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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里的纪律委员因为“连自己的纪律都管不好”而卸任,我则紧随其后接过了纪律委员的职位。这一消息在班会上宣布时,全班同学都给予了标准响度的掌声。我身处其中,头微微上扬,心里却有些畏缩。我知道自己肯定不是大家想要的那种纪律委员。靠写作特长在组班数月后才加入这个优秀集体的我,本就是一个异类。半年来各科老师频频对我的赞赏又进一步将我与其他同学的距离拉远。我固执守矩的性格是班主任让我管纪律的原因,想必也是同学们不想让我干下去的理由。但为了不辜负班主任那一句句诚恳的“我觉得只有你才能做好”“你是最合适的人选”,我至少要努力试一试。
图/《风犬少年的天空》剧照
当我第一次鼓起勇气在晚自习的一片窃窃私语声中高喊一声“安静”的时候,我的“职业生涯”就正式宣告开始。
那些蠢蠢欲动的声音竟然就这样被我出口的两个字重新压入高高的书堆,这让我有了一种掌控全场的感觉。
起初,一句“安静”的效力能持续二三十分钟,但此后生效时间就肉眼可见地越缩越短。
直到某一次,当我注视着前排几个交头接耳的同学,抱着提醒的目的喊了一声“安静”后,她们竟谈笑如故。
我感受到一种权威被挑衅的愤怒,再次高声道:“第一大组的同学请安静!”这句更具指向性的话奏效了,几个说话的同学如梦初醒般纷纷扭回头去。新战术取得了胜利。
然而,哪怕是以得罪人为代价的新战术,也总有被免疫的一天。
为了镇压住班里的纪律,我不断摸索着新办法。最后,我发现一个方法最为有效,那就是拿着一个本子走到讲台,四下环顾一圈,记录。
“我会把本子上记的东西都告诉老师。”我举起那本红色封皮的本子,向大家强调这一点。“打小报告。”回到座位时,我听见一个男生嘟囔着说。
我停下脚步向他挑挑眉,示意我听见了。他神色稍显尴尬地扭过了头。
打小报告?光明磊落如我,才不屑于去做那种偷偷摸摸的事。哪一次我不是先警告“再吵我就要记名字了”,才在发现某些人对我的提醒无动于衷后拿着本子上前?他们明知故犯,又怎能抱怨是我在“打小报告”?
我想大部分人都明白这点事理。除了那句无意中被我听见的抱怨,我并没有听到其他人指责过我的所作所为。
大部分同学选择顺从我的工作,在看见我掏出红色本子时,会自觉地沉默下来,哪怕他们心中不可能真的没有情绪。我对这一效果感到满意。
图/《你好,之华》剧照
班主任对我的工作也颇感满意。她说明显感觉班里的纪律比以前好了很多。
我带着被认可的欣慰接受了她的表扬,然而到下一年班委换届选举时,我还是不由得感觉心慌。投票那天,我做好了得票不超过两位数的准备,然而唱票结束后,我却意外地发现我再次当选了纪律委员。
嫌我“打小报告”,到最后不还是选了我吗?从不安中恢复过来的我,简直有些得意。
我没有胆怯的理由——我是班级里正统的掌权者,这权力为同学们所赋予,为班主任所首肯,那么我便有资格使用它。我厉声喊出骚动的小组的名字,虽不指名道姓,却用一些具体的描述让当事人感到无地自容。我一次次拿着红色本子站上讲台扫视众人,看着他们在我拿起笔后纷纷噤声。这套组合拳几乎屡试不爽,只有非常偶尔的时候,才会遭到抗拒。有一次,一个男生因在晚自习上夸张地泡咖啡引起了周边的骚乱,而被我举起红色本子警告。可他不但没有收敛,反倒大声道:“我只是泡个咖啡,这你都管?”同学们哄笑起来。“泡咖啡你弄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干什么?你违反纪律,我怎么就不能管了?”我冷冷地道。他还想辩驳,但我没有给他机会。“我要记下来了。”我扬了扬手里的红色本子。他忿忿地闭了嘴。第二天同桌偷偷对我说,那个男生趁我不在教室的时候当众说他要偷我记纪律的本子。经她提醒,我便把那本薄薄的红本子夹在了桌洞下和课桌横杆中间的缝隙里,一般人根本不会注意到这里还能放东西。他最终没有真的来偷本子,不过,因为不想再刺激到他,我暂时把红色本子带回了家。我仍以“再吵就记名字”为威胁手段,但手中不再拿着笔和本子。没想到大家表现得比以前还要听话,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反正只要他们愿意安静就行了。不久,我就注意到一个关于红色本子的传说正在班里流传。当我在课间路过一伙偷偷打扑克的男生时,我听见他们在我背后悄声说“红色本子”,随后便是窸窸窣窣收扑克的声音。当我的目光瞥向一伙在自习课上讲小话的女生时,我看见她们惊慌地瞥了我一眼,随后对彼此做了个口型“红色本子”,便各自埋下头去。就连上厕所时,我都能在哗哗的冲水声中听到隔壁传来细碎的私语:“红色本子!”从他们咒语般的念叨中,我有种被孤立的刺痛感。不过鉴于我们即将升入高三,学习压力加重,我强迫自己忽略了这些话。高三开学后,我再次以一个不高不低的票数连任纪律委员。红色本子的传说还在继续流传,不过,时间的适应和过度的疲惫使我陷入一种麻木的状态。然而当心灵麻木之时,肉身却变得敏感。我得了荨麻疹,时不时便发作一回,让我全身都又疼又痒,可跑了几家医院都查不出原因。我还频繁地感冒,每半个月便要生病,为了更好地休养,我请假不上晚自习了。我不知道那段时间班里都发生了什么事,班主任也没说要把纪律委员在晚间的工作特意移交给谁。学期末的一天,同桌突然对我说:“其实我还挺怀念你上晚自习的日子的。你不在之后,有些人吵得我没法写作业。”可是当寒假过去我回归晚自习后,她却好像忘记了这番感慨。她和前座同学不停地讲话,无视我看在朋友的份上故意放委婉了的说辞。终于我忍不了了,警告说要记下她们的名字,她们才悻悻然地安静下来。然而第二天,班主任却正好因为我同桌那份错误过多的默写联想到她最近浮躁的状态,批评了她两句。那天吃完晚饭回来,我便在同桌的桌下捡到一张纸条,上面是和她讲话的前排同学的字迹。纸条上只写了四个字:红色本子。我怒火中烧。第二天,便将那本在家放了许久的红色本子带回了学校,并且故意放在显眼的位置。于是又开始了,那串咒语似的音调。在匆忙收起的扑克牌间、在用手掩住的口型之中、在厕所隔间的冲水声里……无数个“红色本子”从各个方向呼应着我手中的那一本,无数个情绪不一的声音指向着我那有权镇压其他声音的声音。可是这镇压声音的权力本就是他们赋予我的,我又做错了什么呢?“你做得很好。”班主任说,“你回来上晚自习后,班里的纪律好多了。”我沉默地站在她的面前,再次说服自己我正在坚持的是对的事情。高考来临了,高考过去了。曾经同坐一室的同学们很快就变得连信息都不发一句。那本红色本子自然也没人在意了,包括我自己。毕业聚餐会上,我和所有人一起谈笑,就像我们之间从不曾存在过什么矛盾。就在大家开怀大笑时,我听到耳边响起一个声音,是那个泡咖啡的男生。“你那本红色本子里到底都记了什么?”他故作轻松地发问。“什么都没记啊。”我笑道。“不可能吧!”故意配合我似的,他也笑起来。“我只是假装在写,好吓唬大家的。”他看起来还是不信,抓了抓脑袋说:“算了,都过去了。”我没有说谎,本子上确实是一片空白。高中过去后,那个本子以及上面可能记录着的东西都毫无意义了。什么进教室时间的早晚,晚自习说了多少句闲话,做了什么过于夸张的举动,如今想来都那么吹毛求疵,那么无关紧要。我不惜得罪所有人也要维护的竟是这样一套幼稚的规矩,而同学们竟然害怕一本空白的本子!此后经年,那个本子不知被我丢到哪里去了,我再没看到过它。不过有时我又觉得,它好像从未消失过。至少,每当我产生坏念头时,都会想起我曾拥有过一本红色本子。虽然里面一个字也没有写,我也要装作真的写了东西一样,维护好那套哪怕很快就会变得没有意义、在当下却自有其道理的规则。这是一件看似容易实则很难很难的事,有时我都奇怪高中时的自己是如何做到的。或许,是因为高中时的规则很简单,长大后的规则却很复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