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的中文互联网里,关于孩子的话题一直是各大社交平台的“常青树”。
从分享育儿经验到吐槽“熊孩子”,从讨论鸡娃到回顾童年,包括在近几年公开报道的恶性案件里,儿童青少年犯罪也是最令人关注与震惊的那一类。
社会对儿童充满了关心,但有多少投向儿童的目光,可能就有多少种对儿童的误解。
我们熟悉儿童,却并非真正理解儿童。
音频节目
《童年启示录:儿童青少年发展30讲》
已在看理想App上线。发展心理学学者、《婚姻书单》主讲人
李萱
以时间为脉络,结合大量现实案例与跨学科知识,观察人从刚出生的小婴儿成长到青春期的尾巴,这一路上的发展与变化规律。
走过这一趟旅程后,你也许会对儿童心理有更多理解,更平和地看待小朋友的种种“匪夷所思”;明白童年对人一生的影响,也了解自己今日性情的由来,最终自我疗愈,成为“放过自己”的大人。
来源
|
节选自《童年启示录:儿童青少年发展30讲》发刊词
01.
“厌童”取代“爱幼”?
不少听众朋友可能熟悉的著名的人类学家阎云翔老师。他曾经指出,传统的中国社会,资源和优先级更多地向上一代倾斜,举全家之力也要保证老爷子、老太太是舒舒服服、开开心心的。
但是最近的几十年,中国家庭和社会的代际权力关系出现了倒置,不仅家庭资源和重心不断流向下一代,日常生活也常常被迫需要围绕孩子去组织。
这样一种文化转向,伴随着因缺乏福利而不断高企的养育成本,让儿童青少年在媒体上的形象从“承载希望的祖国花朵”变成了“榨干家庭乃至整个社会的资源黑洞”。所以很多人会认为,孩子受到的关注是不是已经太多了。
另外,关于儿童发展的话题,听起来似乎也没有宏大的社会议题那样,具有激荡人心的刺激感——毕竟,我们每个人不仅必然对童年有所经历,而且大概率,都会经常在媒体上听到相关讨论,比如家庭教养、中小学生心理健康等等,“童年阴影”、“原生家庭”更是成为了流行词汇。
比起宇宙飞船、脑机接口、国际政局、AI革命,“儿童发展”的话题似乎有点太平平无奇、离我们太近了,吃饭八卦的时候聊聊可以,但拿不上严肃的公共讨论的台面。
然而,儿童与成人的关系,只是碎钞机和金主的关系吗?如果自己没有孩子,成人的生活就可以和儿童干净地剥离开来吗?这些问题的答案显然都是否定的。
《奇幻精灵事件簿》
02.
离不开儿童的系统
我们在大学院校里任教,常常听到同事甚至学生的反应:这个时代已经几乎没有文学了,大家也不读长篇大论的小说,创作所得到的回馈似乎也不如以往的预期。
儿童发展的研究,对于需要养孩子、教孩子的成年人来说,的确具有现实价值。但我想提醒大家,
无论有没有养育或教育儿童的经验和意愿,我们每个成年人都无法摆脱和儿童千丝万缕的联系。
从个体层面来说,许多发展心理学理论指出,童年经历对一个人毕生的发展都有着深远影响。从集体层面来说,除了家庭和学校,我们社会里的各类设置,也埋藏着我们对小朋友思维、行动和潜力的理解以及想象。
在我给看理想做过的另一档节目《婚姻书单》中,我曾带领大家读过一本书,是张春泥老师的《离异家庭中的孩子们》。离婚看起来是一个主要关乎成年人的法律问题,然而相关法律的设计和执行,往往需要考虑到儿童发展的特点和影响因素。
比如,儿童的心理发展,是不是会受到父母离婚的影响?具体是怎么样的影响?这些知识会影响到立法和司法人员做决策,在保障儿童利益的大原则下,怎么办理离婚案件,包括劝和还是劝分、孩子判给谁,离婚后的抚养关系和资源怎么安排,要不要在公共资源中给孩子设置一些别的社会支持系统等等。
反过来说,父母在儿童发展中发挥了什么作用、具体是怎么发挥作用的,对这些问题的理解,也影响着我们认为什么样的人有能力、有权利抚养儿童,而这个判断可能会影响相关法律。
《当幸福来敲门》
例如我的博士导师,就曾作为儿童发展领域的专家证人,通过引用现有的实证研究,指出父母的生物学性别或者个体性取向本身,并不对儿童有负面影响,孩子成长在例如有两个妈妈或者两个爸爸的家庭也一样健康。这样的证据,推动了美国同性婚姻的立法进程,使得同性婚姻家庭同样可以领养孩子。
更广泛地说,对儿童和青少年思维能力和行为方式特点的理解,决定着我们给儿童和青少年赋予什么样的法定权利和义务。比如,我们社会的有些安排,其实对孩子的影响比对成年人的要更大,例如教育系统的设计、环保政策等等;今天我们怎么做垃圾分类、怎么使用地球上的能源,说到底影响的是我们的下一代、下下一代,那么孩子应不应当参与这些对他们自己目前和未来的生活影响重大的决策呢?
又比如,近年来,各国都有一些未成年人违法犯罪、甚至是低龄儿童参与恶性案件的例子,对这些孩子,我们应当让他们和成年人同罪同罚,还是对他们网开一面?如果处理的方式和力度不同,儿童和成人的年龄分界线又该划在哪儿?以上的场景,只是几个例子,在真实生活中,基于儿童发展的原则进行的法律和政策设计还要丰富得多。
03.
儿童,作为人类的初始设置
不过,儿童发展也不光光就是一个主打实用的领域。尽管儿童和成人在不同的能力上各有千秋,但不可否认的是,年龄较小的儿童,在后天的经历方面,还是比被在社会大酱缸里腌到入味的成年人少得多。因此,
儿童——尤其是婴儿——常常被作为人类的初始设置,来回答心理学和哲学家长期争论的一些终极问题。
比如先天和后天的问题:人的哪些能力和倾向是物种装机自带的,而哪些是后天安装调试的结果?人的天性究竟是善还是恶?我们的本质是助人为乐的,还是相信”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们生来是民族种族主义者,还是世界公民?
又比如人生的变与不变的问题:人生不同年龄阶段的思想和行为有联系吗?一个人早期的行为能不能够帮助我们预测和评判ta长大之后的行为?具体点说,假如在你找工作的时候,招人的HR挖出了你小学时的考卷,又翻了翻你十年以前的朋友圈,得出结论“这人不太聪明”并以此为由拒掉你的申请。
抛开信息隐私的伦理问题不谈,这科学吗、明智吗?如果人类思维与行动会随着年龄变化,我们是像匀速前进的小车一样每天都变得聪明了一点儿,还是说要暂时傻上那么一阵子,才能到下一个阶段厚积薄发?
再比如共性和个性的问题:人的最大公约数是什么,而五光十色的多样性又从何而来?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你自家的就调皮得天怒人怨?特殊人群中发现的原理,比如说暴力罪犯通常都缺乏好的家庭关系,可以推到普通儿童中间吗?
通过比较婴儿与成人的异同,比较不同年龄段儿童的发展轨迹,比较不同个体儿童的人生走向,可以帮助我们理解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我不同于他人可能是由于什么因素怎样的影响。这些都是在实际效用之外,研究儿童给我们带来的智识趣味。
对于儿童心理的了解,不仅能在育儿、教育、医疗、司法等涉及儿童的私人和公共生活中,回应成年人关于小朋友的困惑、恼怒和惊奇,甚至提供实际的建议,更能帮助我们退后一步,了解人之为人的本源、我之为我的来路。
《舞出我人生》
然而,在这些广受认可的功用之外,我个人总觉得还有些别的。我喜爱的艺术家丰子恺先生也是一名热爱儿童的人,他画过很多以儿童为视角的漫画,也写过很多关于儿童的散文。
在一篇散文中,他以自己的儿子丰华瞻的口吻,这么写道:“我很少知己,我很寂寞。……据我的经验,大人们的意见往往与我相左,他们往往不讲道理,硬要我吃最不好吃的药,硬要我做最难当的洗脸,或坚决不许我弄最有趣的水、最好看的火……”
在一个由成人主导、按照成人逻辑运行的现代社会,儿童可以直接为自己有效发声的机会非常稀少。不用说在绝大部分的人类社会,儿童并没有投票或参与议事的权利,光是按照自身意志支配自己的身体,或是运用语言这一个成人世界通行的符号系统,就是横亘在儿童(尤其是幼儿)面前的座座大山。
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每个成年人都是儿童的民意代表。站在权力的高位上,挖掘和表达儿童自己无法发出的声音,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我们成年人作为特权阶层一种基本的道德义务。
当然,刚才我们说,成年人应当对儿童表示关怀、怜爱、共情,并不是说儿童只能被动甚至无奈地接受成年人社会的影响。如果说很多关于儿童发展的早期研究,都倾向于指出儿童与成人相比的差距,近年来,学者们越来越强调儿童具有积极塑造自己人生的能力。
一方面,不断推进的研究方法让我们意识到,很多先前我们儿童要较大年龄才能掌握的能力,
其实他们更小的时候就已经埋藏在他们的小脑袋里,只是愚蠢的成年人在过去对此一无所知。
另一方面,即便在成人社会的条条框框中,孩子们也会倔强地创造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尽管他们可能自己都对此毫无意识。例如,孩子在群体中,无需成年人的具体指示,就会自发地找到游戏搭子、发明一些大人都搞不懂的玩法;而儿童自己创造的社交世界,又会对他们的后续发展产生深远的影响。
关于这一点,最著名的例子之一来自中美洲国家尼加拉瓜。对语言学感兴趣的朋友可能听说过,一九七零到一九八零年代,尼加拉瓜的成年人本着善意的初衷,把一些原本只能在家庭中通过简单的手势跟自家人沟通的4-16岁聋人儿童们集中起来,为他们设立了专门学校,教授他们当地通用的西班牙语口语以及唇读法,希望这些技能可以帮助他们更好地融入所谓主流“正常人”的生活。
然而,任凭老师们如何投入,这些“朽木不可雕”的学生还是进步缓慢。但是老师们发现,这些孩子虽然西班牙语没学两句,孩子之间的手语倒是打得风生水起。
插不上话的大人们不得已搬来了外援,通过尼加拉瓜的教育部找到美国手语的研究者,帮助他们“破解”孩子们的语言。结果研究者发现,孩子们看似随意的比划中,诞生了一门新的语言!这门新的语言并不是对现有成年人手语的拙劣模仿,而是在语法复杂性、系统性上不断自发升级迭代。
更有意思的是,新语言的创造中起到关键作用的是比较小的孩子,他们通过同伴之间的交流,等于自己给自己发明了一门母语,反倒是大孩子在使用这门新语言时更加磕磕绊绊,仿佛在使用外语。
这些集合了各种弱势条件的尼加拉瓜聋人儿童,在毫无成年人帮扶的情况下,不仅为自己和小伙伴们创造了一个被沿用至今的认知与社交工具,还为我们研究语言和人类心智贡献了宝贵的例子,提示我们,人或许真的是符号的、语言的动物。
《奇幻精灵事件簿》
因此,儿童不仅仅是消耗成年人建设世界的成果,而是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和成年人分担着建设世界的劳动。
我们作为成年人对儿童的理解,并不应当是居高临下或者一厢情愿的“为你好”,而应当是在了解基础上的认可、尊重与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