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东西》：噶灵、噶勇、噶别致

中国电影资料馆 · 公众号 · 电影 · 2024-11-27 17:48

正文

作者：周舟

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副研究员

噶，上海方言音译，发音是ngǎ，此处用法介于形容、语气词，与北方语系里的“如此”、“这么”意思相仿

我与邵艺辉不多的几照面（电影新力量论坛上），对她的印象是很有个性，敏感，看似社恐，却内藏果毅，勇于表达，也勇于坚持自己。片如其人，她的作品像头小鹿，伶俐、机敏，头上有角，敢于跟这个世界顶撞，如《好东西》中所唱，在这个世故的世界里，选择做个赤诚勇敢有态度的“小孩”。

噶灵

按惯常的二分法，邵艺辉的电影属于艺术还是商业，文艺亦或类型？我觉得算CROSSOVER（交叉）吧，骨骼是硬朗甚至桀骜的，却又像精心装点的圣诞树，精工制作的翻糖蛋糕，讨喜、可口、有卖相。对怎么撩拨读者观众，赢得更多点击关注，她好像天然会。

最显见的魅力是节奏，信息密集，步伐却轻盈、俏皮、灵动，对比一般艺术片，甚至对比很多商业片，她电影的镜头数明显更多，剪辑节奏更快。信息载量巨大，多重文本叠搭，画面、对白、音乐、道具、舞美、援引、典故……从《爱情神话》开始，看似一镜而过的展览、艺术演出都会成为外挂的副文本。

《好东西》里主人公穿的文化衫也是，囿于有限的注意力，我只记得宋佳穿的两件，一件印着“90%荒诞”，另一件是“You can't do everything for everyone.”她穿着“90%荒诞”和章宇讨论现实和荒诞之间的关系，穿着后一件，跟钟楚曦聊一个人不可能照顾好所有人。电影里的多重文本是互文性的，链接式的，或者是网式，无论是视觉还是听觉讯道，都信息载量巨大。而这种过载的覆盖感或压迫感正切合或描摹了当下信息轰炸的世界。

中国电影大多偏重视觉，而邵艺辉对听觉格外敏感。《好东西》伊始，观众的耳朵先于眼睛被唤醒，音乐比画面更早抵达。《爱情神话》《好东西》配乐的选曲精准妥帖，每一首都与故事、画面、对白共同熔接成不可切割的整体文本。

《好东西》甚至从音乐蔓延到了音效，特别采集了一个母亲日常劳作的音响，类比成风雨雷电等自然音响，这是中国电影里少见的音响抒情诗，献给一位平凡的母亲如此礼赞。正是这种将我们熟悉的日常生活进行艺术性的陌生化，甚至是奇观化，使片中对普通生活的采撷，富有别样的诗意与意趣。

邵艺辉电影非常可贵的一点就是其现代性，或是现在性。无论是主题选取、人物塑造，包括她的视听语言，与观众发生链接的方式，通过作品阐发的人生哲学，都是现在性的，时新时鲜。我们常说捕捉时代的脉搏、描摹时代的的图景，做到很难，尤其是描摹这种上不了新闻的普通生活，其实就是描绘我们自己的生活，越身处其中，越看不真切，而邵艺辉是真的在捕捉采写现代的当下的生活。

噶勇

她的影片勇于挑衅大众那条稳重的标准线，也毫不避讳地针对争议性话题发声，《好东西》中月经羞耻、男性结扎、大众媒介的性描绘、女性的悲惨叙事、男性女权主义者、网络暴力、不伦恋……她甚至直接化身片中艺辉小学的老师，对着镜头敦敦告诫：举报文化要不得。每一个话题弄不好都是炸点，她却在一部电影里恨不得密密麻麻码成雷区。

勇敢也是《好东西》的主题，中、青、少年三个年龄段的女性角色，未必解决了自己的难题，但最终她们都穿越了完美的假象，勇敢地与有缺陷的自己相对。邵艺辉的电影里很多传统社会规则都是可商榷、可质疑的，但有一点一直坚持——不能撒谎。她电影里面特别可爱的地方，可能就在于这种真实的不完美。人物的不完美，事情进行地也不完美。《好东西》里讲：你不必什么事情都做好。又呼应了这个追求小确幸的时代里的人生哲学。

《好东西》较之《爱情神话》个人印记更重，女主跟邵艺辉同乡，都来自山西太原。相对于徐峥作主角的《爱情神话》，《好东西》的女性视角也更显著。影片虽然没直接描摹两位女性角色成长的原生家庭，但剥去上海这个现代大都市给予她们的伪装色，便能窥见其原生家庭的痕迹。《爱情神话》里，用国际化的上海失落的乡愁来做背景，这层人文衬底使整个故事更有厚度；而《好东西》里的衬底就是两个女性角色的原生家庭，这层衬底是影片真正的“刺”。

宋佳和钟楚曦的角色都带着心理创伤，前者更为显见——缺爱导致的讨好型人格，宋佳扮演的铁梅更为隐蔽，她的“无所不能”在心理学中被定义为“过度独立”，对应概念叫“反依赖（Counterdependency）”，指一个人拒绝依恋，否认个人需求并对依赖他人产生恐惧。

“作为独立女性，我必须学会坚强”，但《无所畏惧：颠覆你内心的脆弱》一书的作者布林·布朗认为展现内心的脆弱意味着我们有承担风险和坦白情感的能力，能够“表达脆弱”，也意味着我们愿意与他人建立真实、持久的关系，“我们越是愿意承认内心的脆弱，正视脆弱，我们就会越勇敢，生活也会越明确。”

影片最后，宋佳似乎搞砸了她想要搞定的一切，这个铁打的女人接受了跟一个看起来“配不上”她的男人约会，在钟楚曦的怀里暴露了她的脆弱。结果呢，天没塌下来，地球还在转，一个独立女人的脆弱时刻并不是世界末日。《好东西》给予了“勇敢”更深层更立体的诠释。

噶别致

如果我们常见的电影故事是面子上的故事，邵艺辉好像偏爱里子的故事，她的剧作方式很别致，不是按事件、按冲突来做，而是生活中琐屑的狼狈的真实的一地鸡毛的时刻，被她一点点堆垒出来，堆垒出一个人物，或者说一段生活的轨迹，比起戏剧，更像散文或者随笔的结构，她的厉害在于没有强情节做结构怎样吸引观众看下去，其法宝之一就是细节，极其丰富的细节，再在其中里面填充进趣味。

邵艺辉跟姜文一样，也是一个爱拍吃饭的，拒绝秉承“食不言”的古训，饭桌不仅是话痨的演讲台，还是暗流激荡的战场，可见的食之欲与隐现的色之欲交织，以饭桌为战局争夺着话语权、掌控权、交配权。一餐一茶间，局势瞬息万变，吃得演员、观众“切列色”（累死）了。

她写两性关系，像探戈，把两性之间的吸引和角力交织在一起。一个人往前一步，另一个就往后一步，或进三步，退两步，步伐和节奏的拉扯过程精准又趣怪。在讲女性努力往外拓展，希望拥有更多生存空间、更多生命能量的同时，也观照了与她们相对的男性，他们或有一些力不从心，或有一些无所适从，现代男性该如何自我调整才能与现代女性找到一种相处舒服的方式，怎样建立一种双方都能接受或双方都能受益的情感关系的模式，都是非常具有现代性的议题。

她的电影还是言语的饕餮，充斥着过多的议题，《好东西》的最爱是上野千鹤子和她的书《快乐上等》《父权制与资本主义》。总体而言，这些热门议题更倾向于沙龙式的讨论，一种谈资、言语游戏，文本的缀饰，大多并没真正进入到影片的叙事和深层结构。对应宋佳的一句台词，悲惨叙事也并没有为女性争取更多权益和生存空间。

这种处理也许正表达了作者的态度，社会上众多关于女性权益的讨论，甚至一些看似激烈的论战，其实质只是言语的交锋，跟具体的生活并未接轨，关注的焦点变成了论战双方的输赢胜负，而真正被讨论对象的权宜却在这场喧闹的纷争中被悬置被忽视。

我最喜欢的对白是——

钟楚曦：你就是个跟父权切割的LOSER——

章宇：我都跟父权切割了，我还是个LOSER？

电影院里，我笑喷了。

求疵

赵又廷扮演的女主前夫，相较其他人物，立体性和真实感要弱一些，标签属性更强，每次出现要么是雄竞参与者，要么是女权表演艺术家。片中男性间的交流真实感也稍显不足，赵又廷和章宇之间的对话，不大能令我信服。

相比之下，《爱情神话》里徐峥和周野芒扮演的两个男人间的交流的质感更佳。在男性创作者的作品里从未见过两个雄竞男人类似的交谈，我推断这种纯男性之间的交流，可能对于女性创作者而言，属于月亮背面，站在其性别立场很难去真实观察、体验，导致这段描摹更像女性对男性一厢情愿的臆想。

E N D

编辑｜王晨

责编｜李子

图片｜中国电影资料馆、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