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蔡孟翰
来源=2017年7月《经济观察报·书评》
大贯惠美子《神风特攻队、樱花与民族主义——日本历史上美学的军国主义化》(以下简称《樱花》)一书企图非常有野心,所触及的题材十分广泛。试图从文化人类学与思想文化史出发,通过对樱花在日本从古至今的考察,论证从19世纪后半叶以来直到二战结束,日本军国主义如何利用樱花的美学迷惑广大的日本人民,如何能促使一些受过高等教育以及富有世界主义视野的年轻人参与神风特攻队,为天皇抛头颅洒热血。
中译本是从英文版翻译过来的,英文版由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出版,书名是《Kamikaze, Cherry Blossoms, and Nationalisms: The Militarization of Aesthetics in Japanese History》,此书另外有日文版,不是日文翻译版,由岩波书局出版。日文的书名与英文不同,日文书名是《ねじ曲げられた桜――美意識と軍国主義》(被扭曲的樱花—美的意识与军国主义)比从英文书名译为中文的书名更加形象,更加简洁有力。两者在章节的安排略有不同,此书有四部分,第一部分在日文版有四章,在英文版浓缩为一章,其他章节次序相同,因此内容整体大同小异,这篇书评阅读的版本是日文版与英文版,不是中译本,只有参考中译本几页而已。
此书在理论上最新颖之处,毋宁是立足于本质主义的文化类型论,引进左派史学与马克思主义的文化批评理论,弥补本质主义的非历史性叙事,因而强化本质主义的可信度,比较有效处理历史的复杂性与不规则。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以人类学的术语,就是以emic(主位)日本文化本位内在的视角为主,追求与etic(客位)的术语的平衡点。 一般主张本质主义的文化类型论,如国民性论,倾向强调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具体来说,中国人酱缸论一类就是,这种说法,在英文的日本研究学界,叫“日本特殊论”(the theory of Japanese uniqueness),在日本就叫“日本人论”(Nihonjin-ron)。
本质主义的文化类型论
当然,关于中国的国民性论,绝大多数是各种各样自虐的阿Q论,说中国人或中国文化有多坏,直到今天已经是辛亥革命百多年,仍然坚持中国的问题基本上是文化有问题或国民性有问题,也正由于辛亥革命后,都已经百多年了,如果中国今天的问题主要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问题,那不是更显示中国传统文化的顽固劣根性,这种文化本质主义套套逻辑的思考,依旧在今日中国大行其道。
在战后的日本,这种本质主义的日本文化论,亦成为右派保守主流的日本历史文化认识。 不过,日本的情况,刚好与中国相反,在中国,中国文化有顽固劣根性,在日本,日本传统文化是优雅美丽纯粹无暇,因此,历史上日本虽然受到中国文化的影响甚巨,实际上,在本质主义的日本文化论里,两者差异很大,只有一些表面相似而已。 这样的观点甚至都渗透到日本自由主义的日本文化论述,比如,战后日本政治学大师丸山真男后期时代的古层论,什么执拗的低音云云,其实也是一种变相的本质主义文化论。
《樱花》此书便是从本质主义的文化类型论来掌握日本文化,所以,作者大贯惠美子强调日本文化的“源泉性”(日文版用语,primordiality),所以,樱花需要追溯到日本远古历史,日本王权/天皇以及日本人也要追溯其“源泉性”,这些“源泉性”,尤其是樱花,在作者说法里,都是文化的,最多是(无害的)文化民族主义,而不是明治维新以后的政治民族主义。
《神风特攻队、樱花与民族主义》
(日)大贯惠美子/著
石峰/译
商务印书馆
2016年10月
此书的出发点就是脍炙人口的《菊花与刀》,鲁斯·本尼迪克特的《菊花与刀》(以下简称《菊花》)是战后日本研究与人类学里本质主义日本文化论的开端。《樱花》此书是很有意继承,并且试图取代《菊花》,而且新渡戸稲造(1862-1933)在《武士道》(英文版,1900年,日文版1908年)一书,就提到樱花是武士道的象征,《樱花》一书里头亦提及新渡戸稲造这段话。在《菊花》,日本刀是武士道的象征,所以《菊花》一书,其实亦是谈菊花与樱花两种花在日本文化的象征意义。
在《菊花》,开宗明义说明,就是要分析日本文化里的两极性或双重性矛盾,亦即是“日本人既是有侵略性(aggressive),同时又没有侵略性(unaggreesive),既是好战的,又富有审美意识,既是粗野,亦是客气有礼貌,顽固同时是善于调整,服从但又憎恨被随意指使,忠诚同时叛逆,勇敢同时胆却,保守却又容易接受新事物”(书评作者的翻译)。因此,作者鲁斯·本尼迪克特选了菊花与刀象征日本文化里各种双重矛盾的原型。在《菊花》一书,作者从讨论日本历史,试图呈现日本文化中菊花与刀双重象征的文化类型早已成型。
因此,在《菊花》一书,日本军国主义可以说是日本文化里内生的怪物,一个两极失去平衡点的悲剧后果,而不是从外面引入的坏东西。从现在来看,《菊花》一书对日本历史与文化的讨论,不但简略粗糙,而且有不少误解,尽管如此,直到今天,《菊花》一书在美国大众(美国学术界则不然),与中日两国里,依旧很受欢迎的,对多数人仍然很有说服力。《樱花》一书,便是继承《菊花》一书的本质主义的文化类型论,在“日本特殊论”的基础上,关于近代日本的双重性现象,尤其是“既是好战的,又富有审美意识”这一个矛盾,提出一个新的解读诠释。
在《樱花》一书,日本文化的双重性或两极矛盾,不再是菊花与刀/樱花的两极矛盾,而是历史上,樱花在明治维新以前以及以后的巨大差异。在《菊花》一书,对日本文化虽然有同情的理解,但终究将日本的军国主义归咎于日本文化本身。到了《樱花》,虽然一方面承认日本的战争责任,另一方面,却说日本走向军国主义,并非日本文化的问题,而是军国主义政府恶用扭曲日本文化的结果,如樱花的象征意义受到严重的扭曲。所以,被扭曲的樱花,同时亦是被扭曲的日本文化。
而且,《樱花》一书又同时很清楚将日本军国主义理解为法西斯主义,类比纳粹德国与法西斯主义的意大利。这样一来,日本的军国主义就拥有了现代性的共时性(synchronicity of modernity),于是,《樱花》一书很有技巧地将日本军国主义转化为现代性的问题,而非日本明治以前传统文化的错误。当然,我个人不认为文化可以解释军国主义的兴起,这是《菊花》与《樱花》两本书的对因果关系的思考模式,所以,在此仅是厘清《樱花》一书的论点。
即使《樱花》此书承认樱花在平安王朝的《源氏物语》以及更早的《万叶集》里,并非一枝独秀,但《樱花》仍然以“物哀”这一个江户时期国学派本居宣长(1730-1801)的物哀论来诠释日本文化,在日本版书中,作者不用汉字表记,而是全部以平假名表记“物哀”,更可以看出其本质主义的日本文化论,而且,更有趣的是连物哀论的祖师爷本居宣长在其研究《源氏物语》的名著《紫文要领》(1763)里,“物哀”的表记是汉字平假名并用的“物の哀れ”,而非是全部是平假名的“もののあわれ”。有意思的是作者似乎并不知道物哀论,并非自古有之,而正是江户时期本居宣长的日本文化论。
被扭曲的历史
《樱花》一书虽然对樱花以及相关的思想文化史多有着墨,但仔细检验书中的历史叙事,有一些非常混乱,跳跃的段落,甚至有明确的历史知识硬伤,实在往往令人惊讶或困惑。比如在《樱花》中译本90页,作者提到在《军人敕谕》与《教育敕语》(非中译本的《教育敕谕》)里,天皇都使用朕为第一人称,同时提到在中国朕这个字,“其使用常常不考虑个体的地位”,再从日本的神话-历史《古事记》,《日本书纪》以及诗集《万叶集》里,说明天皇就已经使用朕为第一人称。
这段话很令人困惑错乱。 为何如此说呢?朕这一个字,在中国,从秦始皇开始,就是皇帝的第一人称,换句话说,当日本最早接触到中国的时候,朕早已经不是一般人的第一人称。其实,这样的认识,在日本随手拿一本日语字典,稍微查一下,也会如此清楚写来,结果,此处《樱花》一书里却要说在中国,朕是一般人的第一人称,这就是本质主义的日本文化论惯用的故技-刻意凸显与过分放大中日差别,强调日本虽然使用朕这一个字,但却与中国不同。
可是在此处,这个有意放大的差别,其实只是一个相当没有东亚历史常识的做法。同理,《樱花》一书在此之前,关于日本从明治维新以来,采取“一世一元”的讨论,也没清楚说到这是追随中国明清两代的做法,书里只是说纪元制度来自中国西汉时期,这又是有意无意之间,凸显中日差别,掩盖中日相同之处,然而这里的例子,如同上述“朕”的例子,都是曝露《樱花》一书的硬伤与本质主义的日本文化论暗中作祟的痕迹。
另外,在《樱花》中译本94页,则是呈现另一些历史叙事的问题-混乱与跳跃。作者说德川齐昭在《告志篇》一书,率先提出“忠孝一致”的概念,此概念后来由幕末吉田松阴提倡,后来被写入到1890年颁布的《教育敕语》。这短短三行,时间上包含从1833年(《告志篇》写成的那一年)到1890年,整整67年的政治史与政治思想史,居然在三行里,就草率交代。更不消说,1833年,吉田松阴(1830-1859)才三岁,等到《告志篇》在1863年正式出版,已经是吉田松阴死后三年多了。
另外,以我个人研读吉田松阴的日记与读书书单,在所谓的水户学里头,吉田松阴经常看的是,也是从以前到现在,公认在幕末著作里,数一数二最有影响力的是会泽正志斋的《新论》(1825),《告志篇》并没有在其中。此外,吉田松阴还曾经跑到水户藩住了一阵子,拜访会泽正志斋几次。当然,《告志篇》确实有写本(抄本)在外流传,但问题在,忠孝一致的观念,其实,在会泽的《新论》里就有,而且《告志篇》的抄本流传主要还是在水户藩的家臣里,不像《新论》一书,在当时早已是众人所知所爱读之书。吉田松阴不但自己爱读《新论》,同时他也常常叫他的学生熟读《新论》,而不是德川齐昭的《告志篇》。
所以,《樱花》一书在这些有问题的历史叙事之间,唯一的护身符就是有注脚,但我没来的不及去检验她所理解的注脚文献是否正确,但接下来,同样在94页,她继续谈《教育敕语》的主要是设计者是山县有朋,伊藤博文与中村正直,她的依据是山住正己在1990年编辑出版的《教育的体系》(《教育の体系》)。然而,很难想象山住正己的书会有如此荒谬的史实错误。这点是我想说的,《樱花》作者对日本历史研究的二次文献,阅读很随意,往往给人感觉,她没有完全搞清楚情况,现在这个下面的例子,就可以说明。
《教育敕语》最早有一个版本是中村正直的稿本,但没被采用,因此,再由内阁法制局局长井上毅亲自上阵起草,明治天皇的老师元田永孚之后加入修改作业,最后提交给当时的总理山县有朋。所以,中译本说的起草者,三人山县有朋,伊藤博文,中村正直,可以说是全错。在英文版,三个architects是Yamagata Aritomo(山县有朋),Ito Kowashi(伊藤毅),Nakamura Masanao (中村正直),在英文版,第二个名字是笔误,因为没有Ito Kowashi(伊藤毅)这号历史人物,应是Inoue Kowashi(井上毅),因为《樱花》一书的日文版即是井上毅,而不是伊藤毅。中译本可能由译者将Ito Kowashi(伊藤毅)改为的伊藤博文。所以,从《教育敕语》起草者的角度来看,《樱花》一书的日文版,举了三个人名,却只是对了一个而已 ;在英文版与中译本,都是全军覆没。
试想一个《教育敕语》起草者这么简单的历史,都能读的如此混乱,在英文版与日文版又出现略有不同的混乱或错误。那么牵涉到日本思想文化的历史岂不更加不靠谱?在同一章《天皇的两个身体》还有不少类似问题,我就不一一指出,读者可以举一反三,自行发掘,不过,可以稍微说一下,同一章,在90-91页,关于日本天皇尊号的讨论也是十分混乱,作者完全不知道天皇这一个尊号,在日本,从冷泉“天皇”(950-1011)到江户时期的光格天皇(1771-1840),天皇号的使用停止大约有850年之久!因此,看似非常丰富,涉猎广泛的思想文化历史谈论,实际上有一些很基本很严重的问题,说到底,这些历史讨论,最后依旧不过只是去证成《樱花》作者早已经构思好的学术立场,理论架构与写作意图。
战争反省的美学化
正因为作者基本上将明治维新以后与以前的日本文化切割成两块,将明治维新到二战结束的日本一股脑看成是日本集体主义与法西斯政权的发展史,与明治时期以前的日本有决定性的差异。从此处,作者引进艾瑞克·霍布斯鲍姆的“传统的发明”这一个概念,企图在技术上解释明治维新以来,一系列传统的断裂与再发明。 可想而知,在此书,樱花在明治维新以来,经过断裂与一连串的再发明,就是一步一步军国主义化,原本纯洁无暇的樱花于是被扭曲了,日本传统文化亦被扭曲了。
然而,《樱花》中对明治维新以来,尤其在1880年以后到二战结束,基本上视为军国主义的发展,壮大与崩坏。日本如同欧洲不少国家在这段期间发明很多“传统”,此书特别列举与樱花有关的“传统”,从靖国神社,武士道,军人的制服,歌曲,教科书等等,所以,樱花的象征意义,亦是刚好在这段期间越来越军国主义化,越来越受到扭曲。尽管如此,《樱花》此书却有另一个对日本军国主义在时间范围上的认识,虽然,比较少见;这是一个对日本军国主义与法西斯主义比较严谨的界定,从1920年代到二战结束,这与德国意大利的时间上是大同小异的,不过,在此书中,更常见的却是从明治维新到二战结束,都是军国主义与法西斯主义的日本。在这第一个对日本军国主义在时间上的上限舆下限的认识,与“传统的发明”此概念有若干难以调和的龃龉。
这里有两点需要注意,艾瑞克·霍布斯鲍姆的“传统的发明”,并不是针对法西斯主义与纳粹主义兴起,而是面对早在法西斯主义之前的19世纪,当大众政治崛起的时候,在18世纪启蒙主义宣告了传统社会与教会的哀歌以后,欧洲各国政权如何从过去的历史文化汲取思想文化的有形无形资源,重新发明似乎是自古有之的“传统”协助国家的稳定与合法性。所以,在艾瑞克·霍布斯鲍姆所编辑的《传统的发明》一书,被发明的传统,主要不是将政治美学化,而是要鼓舞人心,制造大众的参与感,塑造民族的一体感,进而有助于民族国家的建设。
而如今,《樱花》一书使用“传统的发明”却是要论证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1892-1940)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一文中的睿见:”这就是法西斯主义将政治美学化的情况。共产主义的回应便是将艺术政治化”(书评作者的翻译)。这样做没有问题吗?我以为是颇有问题。首先,为何英国,法国等等同样热衷发明“传统”,但却没有走向法西斯主义,为何德国,意大利,日本走向了法西斯主义?由此来看,可以说樱花根本解释不了什么,无法帮助理解日本后来的军国主义化,而是被解释的对象,乃是社会科学所谓的从属变数。
再来,被发明的传统如果主要是贡献民族国家的建设,其实,徵诸历史,日本的情况亦然,只不过《樱花》作者对日本人与日本人的自我认识,采取了本质主义的日本文化论,以及对日本人或大和民族的族群有自古有之/源泉性(primordiality)的观点,所以,她没看到艾瑞克·霍布斯鲍姆所编辑的《传统的发明》中,被发明的传统不是将政治美学化,而是建构民族的身份认同。
最后,在日本,“传统”的发明,在《樱花》一书之中的历史叙事,其实亦可以看到不少起于江户时期,比如樱花的逐渐普及化,特别是经由浮世绘而在广大民众间传播。但是樱花在江户日本的历史恰恰是《樱花》一书很少着眼的地方,多数是浅尝则止,比如,对国体,忠孝一致等等的讨论(可以见上面的讨论)。 再者,日本军国主义的兴起,包括樱花的国民化,应该都是可以上溯到江户时期。补充一点:江户时期的樱花其实没有《樱花》一书中所说的普及,比如,提出国体论的水户藩,以爱梅闻名,而非以樱花,所以,在国体论里,原来与樱花没有任何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