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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海松:以父之名——中西法政思想中的“父亲”| 父亲节特稿

法学学术前沿  · 公众号  · 法律  · 2017-06-18 07:45

正文

以 父 之 名

中西法政思想中的“父亲”

作者:蒋海松,法学博士,湖南大学法学院副教授

来源:法学学术前沿与 湖湘人文读书会微信公众平台联合首发

责编:牧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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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 与 女


“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你,没有你哪有家,没有家哪有我……”苏芮的这首《酒干倘卖无》据说是一首献给父亲的歌,曾经风靡一时,催人泪下。


而放置于法律与制度发展史上,这似乎亦可成立,人类社会自从有制度以来,似乎便与父亲如影随形。按照心理学家荣格的观点,父亲原型是人类集体潜意识中常见的原型之一,它象征着权威、力量和尊严。因此, 包括法律在内的制度所需要的权威感与秩序感,与父亲具有内在的精神联系。 德国社会学家韦伯在《经济与社会》中,把父权制看作传统的支配形式。英国史学家梅因指出:在现代法律制度化之前,社会是由家庭构成的,年龄最大的男性家长的统治扩展到了生与死。

但人从母亲而生,万物依赖地母,人类社会本从母系社会开始。考察世界神话史,可以发现,越是早期的神话,创世母神的形象就越多。比如在中国是女娲创世。但随着氏族社会由父系代替母系,父权代替母权,男神居于统治地位,而女神不断边缘化。后起的男神盘古也取代女娲独占了创世之功。世界创世神话大体经历了女神独立创生、女神和男神结合而创生、男神独立创造这样一个演变过程。在中国则表现为女娲创世——女娲伏羲结合——盘古创世等演变线索。到了中国上古的三皇五帝时期,几乎都是男神独占文化英雄形象。


母权从制度意义而言,似乎对后世影响甚微。除了个别民族地区,或者艺术作品中的“女儿国”,母权跟制度的关联性确实不大。就算按照女神女娲与男神伏羲结合而创世的中国叙事,两相比较也可看出,女娲更多是作为原始生殖力的象征,并无创立制度的意涵。而伏羲是中国第一位父亲,也是第一位制度创立者。


伏羲创始甲历、作八卦、造六书,奠基文明,肇建制度。《易•系辞下》曰:“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甚至在敝院杜钢建教授那里,伏羲还是人类世界第一部不成文宪法《伏羲皇策词》的作者。“天皇伏牺氏皇策辞”出自《古三坟》,历来便有争议。据传是伏羲年老时,对继任的神农氏讲述其为政教导。笔者未必认同老杜此说。姑且录此,聊备一说。比起来,那教科书上说的人类一部宪法典《英国大宪章》确实弱爆了。


西方的创世神话如赫西俄德《神谱》。在《神谱》中,最先诞生的是混沌之神卡俄斯,然后地母盖亚出现。地母无性生殖,胎生宇宙,繁衍出天空之神乌拉诺斯、深海蓬托斯以及连绵的山脉。但从乌拉诺斯、克罗诺斯到宙斯三代男神王的流变中,盖亚除了煽动镰刀政变阉割乌拉诺斯之外,形象越来越模糊,几乎没有存在感。




希腊悲剧作家埃斯库罗斯的《俄瑞斯忒斯》故事中,更是见证了从母系到父系、从女权到男权的撕裂性转变。


远征特洛伊的希腊统帅阿伽门农凯旋归来,却被其妻伙同奸夫谋杀,其子俄瑞斯忒斯为报杀父之仇杀死了自己的母亲,但遭到复仇三女神的追究。在雅典娜主持的法庭上,复仇女神指控道,儿子弑母的罪行大于母亲杀父之罪,因为母亲与父亲之间本没有血缘关系,而儿子从母亲出生,弑母之罪,十恶不赦。但阿波罗为王子辩护的理由是,父亲对于生儿子作用不亚于母亲,甚至父亲的作用更大,是父亲播的种,只是借母亲子宫孕育一用而已。这当然是赤裸裸的男权主义。后世网络甚至还流传出类似的情色段子:插卡机所取出的钱不归插卡机,而归卡的所有人所有。法庭投票结果是各占一半,但女神雅典娜作为审判长却投了俄瑞斯忒斯一票,因为雅典娜不是从母而生,而是从父亲宙斯的头上诞生。作为女神的雅典娜反而是男权主义的代表。俄瑞斯忒斯被宣布无罪。


俄瑞斯忒斯的审判


人类学家巴霍芬在《母权论》中将这一故事象征着母权制的颠覆。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对此作了更进一步的引申,“以血族团体为基础的旧社会,由于新形成的各社会阶级的冲突而被炸毁;代之而起的是组成为国家的新社会,而国家的基层单位已经不是血族团体,而是地区团体了”。 而在这一场历史运动中,中国与西方分道扬镳。中国后来几乎一直没有走出父权制的束缚。

父 与 子


西方从《神谱》一开始就有了弑父的传统,历代不衰, 这种父子相抗的文化事实上与法律上的个体权利与自由尊严有重要关联。而中国父子关系几乎是单线的崇父与尊父,以父为纲,权利不彰。


按《神谱》,世界之初,地母盖亚出现。盖亚生出了天空乌拉诺斯,但天空蛮横地压覆在大地身上,不停地与之交配。盖亚无法忍受,煽动其子克罗诺斯用镰刀阉割了父亲乌拉诺斯,于是开辟鸿蒙,天地相分,宇宙产生,时间流动。克洛诺斯一出生恨上了父亲:“狡猾多计的克洛诺斯降生,他是大地该亚所有子女中最小但最可怕的一个,他憎恨他那性欲旺盛的父亲。”而母亲盖亚也如是描述其父亲:“我的孩子,你们有一位罪恶的父亲,如果你们愿意听我的话,让我们去惩罚你们父亲的无耻行径吧。”。


据说弗洛伊德概括的著名的“杀父娶母”俄狄浦斯情结最初就来源于此。他《性学三论》说道:“我从自己身上发现对我母亲的爱,对我父亲的妒.如今我认为此乃孩童遍存之现象。”但细加对照,尚不完全吻合。克洛诺斯并没有对地母明显的性依恋,在他取代乌拉诺斯成为神王之后,也并没有和地母该亚结合,其弑父真可能出于单纯的恨。


俄狄浦斯杀父娶母


乌兰诺斯被儿子克洛诺斯阉割之时,留下报复性的预言:“你将来必会遭受跟我同样的命运,注定被自己的儿子所打败。”为了打破这预言,克洛诺斯吞食了自己的每一个孩子。宙斯出生时,所幸其母瑞亚用大石头替换了他,后来宙斯秘密长大,打败自己的父亲,解救了诸神,成为万神之王。


海德格尔在《什么是召唤思》里说:“神话最至彻,最深切的关照着人的本性。”与中国所渲染的父慈子孝式的故事不同,西方文化之初便塑造了父子世代相残的神话叙事。儿子打败父亲,才能显示自己的存在。父子相残,争夺世界的权力。父子之间不是脉脉温情,而是征服与掠夺的敌人。对抗式的文化形态由此肇启。


而在中国上古时期,三皇五帝都是道德模范,也是仁慈的父亲,从天皇伏羲、地皇神农、人皇轩辕的流变,是德性的薪火相继,更无一个逆子敢于挑战父亲的权威。中间稍微有点不同的是舜帝,他们家是“父顽、母嚣、弟傲”,父亲脾气暴烈,继母心术不正,弟弟骄傲自私,一家人多次对舜加以迫害,将其活埋在井里,但舜与宙斯截然相反,并无对父亲的半点反抗,逃出来后仍然无怨无悔地孝顺父亲。舜以孝闻于天下,最终被尧确立为接班人。


延续到后来的神话都大抵如此。乃至于在中国神话中最具叛逆色彩的孙悟空那里,他可以大闹天宫,视一切政治秩序如粪土,但是他并不会挑战亲权,对其拟制的父亲——师傅唐僧,始终忠心耿耿,孝顺有加。哪怕唐僧多次误会甚至驱逐,但悟空始终不离不弃。


中国神话中唯一的弑父者是哪吒。与《孝经》宣传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也”截然相反的是,哪吒“剔骨还父、剜肉还母”,彻底背弃父权。乃至被视为中国当代自由主义精神教父之一的李慎之先生专引用哪吒此言,以概括其从依恋体制到决裂体制的过程。哪吒之父李靖性格暴烈,哪吒生前怪其惹事,哪吒死后又恨其显灵做乱,于是打碎哪吒塑像,焚烧行宫。哪吒遂视李靖为不共戴天的仇敌,还魂后将其彻底打败,还一次又一次地追杀。



这种大胆的弑父描写于中国文化确实是异数,因此有人提出这是受到“四大皆空、出家为上”的佛教文化的冲击,才有此故事。哪吒本为佛教神,此说有其道理。南宋志磐《佛祖统记》卷三十九所载隋炀帝弑父论辩:“世谓炀帝禀戒学慧,而弑父代立,何智者不预鉴耶?故观经疏释之,则有二义:一者事属前因,由彼宿怨,奉为父子,故阿阇世此云‘未生怨’;二者大权现逆,非同俗间恶逆之比……则炀帝之事,亦有前因现逆二者之义。”这一解释很明显对哪吒故事产生了影响,哪吒认为他与李靖只是前世父子,剔还骨肉后已无亲缘关系,他的杀父行为是消了宿世 怨仇,这背后确实是佛教三界轮回、因果报应理论。


但哪吒故事仍然是悲剧性的,这故事最终被改造为燃灯道人救下李靖,送他玲珑宝塔镇住哪吒,哪吒在压力之下,重新认父,父子双方协力辅周伐纣,重归父子和顺的旧套路。哪吒的哥哥木吒在阻止其杀父的劝说更具典型性。封神演义如是描述:


木吒上前喝一声:“慢来!你这孽障好大胆!子杀父忤逆乱伦,早早回去,饶你不死。”哪吒把翠屏山的事,细细说了一遍:“这个是李靖不是,是我不是?”木吒大喝曰:“胡说!天下无有不是的父母。”

“天下无有不是的父母”。神话是现实的折射。 中国文化可能是世界上最重视父权的文明之一。 乃至于出现了“二十四孝”等极端得不可思议的故事。比如“郭巨埋儿”、王祥卧冰等。在大饥荒来临的时候,郭巨活埋刚出生的儿子,以省下饭给快要老死的父母吃。王祥被父亲刁难,但为了取悦父亲与继母,脱光衣服,裸体着趴在冰上,直到冰融化了,抓到鲤鱼。至于割股救亲,用自己的肉做药引来为父母治病,此类故事数不胜数。 与西方“弑父”情结相比,有人说,东方简直是一种“杀子”的文化。


王祥卧冰


父子对抗成为西方文化的原型题材之一,在历代文学作品中不断重现。 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展示了人无从逃避的“杀父娶母”的命运。莎士比亚的《李尔王》描绘了李尔和葛罗斯特两个家庭的悲剧, 展现了一个父子或父女相逼相残的可怕世界。莫里哀的《悭吝人》中,老吝啬鬼阿巴贡试图与儿子争夺财富和情人。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揭示的是父亲对女儿的无情无义,《高老头》则是女儿对父亲绝情寡义。俄国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玛佐夫兄弟》讲述的是一则弑父案,充满了父亲与几个儿子之间纠缠不清的恩怨,简直是人类亲情的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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