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到他家的时候,刚刚9岁,瘦弱单薄,却勤快伶俐。
她出生不久,父母相继过世,她跟了舅舅生活。舅舅家里人口众多,在那个年代,亦是生活拮据。9岁上,她被舅舅送到他家,以收养的名义。
说是收养,其实暗下,舅舅已经应允人家,等她长大了,给那户人家的独生儿子做妻子。
当时他12岁,是个不经事的少年。他的家境还算殷实,父亲在县城做盐官。
但她的生活并未因此好转。
他的母亲是个厉害角色,从她过去以后,便把所有家务事都压在了她身上。她依旧吃不饱、穿不暖,单薄的身体承担着超重的负荷,还常常被责骂。
他还小,在读私塾。
慢慢地,他的家境随着时局动荡急剧衰败,他的父亲因一场疾病撒手人寰后,生活日渐艰难。他的身份,也不再是养尊处优的少爷,可是他没有吃过苦,什么也做不了,倒是比他小3岁的她,照顾着他的生活。
凄风苦雨,她还是一天天成长起来。
二
他19岁、她16岁的那年秋天,他的母亲为他们圆了房。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7年,他们还不曾牵过手,但一夜间,变成了夫妻。如水长发,在那个秋天的夜晚开始,被她轻轻挽了起来。
是的,她爱他,从她来到他家的那一天,看到他穿着长衫读书的样子时,就爱上了他。尽管在她最艰苦的年月里,他从来不懂得去爱护她,可是她的爱,还是蓬勃生长起来。
因为有过相互陪伴的漫长时光,因为他们都还年轻,对彼此青春的身心充满好奇;更因为,她对他沉默而炙热的爱情……
于是在年久的、有着高大合欢树的院落里,在灯火朦胧的石头小屋里,他们度过了一段甜蜜时光。
她的面容渐渐饱满起来。即使在冰冷的水里清洗衣衫,她的唇角,也会忽然偷偷翘起微笑。他看她的眼神,也在那个夜晚之后忽然温柔起来。他日渐年迈的母亲,也不再锋利苛责、动辄发脾气,言行慢慢缓和起来。
然后,他们的女儿出生了。
时局日加不稳,从未读过书的她,某天却毅然把年轻的他送去参加了解放军。这个从未走出过小村的农家女子,心里却分得清大是大非。她亲手给他佩带了红花,看着他离开了家。
三
他一走,若干年无音信。那些等待的光阴里,白天,她拼命干活,照顾年迈的婆婆和年幼的女儿;晚上,便在灯下为他绣鞋垫。
那鞋垫,双双不重样——龙风呈祥、鸳鸯戏水、牡丹争艳……一针一线,都是相思,都是牵盼。针扎在指上,血落下来,她的心,就猛地一抽,想,也许他回不来了……
但他回来了,在解放几年后,他戴着神气的肩章回到了家中。而同时也带回了一个消息。他在外的年月,认识了一个读过书、受过新思想教育的城里女子,他们相爱了。
他说了“爱”这个字。她9岁就生活在他身边,跟他做了5年的夫妻,整整12年的光阴,这个字,他从未对她说过。
她一直没有说话。这个外表柔弱单薄,内心坚韧丰盛的女子的感情,在做了他的妻子那天就如她绣下的牡丹那般如火如荼。只是那热烈,他还没有用心感受到,就冷冷将它熄灭了。
四
屋里的灯火也终于熄灭,天亮时,她最后一次叫了他的名字,说:走,咱们去办手续,离婚。她又说:我只有一个要求,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想先住在家里。
他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说:是我对不起你。这个家,还是你的,你可以一直住着。如意,我带她去城里读书。
如意,是他们的女儿。
她用袖口轻轻擦去他的眼泪,说:你是男人,不兴为这样的事掉泪。如意,她想跟你走你就带走,她不肯,就留在我这里。娘,我会照顾好,你放心。
那年,她不过33岁,依旧有着年轻秀丽的面容。
他们的女儿,选择了留在她身边。
这件事,他已年迈的母亲并不知情——他不想老人知道,她答应了替他隐瞒。从此,她陪着一老一少,过着3个女人的日子。
五
住在城里的他,偶尔也会回来看看。人前,他们还是夫妻的样子;只是夜晚,原本拥挤的小屋里,搭了一张简易的小床。
曾经缠绵恩爱的洞房里灯火依旧,他们却已相对无言。她更加沉默了,什么都不问,亦不说,不令他有丝毫尴尬和为难。
当兵以后,他染上了抽烟的习惯,她不喜欢那烟的味道,呛。可他回来的夜晚,不管抽得多凶,她也不埋怨。只是在他走的时候小声说一句:在外头,少抽烟,伤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