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和空白,你会选择什么?
"Between grief and nothing I will take grief."
The Wild Palms, William Faulkner
《野棕榈》福克纳
你应该也听过这样一个关于选择的故事:一只驴子站在两堆看起来一模一样的干草中间。它完全可以在两堆干草中自由选择,但最后,它因为无法决定到底应该吃哪一堆而活活饿死了。
你可能不知道,这头驴子有一个名字——布里丹之驴(Buridan’s Ass, Ass指蠢驴,不是屁股)。Jean Buridan是十四世纪唯名论哲学家,同时也是一位天主教牧师,他在“自由意志”的领域做了大量的写作工作。他提出了一个重要的观点——有时,自由意志反而会导致“无法作为”(inaction),即一种由“不确定性”和“过量的选项”造成的“选择决策能力的丧失”。——这就是这头驴子名字的由来。
数十年的研究已经清晰地表示,大多数人都和这头驴子一样,是糟糕的选择者——他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而“考虑自己要选什么”不仅会让他们烦躁,有时还会造成极大的痛苦。我们日常生活中也能看到很多证据,从抱怨菜单太长、网购推荐的物品太多,到专业、工作的选择。
为什么“选择”会带来负面的感受?
1.
一般来说,人们会以为,当他们被允许为所欲为的时候,他们会是自由的。但事实上,在这种“为所欲为”中总是包含着一种不自由——一种“消极的无穷无尽感”。如果你对自身没有明确的把握感,你很容易会迷失于“一切皆有可能”的幻觉中。例如,当你想买一件衣服,你觉得不把所有的选项看完,你就不敢决定买哪一个,但可供购买的衣服实在是太多了,怎么看都看不完,你因此陷入烦躁,最后甚至可能就放弃了购买计划。
当你面对着各种诱人的选项时,你会发现,你无法在较快的时间里认定其中任何一个。并且,就算你真的选择了,你也会为你可能失去的机会感到焦虑:也许另外一堆干草会更美味呢?
2.
社会科学家Barry Schwartz著有一本书《选择悖论》(The Paradox of Choice)。他通过心理和行为研究发现,虽然古典经济学认为,人们在做选择时,往往希望遵循“效用最大化”原理——也就是说,我们希望自己所做的选择,是所有选项中对自己最为有利的。然而实际的情况从来都达不到这样的目标。生活是复杂的。消费世界的选择是无穷尽的,而人类的理智却是脆弱有限的。
如果用公司来举例,1978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Herbert Simon曾经观察到,那些希望获得“最大化”回报的公司,最终会因为无休止地寻找最佳选项而破产。Barry Schwartz是这位经济学家的读者,他指出,人类现在面临的巨量选项,越来越丰富的产品,越来越多元的生活方式等,都正在把我们变成这样的“最大化追求者”,无休止地寻找更好的选择——而追求效用最大化的人,却更容易觉得自己的生活糟糕,以及容易抑郁。
3.
此外,和常识所以为的不同,人们有时做出的选择,并不是那些他们认为会让自己 “更幸福”的。美国心理学家 Amos Tversky做了这样一个实验。他向参加实验的人描述了以下两种情况:
情况一:你月收入3万5,但你身边的人月收入全都有3万8;
情况二:你月收入3万3,但你身边的人月收入全都只有3万。
当研究者问,“你觉得你在哪种情况下会更幸福?”有62%的人选择了第二种,只有38%选择第一种。但如果研究者的提问方式是,“你会选择哪一种?”只有16%的人选择了第二种,仍然有84%的人选择了第一种。这说明,很多时候“我要选择什么?”和“我在什么情况下更幸福?”,在我们的头脑中是两个不一样的问题。
4.
最后一个关于“选择”的核心问题是“误以为想要”(miswanting)。
你可能认为你很想要一件事物,并竭力去获得它。当你得到后,你发现你并没有如你想象中那么想要它,甚至完全不想要它。反而是另一些你从未意识到的事物,才是你真正想要的东西。——这就是一个miswanting的例子。
心理学家Wilson 和 Gilbert把“wanting”定义为“一种对喜欢的状态的预测”。然而预测总是充满偏差的,尤其是对于感觉的预测。刚吃饱的时候去超市买食物容易买少,很饿的时候去买则容易买多,就体现了这样一种预测的偏差。
人们是根据过去的经历,来预测自己对一件东西的“喜欢的状态”的,并由此推断自己是否想要一件事物。然而,人们对于过去经历的记忆却不那么可靠。研究显示,那些最近的经历中最后期部分的体验,能够最大程度影响你的选择。因此miswanting并不罕见,它显然增大了我们做选择时候的风险。
选择越多越痛苦,选项越好也会越痛苦
Tversky还发现,更多的“选项”会带来“降低动力”(demotivating)的负面作用。几年前的一个研究,给了一批被试6种果酱样品,给了另外一批被试24种果酱样品,结果显示,尝试了6种样品的被试更有可能挑选出一种去购买。学生可以选择话题进行写作以获得额外的分数,比起给他们30个可选话题,在给他们6个话题的情况下,学生更有可能进行写作。这两个例子中,都是因为更多的选项,造成了人们实际行动的动力下降。
前文提到的社会科学家Schwartz在《选择悖论》中把这种现象和“认知负担”(cognitive demands)的概念结合起来。过多的选项造成了对认知过大的需求,使我们感受到认知的负担,从而降低了去做选择的动力。
这种动力的降低,还和人们不理性地计算了机会成本有关。当我们做出一个选择时,我们确实必然要付出一定的机会成本。但实际上,即便不选择这一个,我们能够占有的选项始终只有一个。因此,我们计算机会成本时,应当只把“除了这个之外最有吸引力的一个选项”计为机会成本。但非理性的人们,往往会把所有看似存在的备选项全都计为机会成本,因此当他们看到许多可能的选项时,他们不但不会觉得开心,反而会为自己将要失去如此之多感到难过。
同时,选项少的时候,人们对于所做出的选择满意度也要高于选项多的情况。
另外一位波兰裔美国精神病学家Zbigniew Lipowski则提出,比起那些并没有太多好选择在手里备选的人,正是那些可以有着许多好选择的人,感到更高程度的焦虑。
他不是唯一一个这样想的人。哈佛大学认知神经科学家Shenhav 和Randy Buckner,在学生中做了一些列实验。他们让学生在一些物品中做出选择,这些物品各不相同,有瓶装水、T恤,也有iPad、相机。结果并不让人意外:
如果学生被要求从一个低价物品和一个高价物品中做选择,他们并不感到焦虑,能够明确做出选择,并且感到世界很美好;
如果学生被要求从两个低价物品中做选择,他们虽然都没有特别开心,但也都不怎么焦虑;
而如果学生被要求只能从两个高价物品中选择一个,他们开始表现出三组实验中最高水平的焦虑感。
“当你有更多充满吸引力的选项可选时,你并不会感觉更好,你只会感觉更焦虑”,研究者说。而诱人的选项越多,人们做出选择就越困难;同时,做选择的过程越困难,做完选择后就越有可能出现“我选错了,好后悔”的感受。
“我始终认为,这个日渐富裕和复杂化的社会,教唆了过量的‘有吸引力的选项’生成。正是那些过量的有吸引力的选项,带来了冲突感、挫败感、以及无法满足的胃口和随之而来的焦虑。令人渴望的备选项越多,冲突就越强烈——这是一种恶性循环。正是在一个‘过度充足’的世界里,布里丹之驴的阴影才猎捕着我们。”
选择恐惧症怎么办?
既然我们如此不擅长于做选择,我们似乎只有两种可选的应对策略:改变我们做选择的方式/思路;或者限制/减少可选的选项。
1.
正如前文所说,如果你在做选择时,总是担忧自己是否已经选出效益最大的选项,你很有可能被过多的选项压垮。因为你会希望能够在做选择前,慎重考虑过所有的选项。你会因为担心还有更好的选择在后面,而迟迟不敢行动。而事实上,这样的考虑是永无止尽的。
Schwartz建议我们从“追求最大化效益的人” (maximizer),转变为“有所牺牲的人” (satisficer)。什么是“有所牺牲的人”呢?这是指那些,能够对“还不错”的选项感到满意,并不追求绝对的“最佳”的人。如果眼前的这个选项能够让我感到还算满意,我愿意选择它,专注于它,坚持自己的选择,不为自己没看到的选项感到沮丧或懊悔——因为你没有为选择浪费过多的时间,这一点本身已经足以弥补很多不足。
尤其是当你处在一个“有很多好选项”的情境中的时候,要相信不管选择哪个选项,你都会差不多程度地获得价值感,同样也可能都会一定程度地留有遗憾。接受这一点,你的选择恐惧症可能就会极大缓解。
2.
而减少可选项的关键,则在于自我约束(self-binding)。
前文提到的“超市”研究中,Gilbert 和Wilson发现,只有一种人在饥饿时也不会过量购买食物:就是那些随身携带了购物清单的人。
现代人在消费中为了对抗过多选项带来的焦虑感,开始依赖“达人”的清单推荐。一批帮助人们做选择的人应运而生。而“极简主义”生活方式的兴起,也显然与对抗选择的焦虑感有关。极简主义的实质并不是“扔东西”,也不是“性冷淡风”的设计,而是决定什么是对你来说是最重要的,然后把其他东西坚定地排除在外,从而把自己从无止境的焦虑中证据出来,在重要的事物上投注更多的精力。
当然,你并不需要给自己冠上一个某种主义的名义,去获得那样的生活。克服选择恐惧症,过上更简单的生活,归根结底无法回避开更高程度的自我规训(self-discipline)和自我坚定(self-assertiveness)。同时也需要对欲望的节制,保持合理的期待,接受缺憾。
不夸张地说,这是一件需要智慧的事情。
我中学一位老师常常说这样一句话:没选择不痛苦,有选择才痛苦。年纪越大,越能体会到其中的深意。愿你不会在那么多既美且好的人和事物中迷失。找到你舒服的生活方式,做你认定的一份事业,用一生的时间爱重要的人。
送题外诗一句,来自昭和时代著名短歌诗人五岛美代子:
“一生中只是爱一个人,这一生都是不够的。”
以上。
参考文章:
Christopher Caldwell, Select All, the New Yorker
Maria Konnikova, When It’s Bad to Have Good Choices, the New York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