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这十卷本的文件汇编,究竟关注什么内容呢?实际上,在我自己的问题取向中,一直以来都对土地问题有着浓厚的兴趣,我的硕士论文做农业合作社运动的口述史研究,实际上也蕴含着一个朴素的经验问题:刚刚完成耕者有其田的土地私有的普通农民,又是如何在合作化以及集体化运动中“化私为公”的?于是,带着对土地问题的兴趣,我在初读《文件选集》的时候,带着对土地问题的关心开始了“抄文件”这样一件笨拙的工作。在最初的阶段,我所采用的是最为笨拙的方法,即按照文件发布的时间顺序逐篇阅读,在这一过程中将文件中凡是和土地相关的文字、段落,先以“断章取义”的方式逐字逐句摘抄下来。
所谓“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当我摘抄完十卷本的文件选集之后,却依然一头雾水,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我自己也陷入和很大的焦虑之中。甚至一度对自己的所做的笨拙的抄文件以及“文件编目”的工作,产生了强烈的质疑。
3. 弦外有音
就我自己的体会而言,在整个阅读文件、摘抄文件时,最难的一件事情就是,如何真正理解的文件的内涵而不只是“停在文字表面”。作为一个未受过史学训练的门外汉,最初阅读文件时,时常被各种意识形态话语所困扰。在老师们的指点和共同研读下,我发现理解文件话语可以从下述几个方面进行努力:
其一,入乎其内。在早期革命文件中,经常会出现有关路线、方针、政策的争论与判断,也还经常会出现各种关于社会性质、革命所处阶段、革命性质等的判断。实际上,这些意识形态话语并非是没有实质含义的“套话”:例如,关于社会性质的判断往往同革命性质的界定联系在一起,而革命性质的界定,又和革命的朋友与敌人乃至具体的策略直接相关(比如“土地私有”和社会主义革命这一革命性质之间就存在着天然的张力)。破解文件中的这些高度模式化的文字表达,是理解文件的第一步。
其二,出乎其外。如果单就文件读文件,那么文件永远是干巴巴的。实际上,对于理解一份档案文件而言,特别需要理解一份文件的出台背景(应对的实质问题)、文件的起草者等等要素。换言之,需要通过各种其他的史料(年谱、回忆录、组织史资料)来真正将一份“孤独”而“抽象”的档案史料立体化。一份文件总有发布机构,而发布机构则一定是由具体的人员构成的,在这个意义上,在现实的研究中,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一方面将文件落实到具体的历史情境中(比如文件出台的背景以及文件本身透露出的要解决和应对的问题),另一方面,要将文件“具体化”,即尽最大可能去确定文件的真正起草者和发布者(比如,文件中经常出现的“中共中央”、“**省委”实际上都是一些抽象的概念,所谓具体化,就是要落实到具体的时空中,确定这些抽象的机构名称背后,究竟是谁?是哪些人?)。这两方面相结合,也就可以将文件转变为具体的人和事。
实际上,将档案文件具体化以及立体化的工作本身,也是不断拓展史料范围的过程,更是真正还原丰富历史图景的过程。因为当文件落实到文件之中和文件之外的人与事的时候,我们势必要加入人物传记、回忆录、年谱以及事件发生地点的“民情”状况的史料(比如地方史志材料)。
4. 源头活水
随着摘抄的史料越来越多,涉及到的史料类型越发多样,另一个问题也随之出现。究竟如何按照一定的逻辑来容纳这繁杂的历史材料呢?这一滩混沌的水面如何能够渐渐清澈呢?这个源头的活水,就是历史本身的时间线索。
陈寅恪先生对宋代史家的长编考异之法非常推崇。实际上,历史长编的一个基础逻辑就是时间线索。在我自己整理史料的过程中,也是按照时间线索进行摘抄和整理的。而当我真正的将摘抄的史料耐心地按照时间线索整理下来并阅读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在1927年到1934年这段时间内,在中央苏区范围内的土地革命实践中,“分田地”的具体流程,变得越来越复杂与程序化。从最初的只是停留在“概念”层面的阶级也开始有了具体的“量化标准”而且这个标准还在不断地细化;与之同时发生的事情是,自1933年查田运动始,赣南闽西地区在推行量化阶级标准的同时,各地方也同时还存在着各种脱离量化标准的“闹革命”的群众性革命动员。上述在时间线索中同时出现的现象构成了我博士论文和核心问题:
在20世纪20年代30年代的早期共产主义革命实践中,土地革命中的分田流程何以越发程序化和复杂化?换言之,从初上井冈山时期以暴力斗争为主的“打土豪”到1933年查田运动中同时包含“量化阶级标准”和“暴力斗争”的“查阶级”,组织动员方式上的复杂化与程序化,究竟是在怎样的具体历史中衍生出来的?在这其中,又都是哪些具体的人在起着作用?在经历了面对繁杂史料的迷茫之后,通过以实现线索的大事编年,我终于在自己的问题意识之下,渐渐寻着了博士论文的具体研究议题和研究对象,“查阶级”这一组织动员方式在苏区革命时期的“发生史”,也就成为了我博士论文的具体选题。
那么,这个选题又有着怎样的理论意涵呢?如果我们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共产主义革命及其实践理解为借鉴并改造一整套外来意识形态(马列主义)来应对近代以来中国社会面临的总体性危机的话,那么构成其中核心要素之一的“阶级”理论与概念究竟是如何在苏区时期的共产主义革命进程中完成的呢?阶级这样一种原属于理论与意识形态层面的概念,究竟是如何在革命的实践中完成其“操作化”的?同时,阶级作为一种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分化方式,当它与宗族、土客等传统社会的分化机制、习俗民情相遭遇的时候,产生了怎样的张力?这些张力又是如何在“革命”的洪流中得以调适的?在不断贯彻意识形态、不断调适这些张力的过程中,究竟是怎样的革命者在何种情境下,在有形无形中“生产”出了什么样的政治传统?
5. 初见南山
当然,依照时间线索,以包括档案文件、年谱传记等史料为基础构筑的大事编年并不等于论文和研究本身。在确立了自己的研究问题之后,更为复杂的工作在于将整个研究落实到具体的“人头”、“地域”以及“事件”的时空范围内。在初步“勾勒”出“查阶级”流变的样貌之后,我开始深入到史料中呈现出来的这些流变的关键节点。通过各种史料的不断“堆砌”,以及两周一次的集体研讨,有关“查阶级”的历史流变的关键节点也终于渐渐浮现出来:
以朱毛红军初上井冈为线索,伴随着整个朱毛红军开拓赣南闽西根据地的过程,其土地革命中的分田流程与组织动员技术也在不断演化:从井冈山割据初期以“平分一切土地”为核心的宁冈土地法,到1929年下半年红四军入闽吸收了邓子恢等人“抽多补少”的地方经验,再到1930年6月南阳会议之后以“富农”为核心的展开的从意识形态领域到现实政治斗争层面的一系列运动,直到1933年查田运动期间,“查阶级”这一组织动员技术终于初具模样。而对“查阶级”这一制度生成起着重要作用的两类干部也终于浮现出来:即彭湃为代表的侧重宣传鼓动的“农运派”干部、以王观澜、邓子恢为代表的强调量化阶级标准的“算账派”技术官僚。而同时,整个研究也终于将具体的重点落实在了宁冈、吉安、瑞金和永定这几个具体地理空间之中。
既然在“粗勾”阶段,史料已经告诉我查田运动是革命政党第一次真正尝试将量化阶级标准推行到土地革命中的重要“事件”,也是“闹革命”与“算阶级”真正汇流成“查阶级”的重要历史场域,因而也构成了我论文讨论的重中之重。在郭于华老师的大力帮助下,我终于找到了“关系”进入到了瑞金——查田运动的试点地区,进行田野调查。
现在想来,对于历史取向的社会学研究而言,当我们面对着“访谈”所不能及的研究对象的时候,田野调查的重要意义除了获取地方史志材料之外,更为重要的乃是在于让真正对那些重要“事件”所发生的“地方”有着切身感受。在进入中央苏区之前,尽管我已经通过一系列“二手文献”对这一地区的社会史有过一些了解。但那些停留在论文与文字中的“宗族分化”、“土客冲突”、“墟场会党”以及停留在地图上的山川、河流、商道终究还只是“抽象概念”,当我深入到瑞金、长汀,每天沿着手机导航、看着民国时期瑞金行政地图、骑着自行车穿梭查田运动的诸个试点村庄的时候,当我在瑞金不同的村庄“吃百家饭”听他们讲故事的时候,我才渐渐明白上述这些抽象概念的实质意涵。这时回头再去读各种革命回忆录中的材料的时候,停留在各种史志材料中的叙述才真正鲜活起来,我也才真正对在回忆录中读到的构成查田运动重要发轫条件之一的瑞金地方上的宗族冲突(瑞金杨氏与朱氏)有了切实的感受。
首先,在意识形态层面,查田运动的发生本身是在当时“反富农”的意识形态诉求下展开的。
其次,对于查田运动的发起者毛泽东而言,他发动查田运动并任用王观澜在查田运动推行量化阶级标准,本身和他当时身处的现实政治环境有着密切的关系(通过查田运动为自己获取政治斗争的正当性以反对当时王明博古为代表的“国际派”路线)。
再次,查田运动在瑞金地方的实践本身,又和瑞金地区地方宗族势力之间的固有冲突裹挟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