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黑爪
现在的语言环境下,说爱,是幼稚,是公主;说敬夫,是圣母。但难道不正是爱和敬重,使婚姻得以美满长久吗?
我女性朋友少,工作又是在挨踢行,90年代女人做这行的不多,所以女同事也极为稀少,想来想去,同辈里我竟然一个公主病人也没遇见过。老公主倒是有一位,不光认得,还相当熟悉,因为她正是在下的母后。
老公主从不买菜,从不下厨,洗衣服是80年代有洗衣机以后才从我父亲手里接过来的工作,家里的花草,她主要负责欣赏,近年又多加了一项,拍照,然后微信发给万里之外的我。这么被人捧在手心一辈子,“公主病”一词发明之前,她就被我暗地里唤做老公主。然而她并没有人被人诟病,大家除了羡慕她“命好”,也大多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因为这只是事情的一面。
她对捧她在手心的人,不是一般的敬重。“你爸爸”这仨字,经她的嘴在我们面前一撂下来,掷地有声到什么程度:全世界最有文化,全世界最帅,全世界做饭最好吃,全世界养茶花养兰花最有一套,全世界钓鱼最牛,虽然没有做到全世界什么官,但原因恰恰是因为,全世界最正直。
他们都没有接受过西方教育,也没有研究过两性关系心理学,就凭着本能的爱和敬重,一辈子体面和美,在我眼里似乎并不太难。
我跑来凑这个热闹,显然立场不足。只能说几句naive的肺腑之言。
除了在包办婚姻的情况下,我不相信遇人不淑这种话,我也不相信婚姻关系可以和一个人的整体世界观,或者女权问题可以和社会的整体价值分得开来。昨天那篇《在两性关系中图什么》的文章后面有读者批评我语焉不详,谁知道你想要说什么。没错,因为有的话我当时不便或不敢直说。
价值观相近的人会彼此吸引,这么说我相信大部分人都不会反对;而最初接近的动机,肯定也没有谁是为了日后反目,好给自己制造战争,这就是说,初衷其实都是为了短期或者长期的愉快相处。那么,说的直接些,你是什么人,你也就会遇见什么人,被什么人所吸引。举个例,我刚认识丈夫不久时,有次聊天他说起,“我喜欢所有的女人,女人都很美。”热恋中的女孩听闻此言,可能有人会怒,可能有人会酸,也可能有人,比如我,会喜。我看到的是这个人那一颗温柔诚实天真的心。不认可这种看待世界的态度的姑娘,可能转身就走了。举这个例子只是想说,价值观像个筛选器,可以把适合的人留在一起,无论他们的价值观是高尚还是可鄙。梅超风陈玄风夫妇,与世人为敌,但对于彼此,却是天底下无人可代替的贼婆娘贼汉子。一段关系里遇人不淑一说,只是一种寻求同情的开解。那不是命,是自找。
敬重呢,倒不是说非得如老公主那样去盲目崇拜。真的就因为他是他,而敬他,因为这是你的选择,敬他就是敬你自己。我有位朋友对她丈夫说,我们能不能像黑爪夫妇那样跟彼此说话?她丈夫很纳闷,他们怎么说?朋友说,他们……我也不知道,好像很客气,但又不是客气。我猜想朋友看见的,就是没有因为熟悉而被忽略掉的尊敬。
男人容易看见别人太太的温和易与,女人容易看见别人丈夫的宽厚体贴。但事实上这是贼挨打和贼吃肉这个整体的两面,不能光看见贼吃肉,或者光看见贼挨打就开始抱怨或者羡慕。伴侣的选择以及关系的维系都只是一个人的整体认识和态度在一个方面的体现。
伦理、道德以致法律本是建立在人的需求和本能之后的约束、补充和规范,对于一个庞大而复杂的社会生态体系,它们自然是重要而必要的,但你不能忘记什么是更重要的,有句话叫不要本末倒置。你在谈情说爱时摆条件,到了谈合同时你又说主要是“联络感情”,在这么一个基本价值体系和行为模式如此颠三倒四的社会里,批评公主病,痛骂圣母病,真的都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常说的正三观,没有那么高深,你得像谈情爱一样去谈情爱,像谈合同一样去谈合同。
这么简单为什么大家都不会了呢?是社会病了,比公主病和圣母病都要严重得多。
▲ 老扬·凯塞尔(Jan van Kessel the Elder)油画“昆虫、蝴蝶、和一枝勿忘我”
从前有一种人叫polymath,是指博学之人,很受人尊敬,那时科学艺术不分家,所以科学很美,艺术也严谨。如今功能细分,一个钳工都恨不得考出7,8个分类证书来,polymath?别逗了。职场讲究的是专业人才,越专越好。排错(troubleshooting)程序一套又一套,听上去讲究极了,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专人”上。近年来对规则和指南的呼唤更是到了顶峰,人人都认为有了规则和科学的行为指南,一切都会像一个萝卜一个坑那么简单,照着填就是了。西方幼教理念刚进口那些年,不时会听到识字的现代母亲对着一位鼻涕眼泪哭一脸,痛不欲生却非得把心爱玩具交出去的小儿说“我们要分享”,她满脸都是对自己文明进化、遵循先进教育指南的陶醉,小儿心里直骂“分享个屁啊,老子的就是老子的”,mine(我的)这个词是多少学语小孩儿最先会说的词之一,绝不是我的杜撰,有心的人不妨去查。连基本的财产归属感你都要用“正确”的规则给他搅浑,他以后注定是用感情去联络合同,用条件去评价感情。
真的就是这么简单。
人类社会这个精密设计,精工制造的机器运转到今天,规则、法律已经多到一个人穷极一生也读不过来一半,各国议会、立委仍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地提案,还不够吗?可是这个大机器出故障甚至荡机的情形却愈来愈频繁。
原本,有一个美妙的词,“Holism”,我想不出一个准确的中文来对应它,大意是指一种整体、协同、互相影响关联的世界观,源自希腊词根 “holos”,意为“现实世界是一个集成体系,它的特性不能被缩减分割为体系的每一个组成单元的特性。”这就是英文里的wholeness,整体。其实也是东西方文化融汇最深最合拍的一个点。
细分和教条,乃至近年过街老鼠一般,给每一个社会问题分门别类号诊把脉的“专家”,都是忽视了这朵 holistic 的花之过。人们忘记了在关系中追求的根本是两情相悦,只看见了影响两情相悦的责任和义务,就把责任和义务当作了根本去追求。
在细节上无为而治,不是倡导空洞,它也并不冲撞现代社会的规则根基。只是在对待两性关系这样的原始问题上,请不要颠倒了主次。
本文原标题《像谈情爱一样去谈情爱,像谈合同一样去谈合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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