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2月7日凌晨，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的货运区，超过100万个滞留包裹堆积如山，令海关人员焦头烂额。“我们像在沙漠里数沙子——每天400万件包裹，60%来自中国，系统崩溃了。”一名海关官员向当地媒体抱怨。
2月1日，美国总统特朗普签署行政令，取消对价值低于800美元进口商品的“最低限度”
（De Minimis，拉丁语，意思是“法律不关心小事”）
关税豁免，这一决定自2月4日起生效。2月5日，美国邮政服务局
（USPS）
宣布停止接收来自中国内地和香港的包裹，但当天很快又撤回公告。突如其来的“新政”让大量小额包裹滞留机场，导致海关无法正常工作。
2月7日，此前一直态度坚决的特朗普也妥协了，宣布撤回叫停这项“小额豁免”政策，直到“商务部长通知总统已建立充分的机制，能够全面、迅速地处理和征收关税”。
美国海关和跨境商家在这个“新政”中集体坐了一次“过山车”。政策变动的反复无常让企业和消费者、海关同时陷入混乱。“这是特朗普总统持续制造混乱的又一个例子。”《纽约邮报》引述加州民主党众议员琳达的发言称。
不过，在遭遇美国政策72小时反转之后，跨境商家很难再安坐。从中国广州南村的服装厂到美国印第安纳州的亚马逊仓库，从巴西的“快时尚”工厂到墨西哥边境的“跳板仓”，跨境电商巨头与大量中小商家已经明白，特朗普叫停“小额豁免”的这根关税引线，随时可能再次点燃。整个行业的连锁反应已经难以遏制。
小额免税：从“贸易便利”到“政策争议”
特朗普计划叫停的“最低限度”关税豁免政策历史悠久，最初是为了方便美国游客将海外购买的商品免税带回国。
1930年，美国出台新的《关税法》，历史上第一次设置进口商品免税价格，主要针对个人物品和礼品两大类。根据政策，价值低于一定金额的进口商品，可免予缴纳关税和接受海关检查。这在很大程度上简化了海关程序，也减轻了行政负担。
最初，“一人一天”进口商品关税豁免金额为5美元，相当于如今的106美元。随着时间的推移，美国海关和税务部门在随后的数十年里不断提高免税的“最低限度”。
1978年，随着全球化进程加速，国际间的小额贸易变得频繁，美国政府将这一金额调整为25美元；1993年，又提高到200美元，以利用这一条款扩大符合豁免条件的商品范围，从而更好地实现贸易自由化。美国也鼓励贸易伙伴进行类似的改革。
在以亚马逊为代表的电商行业快速崛起之后，跨境包裹剧增，也使海关人员的工作变得更加复杂，需要耗费庞大的人力、物力资源。为了提高海关效率，刺激美国跨境电商发展，便利国际贸易，奥巴马政府在2016年将豁免金额大幅提高至800美元。这几乎是全球此类豁免中金额最高的，在同样经济发达的欧盟，“最低限度”门槛为150欧元
（约合156美元）
。
在此前的经济环境下，这一政策对促进跨境电商等领域起了积极作用。跨境电商平台因此可将大量低价值的商品顺畅地引入美国市场，给本地消费者带来更多选择和实惠；同时，也为许多企业开展国际贸易提供了便利。
近年来，“小额豁免”政策已成为跨境电商企业的福音，如Shein
（希音）
和Temu
（特姆）
等公司通过直接向消费者发货，避开了繁琐的关税程序，从而保持产品低价和快速增长。美国众议院委员会的报告认为，Temu的商业模式“依赖于最低限度条款”，而Shein同样受益于这一条款，得以从中国直接发货，既便宜又快捷。
据美国海关和边境保护局
（CBP）
的数据，2014至2024年间，依赖“最低限度”豁免的美国进口包裹数量从1.39亿件增加到13.6亿件，10年间增长了878.42%，其中一半以上来自中国公司。这一增长不仅改变了消费者的购物习惯，也让美国国内的零售商和消费者得到实惠。
大量低价值商品借助“小额豁免”政策涌入美国市场，在刺激小额跨境贸易繁荣的同时，也引发了诸多争议。美方开始尝试叫停这一政策。
2022年，美国众议员厄尔·布卢门瑙尔
（Earl Blumenauer）
提出《进口安全与公平法》，旨在防止部分商家利用小额免税政策进入美国市场，但该法案因各种原因未能立即落地。2023年，前特朗普政府贸易代表罗伯特·莱特海向国会建议完全废除最低限额政策，或将门槛降至100美元以下。也有像众议院筹款委员会共和党成员凯文·布雷迪一样发出警告，不应仓促改变合理的最低限额。不过，试图取消小额豁免政策的声音一直没有中断。
特朗普再次上台后，打着“美国优先”的口号，大刀阔斧地改革多项贸易政策，取消“小额豁免”政策很快被提上日程。尽管美国政府的“最低限度”关税豁免政策有所反复，但取消这一政策的大方向似乎不可逆转，全球贸易格局已经受到冲击。
▲2025年2月7日，美国佛罗里达州迈阿密，装载进口产品的托盘被放置在迈阿密国际机场的货运仓库外 图/视觉中国
行业冲击波：从美国到全球的连锁反应
当特朗普宣布暂缓叫停“小额豁免”政策后，25岁的萨拉在社交媒体X上表达了自己的不安：“我刚下单了一件新裙子，听到取消豁免的消息时，很担心它可能会被延迟或涨价。恢复之后，我松了一口气，但未来还是不确定。”她是一名大学生，喜欢在Temu上购买价格实惠的时尚和家居用品。
取消“小额豁免”政策，意味着美国本土零售商的成本将显著上升。他们从其他国家采购商品会面临更高的关税和更繁琐的清关程序，因此，不得不将增加的成本转嫁给消费者。这对已经习惯享受低价商品的美国消费者而言，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研究表明，“小额豁免”对低收入家庭尤其重要。根据美国智库梅卡图斯中心
（Mercatus Center）
的研究，如果取消“小额豁免”，该国消费者和中小企业每年可能需额外承受470亿美元的成本。这意味着像萨拉这样的消费者可能不得不减少购物，或者只能使用更昂贵的替代品。
从贸易保护的角度来看，取消小额免税政策被视为美国政府试图保护本土产业的一种手段。
然而，这一政策的实施可能会适得其反。一方面，美国本土零售商将面临更高的采购成本和更少的商品选择；另一方面，其他国家的电商企业可能会填补中国商品留下的市场空白，从而进一步削弱美国本土产业的竞争力。
对于中国跨境电商行业来说，“小额豁免”政策的变化，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过去数年，这一政策为中国跨境电商的快速发展提供了重要红利。无论是头部平台，还是广大中小商家，大多通过直邮模式将低价商品发往美国，极大地降低了运营成本。叫停“小额豁免”政策意味着这些跨境商家的成本将大幅上升，利润空间被压缩，同时通关时间和手续成本则将大幅增加，物流效率降低不少。跨境电商领域持续多年的价格“内卷”，也将退潮。尽管特朗普暂缓了计划，但这些跨境商家进行模式转型和市场调整在所难免。
越来越多国家正在被这一政策变化波及。2025年2月5日，欧盟委员会宣布计划取消价值150欧元以下的包裹免税政策，显示出全球贸易格局正在发生深刻变化。包括越南、印度尼西亚等东南亚国家，也面临困境。这些国家的制造业在一定程度上依赖美国市场，特朗普的关税政策变化打乱了它们的生产和出口计划。
许多国家的电商企业也开始重新审视其供应链布局，寻求更灵活、高效的物流和仓储模式，以应对不断变化的贸易政策。
▲2025年2月7日，美国佛罗里达州迈阿密，海关和边境保护局官员在迈阿密国际机场的阿维安卡货运仓库检查进口的鲜花 图/视觉中国
在不确定性中寻找新的机遇
尽管目前美国的“最低限度”豁免政策暂时恢复，但其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暂缓之后，特朗普政府的政策方向可能进一步调整。有分析师认为，未来可能引入新的入境要求，或提供10位数的关税分类代码，或对小额包裹征收用户费用……
同样的不确定性也存在于欧洲市场，依赖这两大市场生存的众多跨境商家不得不面临痛苦的转型。但这也是整个行业摆脱价格战、提升产品力、改善全球供应链、实现长期发展的契机。
为了应对这一变化，一些商家开始转向海外仓、海运集拼等“重资产”策略，加强本地化布局，考虑在美国、欧洲建立仓库，以避免使用“最低限度”豁免。不过，这需要大量投资，增加不少运营成本。2024年，Temu力推半托管模式，引导卖家提前在海外仓备货；而Shein早在2022年便开始发力海外仓，在美国、欧洲、中东等地投资建设了多个仓储基地。
与此同时，一些平台也在积极拓展新的市场，降低对美国单一市场的依赖。据美国科技媒体The Information此前的报道，Temu计划到2025年将其在美国市场的商品销售额占比从2024年的60%降低至30%，显示出其多元化布局的决心。而Shein则早已在中东、东南亚和拉丁美洲等市场发力，并在土耳其、墨西哥和巴西等地打造制造基地，以分散关税等风险。
对于中小商家而言，则面临从“低价竞争”到“品牌化”的转型。品牌化可以说是中小商家应对成本上升和市场竞争的关键。
过去，许多跨境商家依赖低价策略在市场上占据一席之地，但随着“小额豁免”政策亮起“红灯”，这种模式将很难维持。商家需要通过提升产品质量、优化用户体验和加强品牌建设，来提升自身的竞争力。同时，海外仓和集运模式也将成为中小商家的重要选择。
特朗普政府的小额免税政策事件，只是近年来全球贸易格局变化的一个缩影。尽管政策的不确定性给企业带来了压力，但通过加速本地化布局、推动品牌化转型和优化物流服务，企业仍可在新的贸易格局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发展空间。正如行业专家顾登晨所言，政策调整带来了短期的困难，但从长远来看，这未必不是一个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