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0年前的1714年，巴塞罗那被西法联军破城，加泰罗尼亚失去主权。主张加泰罗尼亚独立的人们在每年9月11日走上街头游行庆祝。
文丨张泽宇
9月11日是加泰罗尼亚地区盛大的民族日。310年前的1714年，巴塞罗那被西法联军破城，加泰罗尼亚失去主权。主张加泰罗尼亚独立的人们在每年9月11日走上街头游行庆祝。
今年大游行在加泰罗尼亚自治区的许多城市同时举行，除了巴塞罗那，周边的塔拉戈纳、赫罗纳、莱里达、托尔托萨等城市也都以不同的主题举行游行活动。笔者观摩了巴塞罗那的大游行，相比起前几年的游行，今年的路线更短，人数也更少。尽管如此，这仍然是聚集了最多独立主义者的集会。
今年巴塞罗那的游行主题是“让我们重返街头，独立”。以往的游行通常会在巴塞罗那最主要的Gran Via大道举行，这条道路长达数公里，连接巴塞罗那主要的景点。在以往的重要节点，街上的游行人群能达到数十万人，蔚为壮观。而今年的路线集中在老城区附近，从法国火车站（Estació de França）开始，经过毕加索路和路易斯•孔帕尼斯（Lluís Companys）路到达凯旋门，全长不到2公里。值得注意的是，尽管路线缩短，路线的选择却颇具政治意味。
游行的起点是法国火车站，该火车站是巴塞罗那第二繁忙的火车站，始建于19世纪，是一座现代主义风格建筑。这里曾经运营着从巴塞罗那发往法国等国的跨国列车，如今长途业务被新建的Sants火车站吸收，这里主要运行着中短途的路线。游行选择在这里出发的理由，一方面因为这是加泰罗尼亚地区重要的文化遗产，另一方面则可能是因为这个车站的名字和其象征意义。
同反对西班牙一样，反法国也是加泰罗尼亚民族主义者的口号之一。1714年西法联军大败加泰罗尼亚军队的历史让民族主义者怀恨于心，加泰罗尼亚作为一个横跨西班牙和法国的地理存在，天然的与两国的主权相冲突。加泰罗尼亚民族主义者主张的土地不仅是西班牙的部分，法国与西班牙交界的一部分土地历史上属于“北加泰罗尼亚”，也是他们活动的区域和目标之一。今年加泰罗尼亚的地方议会选举期间，流亡海外的前领导人普伊格德蒙特便是在南法小城瓦莱斯皮尔远程遥控指挥其政党的选举活动。
反对西班牙和法国的活动在2023年初达到高潮，彼时法国总统马克龙和西班牙首相桑切斯在巴塞罗那会面，抗议的人群打出“不要法国，不要西班牙，要一个加泰罗尼亚国家”的口号，从两国首脑会谈的西班牙广场一路游行到法国领事馆门前。法国火车站作为连接加泰罗尼亚和法国的重要交通枢纽，再加上冠以“法国”的名字，自然成为加泰民族主义者的目标。此外，法国站距离纪念加泰罗尼亚烈士的Fossar de les Moreres广场仅有百米之遥，从地理上来说也适合作为游行的起点。
2023年的游行中，人群打出“不要西班牙，不要法国，要加泰罗尼亚国家”的口号
游行路线经过的路易斯•孔帕尼斯路也是一个精心的选择。这条路以加泰罗尼亚著名政治家命名，路易斯•孔帕尼斯曾任加泰罗尼亚自治区政府主席，在1934年宣布建立了“加泰罗尼亚共和国”，在加泰罗尼亚人的心中，他是国父一般的存在。佛朗哥攻占巴塞罗那后，孔帕尼斯流亡法国，法国被纳粹德国占领后，孔帕尼斯被德国宪兵逮捕并移交给佛朗哥政权。1940年，他在巴塞罗那的蒙锥克城堡被执行枪决。如今加泰罗尼亚政府在他就义的地方竖起石碑，以纪念这位政治家。而连接加泰罗尼亚议会到凯旋门的这条路也被冠以他的名字，本次游行队伍途经这条大道。这条大道也经常作为集会或文化活动的场地，上个月加泰罗尼亚前“总统”，独立运动领导人普伊格德蒙特的闪电归来 也发生在这里，象征性地将自己与这位加泰罗尼亚“国父”联系。
尽管普伊格德蒙特再次违反西班牙对其的通缉令逃往国外，他在加泰罗尼亚仍然有着大量拥趸。普伊格德蒙特的政党“一起为加泰罗尼亚”（Junts）在Fossar de les Moreres广场摆设的摊位上，仍然在最主要的位置立着普伊格德蒙特竞选时的易拉宝，上面写着“普伊格德蒙特总统”；游行队伍中，有支持者打着普伊格德蒙特的照片并配上“永不投降”的字样；还有许多人佩戴上普伊格德蒙特的面具，在游行的人群中，就算混入一个真的也难以辨认，可能这也是上个月他能成功在警察重重包围下逃脱的秘诀之一。
今年5月的选举以及8月新政府就职之后，加泰罗尼亚的政治格局相比以前发生很大变化。西班牙执政党工人社会党的加泰罗尼亚盟友——中左翼的加泰罗尼亚社会党成功组阁，这是加泰罗尼亚十几年来第一个非独立主义政党主导的政府。
在民族日这一主张独立为主的庆祝活动中，毫不意外地出现了攻击现任政府的标语。反对者打着现任自治区主席伊利亚（Salvador Illa）的照片，配上“支持第155条的人不配成为我们的总统”。其中155条指西班牙宪法第155条，该条规定了西班牙政府在自治区违宪时，可以强制后者遵守法律的权利。2017年，当加泰罗尼亚在普伊格德蒙特政府任上宣布独立时，西班牙政府启用了这一条款并接管了加泰罗尼亚政府。现任加泰罗尼亚自治区主席伊利亚曾任西班牙卫生部长，与西班牙当政的工人社会党关系密切。因此，在激进的加泰罗尼亚民族主义者看来，伊利亚亲西班牙的立场不配做加泰罗尼亚人的领导。
在9月11日当天，加泰罗尼亚政府前的广场被激进的抗议者涂鸦上“PSC，你不会得到社会安宁”的威胁性字眼，PSC是加泰罗尼亚社会党的缩写。当笔者在此涂鸦前驻足时，一位反对独立运动的大叔主动上前向笔者抱怨：“这些独立运动分子都是纳粹分子和种族主义者，他们非常愚蠢”。看来在加泰罗尼亚人里，统一或独立意识形态间的差距已经几乎到了不可兼容的程度，一定程度上也是独立运动支持者激进的政治表达的结果。
打着反现任自治区主席标语的人群，前景为戴着普伊格德蒙特面具的人
游行参与者打的旗帜和口号十分多样。官方组织者定下的主题为“为了体面的住房，独立”。这一口号呼应了近年来巴塞罗那高涨的房价以及随之而来的百姓的抱怨。一些人将社会问题归因于游客身上，比如认为房租高涨是因为大量房东选择将房屋以短租或Airbnb的形式租给游客。这种心态反映在近年来复苏的反游客运动中。激进的反游客人士在城市各处涂鸦上“游客回家”的标语；在今年夏天的一次游行中，他们手持水枪向街边餐厅里的客人喷水，并让这些顾客回家。这些激进的举措以及其隐含的排外主义和种族主义令人不安。
游行中出现的口号多与独立相关。比如“加泰罗尼亚不是西班牙”“独立或独立”“我们为独立而战”“团结起来为自决权”“独立就是自由”等。出现的旗帜除了各式各样的星旗（Estelada），还有其他独立运动地区的非官方旗帜，比如巴斯克地区，展现了西班牙地方民族主义者之间的跨区域共鸣。
游行人群中还有个“国际纵队”，打着各种旗帜支援加泰罗尼亚独立运动。有个频繁出现的上黄下蓝的旗帜，乍看之下极易误认为是乌克兰国旗，中间却有个盾牌形徽章，一问才得知原来是西里西亚地区独立运动旗。不同主张独立的地区借加泰罗尼亚民族日的游行纷纷打出各自旗帜，这个节日已然成为世界各独立倾向地区的政治秀场。
正如所有游行一样，警察部队是“隐身”的参与者。日常游行中，提前报备过的游行会有警车封路、开道、护送。而未经报备的突发游行则有武装警察坐着武装警车呼啸而来控制人群。游行人数较多时，警用直升机会在人群上空盘旋，从俯视视角观察人群动向。游行人群与警察的关系如同橡皮筋，时常处于紧张状态，一旦崩断便会造成恶性事件。
根据自治法规，加泰罗尼亚自治区拥有独立的武装警察部队（Mossos d’Esquadra，简称Mossos），由加泰罗尼亚政府指挥。这支队伍取代了大部分西班牙国家警察和国民警卫队的职责，后者仅保留了诸如边境控制、护照签发等的权力。Mossos在控制抗议人群方面十分专业，他们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但声誉并不好，曾有向抗议人群发射非致命性子弹致残的先例，时常被人权组织批评。
然而，2017年，加泰罗尼亚议会在西班牙明确反对的情况下宣布举行独立公投，Mossos在此期间却与独立运动暧昧，引发西班牙的强烈不满。为了阻止公投发生，西班牙政府暂停了Mossos的职权，发动了名为“哥白尼行动”的警务行动，租用邮轮投送了数千名西班牙国家警察和国民警卫队前往加泰罗尼亚维持秩序和阻止公投。在这期间，发生了严重的暴力事件，成为2017年宪政危机中西班牙政府的污点。在今年的游行中，有民众打印了17年警民冲突的图片，配上“既不忘记也不原谅”，也有民众制作了恶搞的警示牌影射该事件。这一画面刻在许多加泰罗尼亚人心中，是他们与西班牙政府间一道难以抹去的伤疤。
警察的政治化与去政治化是一个普遍性的议题，在加泰罗尼亚这一问题非常直观的摆在政客、市民和警察面前。Mossos在宪政危机期间表现出对独立运动的暧昧使加泰罗尼亚民族主义者将其视为这一“国家”潜在的武装力量，独立领导人普伊格德蒙特曾盛赞Mossos“不仅为政府服务，更为‘创造我们国家’的人民服务”，引发西班牙的不满。当Mossos行使职权驱散抗议人群时，Mossos又会被民众指责为是“西班牙的傀儡”。
今年8月普伊格德蒙特高调返回巴塞罗那并成功逃离时，几名Mossos警官被控协助其逃离，更是将对Mossos去政治化的议题推到新政府的议程上。加泰罗尼亚新任内政部长帕隆（Núria Parlon）表示，Mossos已经“到了一个时代的尽头，必须作出改变”。在加泰罗尼亚与西班牙博弈的天平上，现在砝码被加在了西班牙一头。
2023年的游行中，武装警察组成人墙控制人群
今年民族日游行路线短，持续时间也短。从4点开始行进，走走停停，在下午17:14分在凯旋门前达到高潮，这一时刻象征着1714年的巴塞罗那陷落的年份。今年的游行相比起以往规模小了很多：根据巴塞罗那警察的数据，今年约有6万人参与，是自2012年以来人数最少的一次，相比去年少了一半，更是只有10年前游行人数的1/30。尽管独立运动的铁杆支持者仍然热情高涨，但弥散在普通民众中的情绪明显低落。
从去年到今年的多项民调显示，加泰罗尼亚地区对独立运动的支持已降至2012年以来的最低水平，目前仅有约34%-40%的人口表示支持独立，而反对独立的比例则有所上升。这种趋势的形成可以归结于多个因素。一方面，现任西班牙政府采取了更加温和的应对策略，通过政治谈判与妥协缓解了紧张局势，特别是与加泰独立主义政党达成合作，承诺以特赦换取后者在西班牙议会对执政党的支持。这种策略在短期内有效缓和了独立情绪，为双方争取到了更多的政治共识和合作空间。
另一方面，2017年加泰罗尼亚独立公投期间爆发的混乱场面及随后的暴力冲突，让不少加泰罗尼亚人对独立前景感到失望。西班牙政府展现了其坚定的反分裂立场，也使得加泰罗尼亚的独立希望在面对中央政府强硬姿态时显得遥不可及。同时，独立运动的领导层在推动进程时的策略缺乏政治智慧，导致了政治上的僵局。在他们的带领下，加泰罗尼亚非但没能走向独立，制造的政治动荡反而吓跑了大量跨国企业和高技术人才，显著减缓了该地区的经济发展速度。
相比之下，越来越多的加泰罗尼亚人意识到，与其追求一个宏大但难以实现的独立梦，不如在西班牙框架内追求更为务实的社会治理与经济发展，这显然更能满足当前的实际需求。在今年的地方选举中，加泰罗尼亚人通过选票选择了一条新的道路，表明了他们对独立的理想与现实之间日益清醒的态度。未来如何发展，还有待进一步观察，但显然，加泰罗尼亚的政治风向已然发生变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