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照一下《酉阳杂俎》、《独异志》等书“唐太宗皇帝虬髯,可以挂弓”的记载,对唐太宗的这种传说显然是来源于《史记》的这段记载,“虬髯”与“龙䫇”自然相应,甚至还有“弓”的出现。《史记》原文中有“乃悉持龙䫇,龙䫇拔,堕黄帝之弓”的话,详其意可知,自然是黄帝将弓挂在龙髯上,才会有小臣拔龙髯而后弓落地的情况。也就是说,传说中的唐太宗不但“虬髯”来自此处的龙髯,就连“戏张挂弓矢”也来自于此。
《旧唐书》记载唐太宗出生时“有二龙戏于馆门之外,三日而去”,新旧唐书也都用“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八字来形容唐太宗的相貌,此八字评语其实是来自五代小说《感定录》的。这里将李世民暗示为龙可能正是后世将引渡黄帝成仙的龙附会到他身上的原因。《虬髯客传》描写虬髯客“纱帽裼裘,亦有龙虎之姿”,这里“龙虎之姿”一词显然是拟“龙凤之姿”而稍降一等的说法,这样看来,此句前“亦有”二字便含有丰富的潜台词:也就是说,《虬髯客传》的作者在写“龙虎之姿”的时候,其心目中是有“龙凤之姿”作为比照的。
只是在这个用典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枘凿之处。即原文为“龙髯”,“髯”这个字用于鸟兽时范围要宽一些。《山海经·西山经》云:“其鸟多当扈,其状如雉,以其髯飞,食之不眴目。”郭璞注:“髯,咽下须毛也。”鸟之“髯”实即人之“须”,所以将此用在人身上便有不能对位的情况。而且,上引《史记》正文“髯”字均写为“䫇”,这个字太像“须”字了。所以在这个典故的流传过程中,便有不少人不知其出典而依据常理将此字换成了“须”。
这样看来,前文所引钱曾的意见看似很有说服力,其实却有问题。
一是说“古人描写髯之修美,并未言其‘虬’也”。那是他不知道“虬髯”这个典故的来历而误判。而且,这个典故中的“虬”字用得非常精彩,因为这个字本来就指“龙”,与原典可以契合,另外此字还有拳曲的意思,这样便把龙之“髯”转为人之“髯”后仍有条件“挂弓”。
二是用杜诗和《酉阳杂俎》、《南部新书》的例证来证明“盖‘虬须’字之有本”。这两个例子并不妥当。《南部新书》太晚,应该是唐宋时期此典从“髯”到“须”的过程中被改去了;《酉阳杂俎》现存版本皆为“须”字,然此书在明代已经校改,比此书稍晚的《独异志》中亦有此条,据李剑国先生研究,实为袭自《酉阳杂俎》者,但仍用“髯”字,则可能还保存了《酉阳杂俎》唐时的原貌。如果说这还只是推测的话,那么杜诗却可以给我们提供证据。据李剑国先生统计,杜诗两次提到“虬髯”,一云“虬髯似太宗”,一云“虬髯十八九”,在现存杜诗版本中,《分门集注杜工部诗》、《杜工部草堂诗笺》和《王十朋集百家注杜陵诗史》三个版本中前一句均作“须”,而后一字则所有现存杜集版本均作“髯”,李先生认为杜诗原本应作“须”,“今本误耳”。其实,仅从杜诗版本的校勘上来看,倒应该以对校与本校原则确定“髯”字为是,而前文的典故追溯亦可提供他校的证据。当然,也正如上文所言,此二字的传统解释与此词的意义有扞格之处,所以杜诗的刊刻者或校注者也多看到了这个矛盾,不同版本使用此字之依违不定便是这种矛盾的反映。
有趣的是,这一矛盾不但困扰了这部作品的书名,还困扰了历代的画家,从后世画家所画唐太宗像上,我们便可以看到他们在处理“虬髯”时的尴尬。
刚才已经提到了阎立本的两幅画作。我们再来看一下明代人的唐太宗画像。
首先是明代弘治十一年(1498)刊刻的《历代古人像赞》,其中有唐太宗一幅(图3),从中可以明确感觉到绘图者向传说之“虬髯”靠近的努力,因为画中唐太宗不但有着浓密的须、髯、髭,而且都拳曲并上翘——绘图者应该注意到了“挂弓”与“须”、“髯”间的矛盾关系,所以干脆将“须”、“髯”都画作可以挂弓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