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屡禁不止的论文造假,是惩罚力度不够吗?

新京报书评周刊  · 公众号  · 读书  · 2017-04-28 08:54

正文

这些年来备受争议的学术造假、抄袭,在近段时间107篇医学论文被撤销的信息公布后,再次以强劲的舆论势头冲击着中国科学界。宣布撤销的是施普林格出版社旗下杂志《肿瘤生物学》,起因是同行评议造假,而作者都来自中国,涉及约125家机构和524名医生。


实际上,中国医生的论文因造假被撤销已不是第一次被公布。他们何以就成了医学论文造假的重灾区?频繁突破学术伦理道德底线,只是惩罚力度不够吗?


新京报书评周刊“十问”栏目一直在寻找我们时代的真诚学者,请他们在十组对话中同我们的迷思相遇。第10期对话学者王小凡,他是享誉世界科学界的癌症生物学家,现执教于美国杜克大学医学院,研究成果刊登在《细胞》《自然》《科学》等杂志,近年来致力于建言中国医疗卫生评价体系改革。


我们联系到王小凡先生时,他正在芝加哥参加《生物化学杂志》的编委评审会。根据多年来的研究和编辑经验,以及对中国医生群体的长期关注,他并不同意医生冒险造假只是惩罚力度不够,责任也非由出版杂志承担,更值得关注的是以论文和课题、而非服务病人质量为导向的评价体系他们的基本工作是服务病人,需要的是追求医务水平和医学知识更新,但在目前的评价体系中,他们为了应对考核和谋求晋升往往铤而走险,突破学术伦理道德的底线。


“说他们冤枉也冤枉,但做了就没有同情你了。”在王小凡先生看来,不是说医生就完全不做研究,比如可以做转化医学和临床医学,但中国医生却罕见地从事着基础医学研究,既影响了中国科学界的声誉,更影响到了服务病人的基本工作。




对话学者:美国杜克大学医学院

Donald and Elizabeth Cooke讲席教授

王小凡


新京报书评周刊“十问”第10期

栏目主持:新京报记者 罗东

对话时间:2017年4月25日


从院校合并谈起

用论文评价医生是合理的吗?


《肿瘤生物学》(Tumor Biology)杂志封面。


新京报:施普林格出版社宣布撤掉旗下杂志《肿瘤生物学》2012年以来发表的107篇医学论文,起因都是同行评议造假,而作者都来自中国,涉及约125家机构和524名医生。实际上,近些年中国医生的论文因造假被撤销已不是第一次被公布。消息出来后,学术伦理道德和诚信问题成了人们的焦点,但前提问题是,中国医生何以是医学论文造假的重灾区?


王小凡:在美国,大部分医生都是不做科研的,晋升是依据对病人的服务来决定。他们都在做他们该做的事情,同时也有一些能做科研的,但做的是转化医学或临床医学研究,比如跟踪治疗过程观测某个疾病的发展及治疗效果,而临床医学研究,是西药创制上重要的一环,这些临床实验是需要医生来主持的——基础生命科学家不能做,因为不看病,也就不知道病人的反应怎样。


但在目前的中国,医生这一职业却变成了特殊现象。由于人社部的规定,很多三甲和附属医院都是按大学评教授的方式进行管理,在卫计委基本没有影响的情况下,从医院院长的角度讲也是最简单的管理方式。的确,评价医疗服务成果相对复杂,所以都追求简单化,最好是能直接依据论文和课题基金算分。


新京报:从近些年被撤销医学论文的作者工作单位来看,其中确有不少是大学附属医院。


王小凡:或许院校合并是一个起始点,医科大学变成了其它大学的附属,医院也变成了大学的附属医院。原来的许多医务属性都被扔掉了,到了教育系统以后,接受一整套教授晋升的制度,根据论文和基金进行考核。


附属医院的医生被列入到这一考核系列,卫计委慢慢失去了影响。中国的行业评估机制,常常是人社部决定的。而人社部一旦决定,卫计委是不能影响的,跟教育部又有脱节,现在的结果是按教师的管理机制进行管理。


Springer出版集团在2015年撤稿64篇,论文作者均来自中国。


新京报:按评价大学教师的制度来评价医生的工作,使医生丢掉了他们的医务属性,怎样理解你提到的医务属性?


王小凡:评价和考核在非研究型医院工作的医生,都不该以科研作为取向。如果医生确实是对科研有兴趣,在做好病人服务的同时可以做一些转化医学或临床医学研究,但不是基础性的科学研究。


我问过一些国内医院,是否可以不以论文、基金数量作为评价标准。回答是如果用别的评价方式要更复杂的评估体系 。比如来了10个实习医生,经过一段时间的实习只能留下3个,怎么办?谁有文章、谁有基金就留谁,这样的硬指标最简单,也最易操作,而其它都变成了软指标,特别是看病效果到底怎样、怎样评价其医疗服务。


医学知识更新

“该学的地方,没有要求他们”


新京报:回看这些年,不管是实验数据造假,还是同行评议的信息造假,所有突破学术伦理道德底线的做法都很难得到同情,在人们看来,“你造假就是造假了”。从背后的医生评价制度寻找更普遍的理由,是否是一种“借口”?


王小凡:作为医生谁不想在职业生涯往上走?各行各业都一样,这是人之常情。如果没有考核的压力和晋升的欲望,我相信许多人是不会跨过这一道学术伦理道德底线的。


大概是在2012年,有位中国教授在美国作为一个学术杂志的主编,给我送来短信说收到一个稿件,研究工作做得非常好,同行评议也很好,但刊发后却收到一封信说写信人才是原作者。事实是原文2008年已刊在很好的杂志上,他们基本上是全盘抄袭,只是换了作者署名。


这件事对中国科学影响非常不好,耸人听闻。卫生部领导打电话到山西医科大要求严肃处理,结果两位作者的导师根本不知道抄袭。然而,这两个人是变异反应科很好的年轻医生,年纪轻轻的,但面临提升和能不能留下来的问题。他们说根本不知道情况,是论文公司说可以付钱帮忙。


毋庸置疑,他们确实不该这样做,但也是不得已。为什么两个很好的医生,非要做基础生命科学研究,而不是做他们该做的事情?评价指标是论文和课题,而不是病人服务质量,这样的问题不从根源上解决,类似事情可能越来越多。


在近期电视剧《外科风云》中,医生常常为了职称晋升而造假论文。主人公陆晨被塑造成一个曦特立独行的医生,对论文造假深恶痛绝。


新京报:规模较大点的医院,在其介绍栏下往往都会列出所统计的论文和课题情况,展示医学科研水平;向人们传达的是,科研成果使医生保持在医学前沿,发表包括基础医学研究在内的论文,是医疗水平的证明。但科研和医疗水平是怎样的关系?或者说,刊发论文是医生更新医学知识的一种主要方式吗?


王小凡:美国的医生,根据不同的specialist(科),比如骨科、放射科、外科,都有隔三年或五年一次的专业强化,通过测试逼迫已经拿了执照的医生一定更新知识。科学发展这么快,新的治疗方式出来了,或者过去的一些治疗方式对病人有害,都要很快地把新知识传播到所有相关医生。这套制度是告诉医生要通过不断的学习来更新知识,但目前中国还没有这样做。


比如说,肿瘤治疗现在已发展到很新的阶段了,但一些医生并没跟上现在的形势。我上大学前在工厂呆了8年,有个发小一直做工人,我2012年回工厂又和他建立了联系。他在去年三月给我送来短信说“救救我,我得了肺癌。”我说赶紧把材料转过来,看了后很震惊,他在一月就有问题,为什么到了三月才告诉我,而且他的肿瘤还发展这么快。


这其中有他家人对他病情的瞒,但最重要的是,他已有一个基因突变,已有针对性的靶向药,怎么还要用普通的化疗的药?肿瘤在继续长,化疗对他没有用。我回中国的时候,刚好帮他找了药,吃了后,肿瘤马上就有了反应。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研究,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遗憾的是他的病毕竟已经很晚,到五月底就去世了。


我们的医生,不是说不负责,也许真是他们的知识更新不够。该学的地方,没有要求他们,我也给卫计委提建议。深化改革都到了深水区,这些都该一起面对,不该要求的拿掉,该要求的都应有。


论文产业化

明目张胆的“论文制造”


新京报:在刚才讲的故事中,你提到了论文产业公司,从历次被公布的撤稿事件来看,背后往往都有它们在制造论文。据你熟悉的情况,单就医学领域而言,这些论文产业公司现在发展到了什么样的状态?


王小凡:这是一支诈骗性的产业链,都公开找上门来诈骗,等于是帮你编造文章。我去年见了基金委领导,他们说查清楚了一大批造假论文的来源,知道是有一个大的产业链,最早是上海的一个博士后发现了市场需求,刚开始只是润色文字,到了后来什么都可以弄。比如你是做食道癌研究的,他就帮你分析食道癌方面的大数据,然后挑一个基因的变化,写成文章,付给他十万块就刊发了。


这类属于白领犯罪,国家需要采取有效措施加强监管。从监管和检查上来讲,美国也在不断更新,不断对付出来的新情况。我们国家最近的短信诈骗,死了人后才重视。现在的论文造假问题已非常严重,90%以上都是专业公司在做公开诈骗,但基金委说跟公安部交流,公安说他们不专业也管不了,最后就没有人管。我现在都经常收到这些诈骗email,太明目张胆了,对中国的国际形象很不好。


新京报:杂志和出版商在评审来稿的过程中并未识别出制造的或造假的论文,是否意味着他们也承担责任?


王小凡:出版商有一定的责任,但也很难真正起很大的作用。确实,许多国外出版商都知道中国有这么多医生需要发文章,具有巨大的需求。要它把关,真的很难。我也做编辑,雇了人查数据有没有问题,所有接收的文章都要经过数据审查,在出版前防止问题,不要发了后撤稿,这是有名望的杂志的情况。


过去办杂志很难,图书馆订才能赚钱,现在有了互联网,是开放索取,作者花钱杂志就提供一个平台,但做不到足够的审查。大的出版公司只要某个新杂志能赚钱就收购。他们或许知道有猫腻,但确实也不可能一个一个地查。


《科学政策与同行评议:中美科学制度与政策比较研究》

作者:龚旭

版本:浙江大学出版社 2009年10月


新京报:按常理说,同行评审是杂志初审通过后,将论文送审到同行,由熟悉所涉领域的科学家或学者作出专业评议。作者并不参与这一过程,但又是怎样实现造假的?


王小凡:这些低层次的杂志,在向同行送审的时候,许多同行都不理。按理说,同行评审工作没有报酬,是科学家的一个责任,自己的文章也让别人审,但这些杂志的同行评审送出去后往往就没有回音,评审工作没法进行。所以他们就要求作者提供可以帮助审核的人,作者或中介公司于是就钻了空造假。


我们杂志与作者通讯一般都是edu或org结尾的正式邮箱,基本不和hotmail或gmail等结尾的个人商业型邮箱联系,因为靠不住,不知对方身份的真假。不同商业邮箱打交道,就不容易出这种事。这些声望不太好的杂志让作者提供同行评审的名单和邮箱,但这些评审人邮箱,可能都是中介公司或作者随意注册而编造出来的。


造假惩罚

“说他们冤枉也冤枉,

但做了就没有同情你了”


新京报:学术造假是医生个人的选择,但站在背后的,却是以论文为导向的医生评价制度,也影响了更根本的“服务病人”这一职责。从你所致力的研究和编辑经验来看,如果他们没有了晋升的需求是否就一定会遵守学术规则?


王小凡:把对绝大部分医生评估的论文需求拿掉,也要整治中间提供造假的公司。这种需求都是有风险的,如果你在学校当教授论文造了假。出了事,查清了,在整个领域名望扫地,但也不太可能把人的行为监测到100%程度,个别人做了会被抓住。


我在杂志做编辑,也处理过好几个人,当然都是美国人。有人举报后,我们都要查,确认后撤稿,把决定送到工作单位,作者造假的代价蛮大。但在中国医生,一点不惩罚也是不行,但是他的需求那么大,解决得了吗?我也挺同情他们。当然了,他们如果突破了底线,大家也不同情。


“论文产业化”广涉各个学科。


新京报:但我们现在看到,大众呼声最高的是造假代价太低,惩罚力度不够。你或许也有听闻,学术造假、抄袭在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领域同样存在,甚至有时可能更严重。这样的呼声确有其现实依据,学术造假激起了人们对社会诚信水平的担忧,而一些占据科研院所重要位置的科研管理者并未因此受惩罚,也引起了他们的愤慨。


王小凡:光靠罚是不行的,问题的根子还是在。他们追求在职业生涯往上走是正常的,也是应该的,但是怎么走上去?如果都是用论文来评价,所创造的环境就逼得所有医生写论文。我以前也说,罚是要有,对造假作者停职或停止基金申请三年五年七年都有,但光从这头堵不住。


当然了,我们整个社会的诚信程度还未到一个合理的水平,比如说即便制定了政策要求,医生需要定期培训更新知识,有的人也可能搞个代考,但我们毕竟要逐渐往前走。我承认,完全杜绝学术造假不可能,美国也有。但我们是集中到一个专业群体在造假,我相信做基础科学研究的有学术不端的,但比例会很小,可是大家是把所有发文章的都看成科学家。


如果把我们制度政策造成这一现象的根子刨掉,大部分医生不需要为了发论文整天折腾自己,甚至是跨了道德底线,而是回归初心,忠实于病人服务并以此作为晋升标准。说他们冤枉也冤枉,但越过了底线就没有人同情你了。




本文系独家原创;采写:新京报记者 罗东;编辑:阿东。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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