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神仙世界里，地下世界是个有意思的地方，因为它很复杂，是阳间和阴间交界的地方。
大家熟悉的《西游记》里，地下大概有这么一些势力：
首先是十殿阎王，其次是地藏王菩萨，然后是各地的土地公公，此外在鹰愁涧西岸，还有一个莫名其妙的“社神”庙（在鹰愁涧的西岸，唐僧见到社神，居然说我们大唐没有这个神）。这些势力到底是怎样划分势力的，其实很有意思。
首先应该分为两组：
十殿阎王和地藏王菩萨是一组。但十殿阎王是管理具体政务的，地藏王菩萨理论上只是政委或思想工作。
阴间这套阎王与地藏王菩萨撘班子的体系，显然是从佛教传入中国的。但阎王可不是佛教的原创，印度早期神话就有“阎魔”，是阴间的主宰，后来被佛教吸收了。
但实际上，地藏王菩萨只是发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到地狱度人而已（《地藏经》里地狱的主管者也是一些“鬼王”）。但一旦涉及到意识形态，具体的行政管理总要归上层建筑领导。所以地藏王菩萨虽然不管具体的事，但十殿阎王有事还得向他打报告。孙悟空闹了地府后，十殿阎王就是这样处理的。
另外再说另一派势力土地公公和社神，他们才是真正的中国土地之神。他们和阎王系虽然都居住在地下，但是土地公公管的，大多是阳间发生在土地上的事，阎王管的是阴间的事。
根据今天的知识，地球的表面从上到下，分为土壤层、残积层、半风化层和基岩层。那么这些地下神到底住在哪一层呢？抑或住在更深的地幔或地核里？
其实古人有一个很有名的概念，就是“黄泉”或“九泉”。
郑庄公对他妈妈发誓，“不及黄泉，勿相见也”。黄泉就是阴间。
《史记》说秦始皇修自己的皇陵，就是“穿三泉”。三泉之下，就是阴间世界。
我们知道，土壤下一段距离，就是地下水，这地下含水层有的地方厚，有的地方薄，最深处可以直达基岩层的裂隙。所以无论土壤层还是基岩层，都和阴阳分界无关，反倒是这地下含水层，倒是阳间和阴间的分割线。
地下水是分层的，秦始皇“穿三泉”，大概意思就是穿过了三层地下水。与此同义的有“九泉”，三和九，都不是确数，而是指很多。九泉也是多层地下水的意思。
地下水的层次
所以，按这个说法，土地爷和阎王，似乎是靠地下水层分隔的。因为在土壤表层动动土，还是阳间的工程，还不至于一镐挖出鬼来。到了地下水层的深处，就是“黄泉”，那就是阴间了。
二
土地公公都是和颜悦色的老头儿，不但挨孙悟空欺负，还挨西天路上的妖怪欺负。金角大王、红孩儿、甚至盘丝洞的土地爷，都被或多或少地欺负过。阳间的土地神，似乎只是分块分片管理。总的土地神虽然叫“后土”，但很少出来，人们对他（她），印象也相当模糊。
但是，上古可不是这样的。
比较早的一个地下土神，叫土伯，出现在《楚辞·招魂》里，这位是“土伯九约，其角觺觺些。敦脄血拇，逐人駓駓些。参目虎首，其身若牛些”。大概意思，是身子像蛇一样九曲弯弯（也有说是九条绳子的），双手鲜血，追起人来迅速无比。长着三只眼睛，老虎的头，牛的身子。汉代王逸认为他是后土的侯伯，地府的看门人。这位土伯长得半人半兽，和后来的阎王和土地爷完全不同。
帛画中的土伯
这件事有趣之处在于：幽都是鬼住的地方，不许活人靠近。活人想靠近，就会“逐人駓駓”，把你撵走。这位土伯，显然是管阴间的鬼的，和阳间的地面上的事没什么关系。
那么问题来了，他如果是管鬼的，他的上级后土，又是管什么的呢？
后土，又叫后土皇地祇，他（她）是道教的四御之一，地位相当尊崇，和玉皇大帝平起平坐。
根据一些上古神话，是共工的儿子（见《国语》，也有人说是大禹），能平治土地，所以后人祭祀他，让他管土地。他还有一个名字，叫“社”。
毛病就出在这里。
三
社神在古代的祭祀中太重要了，他是管地面上的事情的，总的土神叫“社”，一村一镇祭祀的土神，也叫“社”，或者叫“社公”或“土公”。“社会”这个词，本意就是祭祀社神的集会，社公管土地丰产，房屋坚固，显然，是一位阳间的神，是后代土地老儿的直系祖先。
这样看起来，在上古人们的意识里，“后土”的职能，其实是又管阳，又管阴，把整个地下都管了。
但是，在各种文学作品，乃至神怪记载中，后土神地位如此之高，却是一个特别没存在感的神灵，人们甚至几乎不记得他有什么故事，这是为什么呢？
答案是：都管，相当于都不管。
土地在神灵世界，上接人世，下接阴间，相当于一个城市的城乡结合部。众所周知，城乡结合部是最麻烦、最混乱的，黑白两道都有。城乡结合部的干部很不好当。
试想，假如在城乡结合部划出一个片区，任命一个官员来做这个片区的领导，统一管理黑白两道，这怎么可能成功！
黑道有黑道的规矩，白道有白道的规矩。可以通吃，但不可能通管，想通管，要么被赶走，要么被架空。
后土治下，有鬼界的幽都，相当于黑道；有阳间的地面，相当于白道。他的职能到底如何凸显？换句话说，让我们来做这个土地总神，该如何施政？
很难，很难。第一行政指令无法具体下达到各片区，第二无法与阴间势力对接。
所以，后土就是这样被架空了。作为总土地神的职能，在人们心目中慢慢淡化了。黑道还是黑道，白道还是白道。黑道自然是土伯、阎王（含泰山府君）这一系，行使的是黑道规矩。白道里，凸显的反倒是各管一片的社公们，他们的身份很特别：
有时候，人们喊他们“神”。汉代的王符记有“巫列七神”：“土公、飞尸、咎魅、北君、衔聚、当路、直符”，土公居首，从后面的飞尸、当路来看，都是一些既能降福，又能降祸的神。太上老君的童子，看守炼丹炉不力，也会被贬到下界做一个土地神。
有时候，人们又认为他们是鬼。《西游记》里的土地公，不但率领“阴兵”，身边的使唤仆人也是“鬼使”。《搜神记》里，社公甚至是鬼魂，由泰山府君（一段时期内阴间的最高领导）任命。
这很符合他们的身份，土地爷，就游走于神鬼之间。
这就很像城乡结合部的工作的人，想做好，必须黑白两道通吃。一方面，他们是基层官吏；另一方面，他们还得和黑道势力搞好关系。阴兵、鬼使当然是可以用的，反之，他们也要为阴间提供服务。
比如押解鬼魂去阴间（《幽明录》舒礼），比如掌管墓葬（《太平广记·卢佩》，管三百里丧葬之地），按理说，这些活，应该是黑白无常等地府鬼使干的，但没办法，土地神也得分担。
所以，我们心目中的土地神，往往是一副忍辱负重的样子，他们实在有非同寻常的负担。
我喜欢神话，但我喜欢神话的原因，是能从中看出更为真实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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