑门主拦下了那个自称我母亲的人,我看到皇帝在长剑门主的耳畔说了几句话,我又看到了一道目光。

 

杨桃儿看向我,她的嘴角终于不再上扬。

 

 



 


我被关在一座牢房中,吃回了窝窝头,睡回了草席,像极了居住过的无数座破庙。不同的是,我的身上缚上了重重的铁链。

 

狭暗的牢狱中,我确定了很多事情。

 

师父跟皇帝有仇,他抢了皇子,那个皇子极有可能是我,皇帝却并不信。

 

可是我不明白的事情更多。

 

师父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打晕我?等待我的命运会是什么?

 

三天后,我被押进一座大殿。

 

皇帝高坐在龙椅上。

 

“你不肯跪?”他问。

 

我说长安城的地板太硬,我只想站着。

 

皇帝似乎要发作,长剑门主负剑匆匆赶进殿内,她弯下腰:“陛下,他果真来了。”

 

皇帝挥手屏退我身后的甲士:“好,好,那疯子竟真对你有几分情分,他逃亡多年,到头来竟自投罗网。”

 

我笑着说,爹,我想明白了,你让长剑门主散播消息,说你要害我,然后在皇宫中设下陷阱,等我师父来赴死,对不对?你解开我,我看那个老头子不爽已经很久了,我完全可以配合你。

 

皇帝阴阳怪气冷哼一声,双手摩挲着龙椅椅座,转头看向长剑门主:“能确保万无一失吗?”

 

长剑门主躬身道:“八十个人,无一不是武林好手,加上陛下三千禁军甲士,他若执意闯宫,必将插翅难逃。”

 

我说门主你这就错了,我师父这几年又练成了一桩神功,实在太丧心病狂了,一瞪眼,剑气从眼中射出来,对手的脖子就断了。

 

皇帝脸色惊疑不定,厉声喝道:“可有此等神功?”

 

长剑门主身子更低:“陛下请安心,他已经老了,他绝对无法再拿起万人敌的剑。”

 

我说我话已经说到位,你们不信,吃了苦头别怨我。

 

皇帝沉思了半晌:“别忘了,他当年掳走朕的皇子时,朕的千余将士送了命也没拦住。你们长剑门,怎么就教出了这么一个怪物?”

 

长剑门主又跪伏到了地上:“江湖是陛下的江湖。长剑门,终究也是陛下的长剑门。”

 

 皇帝沉默许久,叹了口气:“朕知道你还念旧情,可是有剑神在的江湖,朕心甚惧啊。”

 

 




 

“报!”一个尖锐的太监声音,小太监连滚带爬,伏身进殿。

 

皇帝霍然起身:“现在外面情况如何?”

 

“回禀陛下,那个匹夫已经闯进城门。城门守将身亡,但长剑门左长老拼死刺了他一剑。”

 

皇帝有些失神:“他竟这么快就受伤了?”

 

我忍住声音的颤抖,笑道,爹你这就不懂了,我师父,他是要出大招了。

 

皇帝神色惘然,又问长剑门主:“他跟朕同岁,不过四十六吧?”

 

“是的,不过这些年他老得很快。”

 

皇帝来回踱了几步:“是啊,他也会老,他也老了。朕最后见他时还是二十年前,还是他替朕追杀叛王,叛王麾下那个天下第二的和尚,叫什么来着。。。”

 

“寒钟寺的无忌大师。”长剑门主提醒。

 

皇帝漫不经心嗯了一声,恢复常态:“也罢,也罢,前仇旧怨,今日他一死,就都结束吧。”

 

“报!”

 

小太监再度滚扑到殿前,他惊骇的张着嘴,大口喘气。

 

“说!”

 

“那个逆贼,他。。。他斩落了长剑门的四大长老,禁军甲士损折八百余人。”

 

“他可有再受伤?”

 

小太监脸色惊惶,浑身战栗,一声未吭。

 

皇帝坐回龙椅:“再去探!”

 

 



 


小太监第三次来时,两道宫门已经失守,师父被剑阵围困。

 

小太监第四次来时,师父闯过了剑阵,斩掉了全部的武林人士,他身中五箭,正对峙着一千余弓箭手。

 

我闭上眼,忍不住想要流泪。我的生父站在眼前,我的师父却在刀枪剑林里赶来救我。

 

这个江湖,很奇妙。

 

我问:爹,你这么有钱,天下都是你的,干嘛要欠我那可怜的师父钱呢?还不多欠一点,还只欠五两?不嫌丢人吗?

 

皇帝愣了愣:“我何时欠过他钱?”

 

我不再说话,因为我看到长剑门主卸下身后长剑。

 

我说师伯,你要去哪儿?你要去杀人吗?你要去杀你的师弟吗?

 

长剑门主长长叹了口气:“你是个好孩子。”

 

她转身朝皇帝跪下:“今日逆贼必死,请陛下留这孩子一命。”

 

皇帝没有应。

 

殿前又传来动静,小太监短促的“报”声戛然而止,他的身体飞了进来,重重摔在地上。

 

师父走进殿门,浑身是血,走得很缓,他花白的头发凌乱散开,身上几只箭簇没入体内,他没看皇帝,也没看长剑门主。

 

他径直走向我,一剑劈断了我身上的铁链。

 

他啧啧嘴,懊恼道:“是我大意了,本以为把你交给我师姐,你回宫还能做个皇子。他还是不信你啊,也对,也对,能杀兄弟,当然也能杀儿子。”

 

师父走到一方矮桌前,举起一个酒壶,灌了两口,却没有全部喝完。

 

他把酒壶递给我:“这是好东西,为师忍痛留一点给你。”

 

他打了一个酒嗝,龇牙咧嘴:“徒弟,我十八年前,从这个宫殿里把你抢了出来,现在把你送回你老子身边,他却不肯要了。你怪不怪我?”

 

我笑出眼泪,指向师父的剑:“你不是说当了吗?你个狗日的老骗子。”

 

长剑门主拔剑。

 

师父大笑道:“师姐,我今天心里不痛快,我杀了很多曾经的朋友兄弟,我心里很不痛快。左云那几个小子都死啦,长剑门今天就不要再死人了。”

 

长剑门主浑身巨颤。

 

皇帝紧着腮帮,狠声道:“强弩之末,故弄玄虚!杀了他!杀了他!”

 

师父欺身过去,剑光只一闪,长剑门主持剑的胳膊掉落在地。

 

“师姐,你有交代了。”师父低声道。

 

他放下剑,对面色苍白的皇帝说:“我会活得比你久!”

 

他问长剑门主:“师姐此刻还拦得住我吗?”

 

他问我:“跟不跟我走?”

 

我说,求之不得。

 

我跟在师父后头,走出殿门的那一刹那,阳光扑面而来。

 

皇宫中尸横遍地,宛如一座修罗场。

 

 


十一


 

 

石阶上没有其他活人。

 

我问师父,你年轻时怎么这么糊涂,给那个人卖力气。

 

师父说那人可是你父亲,他年轻时也是个风华绝代的皇子,为师也是被蒙骗了,还他娘的跟他一起听戏,一起喝茶饮酒。

 

我说你们两个大男人?你们恶不恶心?

 

师父沉默了一会儿,说还有你娘,你娘是我的师妹。

 

我回忆起皇宫中的那个女人。

 

我说师父,我已经明白了很多,可我还不太明白。

 

师父的身子晃了晃:“故事很长。”

 

我扶住他,说不着急,等我带你回了边城,你随便怎么说,我都信。

 

“见到你娘了吗?她还好吧?”出宫门前,师父突然问。

 

我点头。

 

他转身站定,看向皇城中更深处的宫檐:“你娘就住在那边吧?”

 

我点头。

 

师父神色怅然,转过身子,缓声道:

 

“二十年前,长剑门有一对青梅竹马的师兄妹。他们一起听戏,在戏园里结识了一个年轻人。真是个让人心仪的年轻人,全然没有一个皇子的架子。皇子当时遇到了一些麻烦,他的两个哥哥跟他争皇帝的位子。于是他就设定计划,要杀掉两个哥哥。”

 

师父咳了几声,继续道:“年轻人的计划很周密,只算漏了一点。他的长兄身边有个老和尚,老和尚喝酒吃肉百无禁忌,拼着重伤护着长兄逃离了长安城。”

 

师父脸上露出嘲弄神色:“你说,要杀一个天下第二的老和尚,是不是只能找天下第一的人帮忙。巧了,这个师兄刚好就是天下第一的剑客。”

 

我无言。

 

师父继续道:“无忌大师在江湖上素来有仁义之名,师妹却来求他的师兄帮这个忙,说皇子允诺过,会给天下盛世,给江湖盛世。师兄犹豫再三,终于远赴东海,这一追杀,就是整整两年。”

 

我想了想:“可是当师兄回来时,皇子登基,娶了师妹,长剑门彻底依附于朝廷,等待师兄的是一场封剑大会,对吗?”

 

师父深深看了我一眼:“天下的盛世,如何能与江湖的盛世并存呢?师兄一日不封剑,那个皇子就始终会有忌惮,即便法令严苛,终究不敢对江湖怎么样。”

 

我说是因为那个师兄的剑能杀进皇城,杀到他的龙椅前。

 

师父笑道:“你长进了。”

 

“你来长安,是要把我送回皇宫?”

 

师父轻哼:“我没银子给你张罗娶媳妇。你想娶媳妇,你得找你的亲爹要钱。跟着我江湖里飘飘荡荡,总归不是个事情。何况你娘必定很挂念你。”

 

“你那五两银子的仇呢?”

 

师父的身子又晃了一下:“东海之行后,那个师兄再未见到他的师妹,可是,他的师妹就在出行的前一天,分明问他借了五两银子的胭脂钱。你说,都嫁给别人了,这钱该不该还?”

 

我彻底明白了。

 

这个老头子,自始至终,都忘不了我娘,那个早已身居妃位的师妹。

 

“既然皇子与这个师兄有夺爱之恨,又食言承诺,这个师兄刚才分明有机会,为什么不杀了他呢?”

 

师父笑了笑:“因为这个师兄有亏欠,他当年脑子发热,抢了师妹与皇子的儿子收做徒弟,杀了徒弟的亲爹,伤和气。”

 

我心中一酸。

 

“因为那个皇子总归是师妹的丈夫。”

 

师父走出皇城。

 

“因为皇子虽然气量狭窄,但勉强还算个明君。这个师兄是个江湖人,也是个天下人。”

 

 


十二


 


我不禁流下眼泪。我说师父,像你这样的人,难怪会老得这么快。

 

师父神色疲惫:“有理。”

 

他突然暧昧的笑起来:“说起来,我给你找了一个媳妇。”

 

他走到城墙的一处角落,拎出一个少女。少女被制住穴位,不能动弹,只惊怒的瞪着眼。

 

是桃儿。

 

“这个小师侄很懂事,偷偷拦到我,告诉我皇宫里布有陷井。为师很喜欢,把她送给你,你满意不满意?”

 

我有些恼火,说师父,你真客气。

 

我上前去松开桃儿的穴位,师父在背后笑道:“你要是还喜欢瑶天宗的那个圣女,回头自己去,一并娶了。”

 

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好徒儿,为师还有些经验之谈,你要切记。在这个江湖,别借人钱,别欠人钱,一旦欠债借钱,即便天高海阔、江湖莽莽,你都再也离不开了。。。”

 

我说你真罗嗦。

 

我拍开桃儿的穴位,转头招呼他。

 

师父拄剑在地,双目紧阖,他面容枯槁,再无气息。

 

 


十三



 

师父是站着死的。

 

他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说他啰嗦。

 

他死时,长安城突然下起了雨。

 

倾盆暴雨中,桃儿递来一袋银子:“那天晚上,其实师叔跟我师父早有默契,师叔本来以为,你被我师父送进皇宫,那人便不会起疑心,你能恢复皇子的身份。”

 

我扶起师父。

 

“却不想他竟想借你来除掉师叔,后来。。。长剑门要安身立命,也是迫不得已。除了依附朝廷,依附那一位,别无选择。”

 

我说:“你别说话。”

 

我想,师父来长安是来还债的,还当年欠我娘的夺子之债。可是我娘欠他的,却绝不止五两银子。

 

他活得太羁绊,背负太多不甘和恨,欠下的和被欠的纠缠在一起,可能到最后自己都快分不清。但从将我送进皇城起,便只剩天下负他。

 

然而这些乱七八糟的恩怨情仇,我能去恨谁呢?

 

我看着桃儿:“你看到江湖的模样了吗?”

 

桃儿把银子递得更近,眼睛红通通的:“看到了。”

 

我说:“我不想欠人钱。”

 

“你要去哪儿?”

 

“边城。”

 

雨下如注,师父的血被冲洗到地面。

 

桃儿说:“边城一定比长安好,也比江湖好。等长剑门事了,我去看你。”

 

她将银袋塞到我的怀里:“给师叔置一副棺木吧。”

 

我终于无法忍耐。这算什么呢?这十几年来,师父惟一一次被善待竟是一副棺材钱,这算什么呢?

 

我摔开银袋,冲进笼罩着整个长安的水气里,雨水撞进我的眼睛,痛彻心扉。

 

 


十四


 

 

又一年,边城的三月草长莺飞。

 

我将师父葬在荒庙畔。

 

又几年,我在庙旁修筑了一个小屋。

 

我想,桃儿是不会来了。江湖总是这样,丢失一个人比寻回简单。

 

有一天,我收留了一个路上的弃儿。

 

孩子五六岁,冲我磕头:“爹!”

 

我说你他娘的想死?老子还不到二十五。

 

孩子挠挠头,很惶恐,他又磕头:“师父!”

 

我说不出话,眼底有点涩。

 

孩子见没动静,又磕头,怯声道:“大哥。”

 

我说就叫师父吧,叫师父很好。

 

我把徒弟拎到师父的墓前:“这是你的师祖。”

 

徒弟恭敬磕头,很乖巧。

 

当天入夜时,我说徒弟,你想不想听故事?你不想也没关系,反正为师说定了。

 

徒弟很迷茫。

 

我说你的师祖曾有一百次契机退出江湖,离隐退最近的一次。。。

 

徒弟打断我:师父,江湖是哪儿?









文章作者:大树之苗

图片作者:青玖_Nineki

图片来源:http://www.poocg.com/works/view/8058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