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6日,一位读者在读完马里奥·贝内德蒂的小说《休战》中译本之后,在豆瓣上给它打了2星,并留下一段话:“机翻痕迹严重,糟蹋了Benedetti的作品。还是老话,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希望出版社至少找西语科班出身的译者翻译这些名家。”
这些其实都是很含糊的指控,没有附上证据,
所谓“机翻痕迹严重”与其说是慎重的结论,不如说是某种“感觉”
。译者韩烨倒的确不是西语科班出身,但也是马德里康普顿斯大学西班牙艺术史硕士,现居西班牙,看到后想来不免委屈,回应说:
但不论如何,这原也只是茶壶里的风波,像这样的事,在豆瓣上每天不知道会发生多少次。所谓“文艺无定见”,就算是名家手笔,也难幸免于劣评、讥刺,
此时最明智的回应就是不回应
,毕竟这原本就很正常;但作者、译者如果亲自下场,那大不了两三个回合,事情也就过去了。
让此事发生戏剧性转折的,是一位自称译者好友的好事者Anito Anago,在查知评分者是某语言学院在读研一学生高晗后,直接将此事捅到了她的院系领导那里,并在邮件中称:
高同学持续攻击译者的行为已经在网络上和译界造成了一定负面影响,本着维护贵系乃至外语学部和学校学术形象的考量,以及防止事态进步扩大,贵系应该主动介入[……]这样既有利于树立贵系的学术形象,也挽救了一个失足学生,不失为教育之初心。
3月27日,高晗在网上公开致歉。Anito Anago的朋友“美碗碗”还想乘胜追击,甚至要求对高晗发起民事起诉,必须赔钱加道歉。
至此,举报者的目的是达到,但
事与愿违的是,这不仅没有“防止事态扩大”,相反成了事态急剧扩大的引爆剂。
在这封邮件曝光后,尤其是其中“挽救了一个失足学生,不失为教育之初心”这种被认为“爹味十足”的话,引发了暴风骤雨般的抨击。
引发争议的小说译本
[乌拉圭]马里奥·贝内德蒂 著 / 韩烨 译 / 作家出版社 / 2020-10
在很多人看来,
借助权力来打压学生、令其闭嘴,正是最可痛恨的“学阀”行径
。当天就有无数人涌入这本书的页面底下打一星,当豆瓣关闭韩烨译《休战》的评分功能之后,愤怒的人群仍然涌入到她两年前翻译出版的《对话博尔赫斯》一书下面打一星。很多人去人肉了肇事的事主,连韩烨在马德里的私人生活都被扒出来了,为她的翻译质量说了几句的著名西语文学译者汪天艾,也被攻击到不得不注销账户了事。
既然扩大化,就势必会出现误伤
。连意大利作家普里莫·莱维同名的小说《休战》也被群体打一星,那位引发众怒的“美碗碗”当然更遭一路追骂,一位“熊碗碗碗”都不得不站出来声明:“大家好,我只是一个普通编辑,和美碗碗并不相识,也并无交集。特此澄清。”
再后来,此事就出圈了,各大媒体都开始跟进报道,《光明日报》微博也发了一条长评,谴责“学阀”打压评论的权利。至此,
此事的焦点由原本对翻译质量批评讨论的学术性范畴,完全变成了公共舆论场上对言论的权力压制,以至于对译本是否真的像“机翻”那样生硬,已经没什么人关心了
。
回头看这件事,译者和出版社编辑在爆发时或许唯一能及时止损的,就是立即表明态度,及时切割。韩烨在当天深夜(3月27日22:33)也的确辩称不知情:“出版社的责编之前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虽然那天觉得‘机翻痕迹明显’的说法不公平,我也只是止于给读者留言,连私信都没有发过,更不会做出私下逼迫的事情。为自己没做过的事被骂成这样,编辑和我都很懵,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然而,这是不够的,因为她这番话的重心其实是“编辑和我都很无辜”,但既没有明确反对举报这个行为,也没有和自己那位猪队友切割,
那只是一种类似于“我不是这种人”甚至“你们把我看作什么人”的反应,换言之,这番话的效力取决于别人是不是相信她的道德真诚,而问题在于,网上的陌生人谁知道“你是不是这种人”
。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去年11月16日“活字文化”关于《掬水月在手》一书的事件时,她还曾说过:“试图用‘情怀’替代正规合同、社保和一份符合行业标准的工资,这样的雇佣方在压迫者中也是更加寡廉鲜耻的一群。打着‘文化’的幌子,不尊重甚至窃取他人劳动成果,是比恶还要恶的伪善。”她可能没想到,她有一天也会被人用同样的道德化语言谴责为压迫者,这充分表明网上很容易遭到反噬。
事情演变至此,矛头都指向了引入权力来压制批评的“学阀”,但值得注意的是:
很少有声音批评那个权力本身
。如果院系领导当时搁置此事,认为这只是高晗在网上的个人言论,更不涉及院系的声誉,不去做“批评教育”,那么后续的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实际上,
这种越界干预的做法倒才真的“影响声誉”
。
这本身也折射出中国社会的某种心态:
那个“爱管闲事的权力”似乎是大家默认的设定,是拿它没办法的存在,所以就算有事,大家本能抨击的也不是那个家长,而是给家长打小报告的人。
就像小时候你装病逃课,这种事可大可小,偏有人捅到老师那里,让你吃了苦头,同学中间就数这种人最招人恨。
然而这意味着人们自己就不会去举报吗?那可不见得。当下社会最可侧目的一个现象,就是
人们既痛恨这种引入权力来打压的做法,但这种做法却又特别普遍
。很多人心里想的,其实就像是“战争分好坏”一样,如果是别人做,那就是坏的,但如果是我这么做,那我是正义的一方,这些手段就都可以采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