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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祭酒 | 戏子的爱恨情仇

脑洞故事板  · 公众号  · 杂志  · 2017-05-30 12:14

正文

图/ネクシ@お仕事募集中



一 



晋安城说起陈攸宁是无人不知。


如意班的当红台柱。卸了妆是翩翩公子,是闺阁女子的梦中情人;扮上戏,又成了让男人垂涎欲滴的美娇娥。

 

今儿个陈老板这出名为《别宫祭江》,说的是刘备晏驾白帝城,孙权打算趁孙尚香入川奔丧之际,以派兵护送为名暗袭西川。孙尚香为免生灵涂炭,辞别母后,投江自尽。


这本是他的拿手戏,可他紧张的手脚冰凉。上台前小福子奉了杯茶,他手抖的连茶杯也端不稳。他看着台下那个眼神阴郁的男人,似乎看见了五年来挥之不去的梦魇。


好在多年功夫深,陈攸宁的声音倒是没什么起伏,仪态也端的稳。


他放低了身段,哭唱一句:“皇叔,我夫,唉,喂呀!好一似万把刀刺在我心。可叹你为报仇反送性命,皇叔哇!啊!”


尾音百转千回,惹得台下的夫人小姐抹着眼泪往台上砸首饰。


陈攸宁拉长了唱腔,台下的观众也摒了呼吸。


“撇下了未亡人何以为情?”


陈攸宁开口,台下叫好不断,金锭铜板一股脑的砸到台上。

 

五年了,终于又见到这个人了。

 



 

五年前这里不是如意班的戏楼,只是陈攸宁师父生前住的破旧小院落。


师兄刮着他的鼻子逗他:“立夏时节南方讲究七家粥,北方要吃状元饼,阿宁是南方人,要去讨七家粥来喝的。”


他捧着碗跑出门,没给自己讨粥喝,而是跑去天桥,足足唱了两个时辰,给师兄买了块状元饼。


跑回戏班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陈攸宁怕挨师姐骂,便打算钻狗洞溜回房间。


当他刚把脑袋从洞里探出来,就被人按住了。


“阿宁乖,别说话,退出去藏好,不管出什么事都不要进来。”师兄的气息不稳,大口大口的喘着气。陈攸宁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可是要听师兄的话。


院子里师姐哭喊的声音像针一样扎进他的耳朵。可是师兄说要躲好,他爬到院子外的大树上,看见一个眼神阴郁的男人用枪指着师兄的头。


“那些学生在哪儿?”


“我不知道,我从没见过什么学生。”师兄被一个黑衣人薅住头发,那个有着阴郁眼神的男人把枪塞进了师兄的嘴巴。

 

师兄流了很多血,混合着满地白花花的像豆腐脑一样东西。

 

那群人离开后,陈攸宁颤颤巍巍的从树上滑下来,落地时险些扭了脚。


他今天在外面已经呆了很久了,一张俊俏的脸上满是灰土。


他用力的抿住嘴巴,生怕稍一放松,就会忍不住嚎啕大哭。可是眼泪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陈攸宁吸了吸鼻涕,一遍遍的告诉自己,你是个男子汉,不能哭,可是眼泪就像春天房檐上融化的冰凌,滴答滴答。


陈攸宁用袖子使劲儿抹了两下脸,一道一道的灰印让他看起来像个花猫。他跌跌撞撞的跑到院子里,小心翼翼的把包着的状元饼手绢打开,怀里的状元饼已经碎掉了,他拿出一小块放在师兄嘴边:“南方七家粥,北方状元饼,师兄,这是立夏的讲究......”


话没说完,就被巨大的悲伤摁住了心脏。

 

如今,便又只剩他一人了......


陈攸宁是个孤儿,是师兄跟着师父跑江湖的时候捡到他的,师父本不愿给自己增加负担,耐不住师兄软磨硬泡,这才收留了他。小时候师父脾气很坏,稍有差池就非打即骂,师兄师姐百般庇护。陈攸宁还记得白饭的下面,师姐总是给他偷偷的多埋几块肉,手中那块包状元饼的手绢还是师姐最近新绣给他的。


他努力的想扬起嘴角,给师兄师姐看到自己坚强的样子,好让他们不要担心。


可是太难了,陈攸宁将帕子和状元饼攥在胸口,太难了....

 

他把师父留下的小院送给了如意班的班主盖戏楼,只两个条件,一是请班主厚葬师兄和师姐,另一个条件则是留他在如意班继续唱戏。


自古戏院茶馆就是情报聚集地,他想要留下来,想要找到那个杀害师兄师姐的男人。

 



 

台上的孙权开腔:“想人生必须要礼义为本,为江山那顾得手足之情。”


陈攸宁借着走位的空档偷偷往观众席看了一眼,坐在边角的顾怀瑾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眼神。

 

五年前师兄跟着一群学生为了反抗日本人的侵略,上街游行,四处宣讲,被巡捕房围追堵截。


那时候陈攸宁不明白,师兄为什么不好好唱戏,非跟着一群穷学生瞎跑。

师姐也不明白。

 

陈攸宁记得有天晚上师姐跟师兄吵了好大一架,他被屋子里破碎的瓷器声吵醒。


隔着门缝,他看见师姐坐在椅子上,背着身子抹眼泪:“咱们就是唱戏的,安安生生过自己的日子不好么?”


“覆巢之下,还有什么自己的安生日子?”师兄站在屋子的正中,他顿了顿,还是走到师姐身边,摸了摸她的头发:“我最挂念的就是你和阿宁,可我是个男人,有些事我不得不去......”


陈攸宁在门外看不见他们的脸,师姐的哭声呜呜咽咽,渐渐变弱,最后都化成了叹息:“罢了,你去吧,家里有我来顾看。”

 

后来革命浪潮渐盛,师兄和那群年轻人在政府的高压管制下开始谋划组织暗杀政府要员,而顾怀瑾就是行动的执行者。


很多事情,陈攸宁都记不清了,只是这个叫顾怀瑾的人曾是师兄青眼相加的朋友。


曾经,在那个破落小院里,顾怀瑾跟师兄谈共产主义,谈无产阶级。他们喝了大酒之后也会借着酒意,说着自己心中的英雄梦。


陈攸宁记得那天顾怀瑾执着酒杯,站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对着下面站着的师兄和小小的他坚定的说,有朝一日定要驱逐鞑虏,还中华之地海晏河清,看四海八荒天下大同。


“怀瑾期待与兄在盛世大醉一场。”


顾怀瑾说这话的时候两颊通红,不只是因为醉酒还是因为心中的热血上涌。


陈攸宁听不明白顾怀瑾的话,可是师兄却听得认真,陈攸宁抬头看着师兄,师兄却专注的看着顾怀瑾,他拉拉师兄的袖子:“师兄,顾先生是不是喝醉了?”


师兄有些好笑地看了看他,随即弯下身子,与他平视:“阿宁,你看这书生文弱,但他们这种人才是改天换地救黎民于水火的要紧人物。”

 

这么多年过去了,陈攸宁始终记得那天师兄严肃有坚定的神情,还有那双眼睛——似乎汇集了一万颗星子。

 

所以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师兄都在维护着他心中的英雄。

 

陈攸宁是个戏子,不懂那些家国天下的大道理,可是戏文里的礼义廉耻他记得分明。


师兄师姐为了保护抗日救国的学生,宁死不屈,这就是对国家的忠,对朋友的义。

 

不久之前,他在戏楼门口遇见顾怀瑾。


他一眼就认出这个布衣长衫的年轻人,可顾怀瑾目不斜视与他擦肩而过。


陈攸宁愣在原地,一双眼睛一直追着顾怀瑾的身影,直到小福子怯怯地问他:“陈老板,不走么?”


“走......走......”他心神不宁,手心里汗津津的,他微微转了转头,不敢做出太大动作惹人生疑。四周没什么异样,他快速的伸手拉住小福子,低声吩咐道:“去追上刚才那个人,就说故人约他今晚来戏楼相见。”


那天的戏陈攸宁唱的心不在焉,他心里一直堵着一团火,每每午夜梦回就烧的胃疼。


这边锣鼓罢,陈攸宁就转身往回走。


小福子就站在他卧房门口,陈攸宁急切的抓住他的袖子问:“人来了么?”


他的手上满是冰凉的汗,顾怀瑾还会记得那个小戏子么?会来赴约么?他心里有期待,就很怕小福子说出那个他不想听的答案。


“顾先生在屋里等您......”


他松开小福子,猛地推门进屋,正巧与顾怀瑾四目相对。陈攸宁僵在那里,一时忘记了该作何反应。


“陈老板,别来无恙。”顾怀瑾坐在案几后,微微笑起,比了个“请”的手势。

“别来无恙。”陈攸宁点点头,复又出门吩咐小福子:“你守在门口,谁也不许靠近。”


再进屋的时候,陈攸宁明显平静了许多。


“顾先生。”他拱了拱手,坐在顾怀瑾对面,挽了袖子,拿起茶壶要给顾怀瑾的杯子里添水:“茶是明前的龙井,不知可对先生口味。”他低垂着眉眼,不去看顾怀瑾的脸,只是专心的续茶。


“陈老板这些年过的很好吧。”顾怀瑾叹了口气:“他若是知道,也会替陈老板开心的。”


陈攸宁使劲抿住嘴巴,他把茶壶放回原处,目光炯炯的看着顾怀瑾的眼睛:“顾先生还记得故人?”


“怀瑾一刻也不敢忘。”顾怀瑾眼睛里不知是烛火,还是别的什么,陈攸宁只觉得他胸口的火焰就要喷涌而出:“实不相瞒,学生此番正是为故人而来。”


“你有什么打算?”陈攸宁努力地克制住自己,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兴奋。


“我收到线报,几日后那汉奸会来如意班看戏。所以我来探探门路.......”顾怀瑾的眉头拧住了:“如今我单枪匹马只怕......”


“你看我怎么样?”陈攸宁的身子向前探着,抓住顾怀瑾的手:“我愿意助顾先生成事。”

 

今日又是立夏。


顾怀瑾跟陈攸宁相约,一个在台上唱戏吸引众人注意,一个在观众席开枪。


戏楼有密道,陈攸宁带顾怀瑾走了两次:“你开枪之后就从密道逃往后街,他们抓不到你。”


“陈老板大义。”顾怀瑾拱了拱手:“学生在此先行谢过。”

 

台上的戏子咿咿呀呀,琴瑟锣鼓叮当。


陈攸宁敛了衣裙:“儿嫁刘备娘情愿,夫妻恩爱重如山。今日不容儿祭奠,喂呀,儿的娘......”声音哀怨婉转,如泣如诉,台下一片叫好不绝。他看了一眼台下的汉奸头子,那个油腻的男人脸上似乎挂着一丝笑意,陈攸宁分了神,到了鼓点才慌忙开口:“当初何必就结良缘?”

 

就快到时间了。


陈攸宁的心随着鼓点咚咚作响,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台下的汉奸头子:“从今不照菱花镜,英灵垂鉴未亡.......”


开枪吧!


陈攸宁拖着“亡”音,只等顾怀瑾枪声一响。

 


四 



“陈老板。”汉奸头子挑起一边嘴角,冷声高呵,打断了陈攸宁:“您真是把好嗓子啊。”他起身挥了挥手,身边的喽啰们纷纷亮出了家伙。一时间戏楼里的夫人小姐们叫作一团。


“陈老板是在等枪声么?”汉奸头子抬手对着天花板就是一枪,转头对着观众席威胁到:“都给老子闭嘴。”


他扭了扭脖子,继续对着陈攸宁冷笑。


陈攸宁强装镇定,眼睛却直勾勾的看着不远处的顾怀瑾。


出了什么事?他感到了莫名的恐惧,从脚底一直麻到了头顶。


顾怀瑾气定神闲的一步步走来,陈攸宁的眼睛都不敢眨,生怕错过了下一个瞬间顾怀瑾掏枪击杀汉奸的场面。


可惜,什么也没有。


汉奸头子眯着眼睛:“陈老板,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陈攸宁看见遍体鳞伤的小福子被两个黑衣男人拖出来。

 

他的腿可能被打断了。以后只怕做不了跑腿的营生了。陈攸宁悲悯的看着摊在地上的小福子,这一次能不能撑过去呢。

 

“是他么?”汉奸头子弯下腰,用手掐住小福子的脑袋,狠狠地将他的脸转向陈攸宁。


“是他......还有他......”小福子的脸上都是血污,一只被打烂的手颤悠悠的指着顾怀瑾。


汉奸有些嫌弃的松了手,示意喽啰递来一张手绢,狠狠地擦了几下。


“长官,这就是我的诚意。”顾怀瑾谄媚的对汉奸头子笑道:“据我了解,这个戏院就是个抗日地下组织。五年前陈老板的师兄,就有勾结抗日学生的举动,如今陈老板更是要谋害于您,此心不可谓不毒啊。”他斜睨了陈攸宁一眼,啐道:“下贱的戏子!”


陈攸宁看见汉奸头子的嘴角透着一丝几不可查的嘲讽。

 

可惜,这次怕是要连累整个如意班了。


不知小福子伤的有多重。

 

陈攸宁站在戏台上,心里一片冰凉,他抿紧了唇,将仪态摆的端庄。他不明白五年的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让师兄心中的英雄背叛信仰。


“为什么?”他轻轻地吐出这三个字,周身的力气像是被掏空了一样。


此番在劫难逃,可他不能向仇人低头。


陈攸宁双手紧紧地握成拳,眼睛死死的盯着与汉奸并肩的顾怀瑾。


为什么背叛了忠义和信仰?


“什么为什么?”顾怀瑾轻轻地笑了。


他实在是个好看男人,陈攸宁想,这样的人在戏里绝对是如玉公子,只可惜,公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他的声音忍不住的打颤,就连强装的镇定也难以维持:“为什么要和日本的走狗同流合污?当年你......”陈攸宁觉得心里那团火从心口烧进了脑中,他呼吸急促,浑身发抖。


“当年如何?”顾怀瑾的面目开始变得狰狞,他的声音提高了许多:“革命要流血,要牺牲,我不是圣贤,我也会贪生怕死!”


“所以就算牺牲别人的性命也无所谓了么?”陈攸宁的嘴唇抖着,他静静地仰起头,满脸的油彩揉成了破碎的画,似乎有一滴泪,留在唇角:“就连我们下九流的戏子都晓得忠义二字,顾先生枉读圣贤书!”


“住口!”顾怀瑾气急,他吞了吞口水,脸上的肌肉不住地抽搐,就连拿着枪的手都在发抖。


“今儿个这出《别宫祭江》还没唱完,怀瑾兄容我些时候可好?”陈攸宁的神色恢复如常,他抬手示意琴鼓先生,台上叮叮当当锣鼓又响。


“可叹你大英雄出世被困,可叹你结桃园誓死同生;


可叹你破黄巾功劳被隐,可叹你入虎穴东吴招亲;


好容易战荆襄身立未稳,偏遇着讨荆州火烧连营。


辜负了小阿斗少年情性,辜负了诸葛亮赤胆忠心。


在江边只哭得声嘶哑紧,倒不如投江死万世留名......”

 

一曲未毕,台下的汉奸头子执起了顾怀瑾的手,替他扣动了扳机。


顾怀瑾错愕转过头,看着声旁的汉奸头子,整个身体除了头一动也动不了,他呆呆的站在那儿,保持着持枪的姿势。


“怀瑾兄弟不会怪我吧,我是看那戏子太墨迹了......”汉奸头子哈哈的笑着,一边对着身后的喽啰们挥手:“抓几个,再杀几个。这个月就能跟上头交差了。”

 



 

又是一年立夏,晋安城外的荒冢前站着一个老人。


有风吹过,又一个老人也蹒跚而来:“陈老板,别来无恙。”


“你?”陈攸宁看着眼前这个人,不知该作何反应。

 

当年陈攸宁被顾怀瑾一枪打中胸膛,好在未伤及心脉,又及时被人搭救。康复之后,陈攸宁隐姓埋名,参军抗日,因为师兄说过那是男人该做的事。

 

只是不想今日来为师兄扫墓竟偶遇故人。

 

“陈老板。”顾怀瑾走进陈攸宁,很多年过去了,曾经的翩翩美少年也成了鹤发鸡皮的老朽,盯着陈攸宁,脸上的皱纹拧在了一起,像是交织的河网:“当年事,陈老板可还介怀?”


“都过去了......那时候计划败露,你兵行险着,我不怪你......”陈攸宁笑了笑,把视线从顾怀瑾身上移开,转向师兄的墓碑:“那时候,师兄何其敬重你,我信他不会看错人......”


顾怀瑾沉默了半晌,努力站直身子,他的背原本佝偻的厉害,陈攸宁听见他的声音,一如多年前那般坚定:“今日对着旧友,对着亡人,怀瑾问心无愧,怀瑾此生未曾有一日背叛过朋友,背叛过信仰。”顾怀瑾的眼睛里亮闪闪的,有眼泪,还有不会随着年龄褪去的热血沸腾。


陈攸宁突然想起当年夏夜里那个年轻人,如今这盛世,便是他当日所愿吧,可惜,师兄看不见了。


他蹲下来,伸手摩挲着石碑,声音极轻:“说来也奇怪,那日我似乎看见了师兄......”陈攸宁笑了笑:“顾先生,当年的《祭江》还没唱完,如若不弃......”

 

“那日祭江已经唱完了.......”顾怀瑾闭着眼睛,那天戏台上的两个身影叠合,那人说:“怀瑾兄容我些时候可好?”枪声乍响,人影拼命猛然推开陈攸宁,却在转瞬间化为虚无。

 

仓促的像是个幻觉。

 

顾怀瑾慢慢弯下腰,抚着石碑艰难的坐在地上:“陈老板也坐。”他拍拍身边的空地,从包里拿出一瓶酒:“如今天下安宁,你我二人与兄同醉。”







图片作者:ネクシ@お仕事募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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