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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京涛是山东莱阳人,像许多出身农村的孩子一样,他通过读书一路从县城的中学念到了北京的重点大学。离开故土多年,是父亲的衰老促使他重新去理解父亲,以及他的东石水头村。
没想到,听着父亲的讲述,他才发现,每一个本以为熟悉的人,都是那么陌生,每一个看似最平常的生命,都是不可复制的传奇……
父亲,像他那一代大多数农民一样,没有文化、朴素、勤劳。
父亲的村庄,也像大部分胶东农村一样,贫瘠、平淡、寂寂无名。
然而,就是这样的父亲,和他的东石水头村,成为我生命的起航。
改革开放前,父亲一直是生产队赶马车的,这份略略异于普通农人的职业,是我向小伙伴们夸耀的资本。
我总觉得,父亲能走得很远很远,走到村人们都走不到的地方……因此他的每一次离家,都会引发我对外界无穷的想象,然后添油加醋地演绎给伙伴们听。
大约在我三四岁的时候,父亲第一次带我到生产队的饲养场玩耍。
当时的饲养员叫张爱,干瘦老头,跛腿、脾气大,早年在外当长工,闯荡江湖,见多识广。张爱大爷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转头对父亲说:“这孩子,以后就靠这双眼吃饭!”
父亲不屑:人都靠双手吃饭,哪有靠眼吃饭的?
后来我考上大学,学摄影专业,父亲想起张爱大爷当年的“预言”,不胜唏嘘。
▲ 本文作者孙京涛,知名摄影师。
年龄稍长,我随着父亲的马车进了城。
我知道,在城里,有不用马拉就会自己跑的汽车,还有能把人吸到肚子底下轧死的火车。父亲说:“使劲念书吧,念好了才能到城里工作。”
我听父亲的话,从县城的重点中学一直念到北京的重点大学。
大学毕业,系里保送我上研究生。四年本科,我已经几乎让家里家徒四壁了,还可能再读三年吗?我回家问父亲,要不要上这个学?
“研究生是什么?”父亲问。
“大学毕业了可以教高中,研究生毕业了,就可以教大学。”我比划着跟父亲解释。
“那咱村有孩子读吗?”
“没有。”
“那咱附近这三个村子有孩子读吗?”
“好像也没有。”
“那你得上!砸锅卖铁也得上!这个不是钱能买来的!”
父亲果断地替我做了主。后来,我真的在城里工作了。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支箭,而父亲,就是那张弓。
他铆足了一生的气力,把我放飞出去;自己却囿于那个封闭的乡村,日渐衰老。
▲ 父亲(右二)和他的几个老哥儿们。这七位老人的年龄加起来是560岁,他们一辈子都抽自己种的旱烟,都为自己有一支好烟袋而自豪。2012年摄。
近些年,许多体力活儿,父亲已经力不从心。
经常地,他会发现一堆土杂肥“被偷了”;待到耕种时,却发现那堆肥已经被均匀地撒到了地里。
或者,在大收时节,门口突然响起一嗓:“大叔,你陡崖山的麦子割回来了,扔门口了啊!”出门去看,却是杳无人影。
2007年4月16日,在我的一再劝诱下,一辈子不愿花钱的父亲终于同意做手术,安装心脏起搏器。
在手术室外,我算了一笔账:我一年差不多回老家四趟,父亲已经七十五,假如他再活十年,那么,我统共只能再见他四十次!
就是这个结果,让我开始拍摄《父亲的村庄》。每拍一个人,我都会向父亲念叨念叨,父亲便给我讲他们的故事。
我惊讶地发现:
每一个我以为熟悉的人,
都是那么陌生;
而每一个看似最平常的生命,
都是一个不可复制的传奇。
▼
▲ 孙月江二爹,七十六岁。父亲的亲弟弟。父亲当年靠给先生打短工,供二爹读了九年书,又送他去当了七年兵,希望他能奔个好前程。
▲ 香炉斗儿大爷,八十岁。本名张正清,香炉斗儿是他的绰号。改革开放后,一直与父亲搭伙种地,是父亲最好的酒友。
▲ 孙红英大嫂子,七十四岁。她儿子张明举和我是发小的同学。
▲ 张兰红大哥,七十八岁。媳妇是离婚后改嫁给他的,他把媳妇带来的两个儿子一把屎一把尿养大,视若己出。
▲ 张瓦房二奶奶(张志军),1929年生。解放前靠勤劳节俭盖了村里少有的六间瓦房,故村人称“瓦房的”。二奶奶育有一字七女,现已四世同堂、儿孙绕膝。但只要儿女回来,不管多少人,所有伙食都是她料理,不愿他人插手。我父亲去世后,每逢祭日,二奶奶都亲手扎摇钱树一株,让我们带到父亲坟前。
父亲经常说起一个故事:有一年正月十五晚上,一位年龄比父亲小、辈分比父亲高的“小老奶奶”来到我家,坐下了,只是一个劲儿地东拉西扯。父亲陪了一会儿,问:
“奶奶,您来我家,是有什么事儿吧?”
奶奶的确是有事,可她不好意思张口——她是来借钱的。儿子去烟台打工,缺一百块钱盘缠,正着急上不了路。
父亲二话不说,拿出钱来:“一百块够不?”
“够!够了!”小老奶奶连声说。
父亲客客气气地双手呈给她一百块钱,奶奶客客气气双手接过。
年尾,腊八刚过,“小老奶奶”就来了,还拎了两瓶“莱阳白干”。她客客气气地双手呈上一百块钱,父亲客客气气地双手接过。
第二年正月十五,“小老奶奶”又来了,还是客客气气借一百块钱;待到年尾腊八,还是拎两瓶“莱阳白干”,客客气气地还一百块钱,而父亲,总是客客气气地接过。如此往复五六年,直到她的儿子成家立业。
父亲说,小老奶奶遵循古训,债不过年:“她真是个要面子的人!”
我喜欢听父亲说这个故事,很多东西,从这个故事一直流淌进我的血脉。
人到中年,蓦然回首,却发现,这片自己曾经拼命挣脱的土地,却早已注定了此生所有的精魂。
▲ 张同方大哥。我父亲在生产队赶马车那阵子,他父亲是饲养员。一家老实人却因为穷而无人说亲。无奈,他母亲花了六千元为他弄了个云南媳妇。可那妇人不善,压根就没想与他过日子,各种巧言令色哄得老实巴交的同方团团转,最后把家中有限的值钱物品席卷而去,杳无音信。同方母亲因此大病,含恨离世。
▲ 王凤云嫂子,85岁。她小儿子与我是发小的同学。她与84岁的老伴要么去村里的蔬菜加工厂干活,要么在家加工废塑料,自给自足。
▲ 孙月秋大爷,1932年生。年幼丧父,母亲改嫁,他随侠骨柔肠的孙学林爷爷长大成人。育有四子一女。因勤劳能干,曾当过生产队队长。靠推着一辆小独轮车贩鱼卖,给四个儿子盖了四栋瓦房,娶上媳妇。人极勤快,生活极俭素,至今如此。
▲ 张本亮叔,66岁。1947 年反动武装还乡团到我村扫荡,他母亲在逃难途中生下了他。
2012年10月22日,我从医院将父亲送回老家,“保守治疗”。
秋后的山峦,灰黄而沉寂。
我在陡崖山的庄稼地里,面对抓住最后的温暖盎然生长的苦苦菜,架起相机。
这是生命最后的亮色,这些灿烂的绿色将在一场不期而至的霜降后迅速枯萎。父亲就在不远处的地里刨着芋头,准备给我回城时带走。
我举目四望,已经收获完了的玉米秸在秋风里颓然抖动着修长焦黄的叶子,瑟瑟作响。卡萨尔斯的《鸟之歌》从心底泛起,泪水,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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