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Koetzle, Hans-Michael 翻译:杜鹃
本文编译自《THE STORY BEHIND THE PICTURES 1827-1991》。介绍了历史上最特别的照片背后的故事。这些照片以一种奇怪而强大的方式塑造了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影响着我们对现实的看法。在这个系列中,我们将选编其中部分内容。
爱是一种无人打扰的愉悦:
市政厅前的吻(1950年)
罗伯特·杜瓦诺
当代摄影作品中,少有如罗伯特•杜诺瓦的《市政厅前的吻》一般深受大众欢迎之作。这个瞬间的拥吻,成为了巴黎这座城市最经典的标志。此外,照片被认为是对战后生活的隐喻,它为创作者本人带来的不只是名声与财富。
照片的拍摄者是法国摄影师罗伯特•杜瓦诺(1912 -1994)。据非官方数据,《市政厅前的吻》一照,仅明信片就卖出过250多万张。此外,大约卖出过50万张以该照片为主题的海报。这张照片曾印在枕头、手帕、挂历与台历、贺卡与折叠画册中。此外,它是所有杜瓦诺回顾展的主角,且毫不意外,被用作他最重要的出版物《永恒的三秒钟》(Three Seconds from Eternity)的封面图片。
几乎巴黎的每一个街角,都有观光客欣赏着各种形式的这张照片。那么问题就来了:为什么这张构图相当简单,并不怎么惊艳的照片今天仍然令大众着迷?
这张照片的正中心是一对大约20岁的年轻情侣。很显然,周围一切都无法干扰他们。他们穿着得体——与街景尤为匹配。只有照片中男人掖入双排扣外套中的亮色围巾这一元素,给塞纳河右岸增加了些许波西米亚风情。从左侧视角,这对情侣正在这条繁忙热闹的街道漫步。男人的右臂搂着姑娘的肩膀。很自然——照片暗示着——他将她拉近自己,亲吻了她的嘴唇。画面中的行人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充满爱意的瞬间。只有画面前方的观察者见证了这个小场景。摄影师借鉴电影制作的概念,故意将镜头设于肩部以上,至少暗示着这一点。
罗伯特•杜瓦诺通常会与被摄对象保持足够的距离,以使自己不被注意到。但这一次,他敢于靠得更近。作为一位摄影师,杜瓦诺将他极尽克制的拍摄风格归结于自身性格上的羞涩。但最终,他将生活所迫转化为创作动力,把一种显而易见的距离感变为与这座城市的社会氛围和建筑环境相匹配的图片风格。
杜瓦诺是一位全景图片摄影师,可以说他恰恰是威廉·克莱因的对立面。后者有意识地混迹于人群之中,寻求亲密度与交互感,使周遭都意识到他摄影师的身份,激起事物的反应,从而将拍摄行为本身纳入作品主题之中。
威廉•克莱因(William Klein)是一位美国出生的法国摄影师兼电影制作人。因为采用一种极尽讽刺性的拍摄方法——毫不妥协地拒绝当时盛行的摄影规则,以及广泛使用广角(近摄)和长焦镜头、自然光线及运动模糊,使他在新闻和时尚摄影领域负有盛名。(维基百科)
如果说法语中的chasseur d'images (字面意思是“照片猎手”)是世界通认的对摄影师行为的描述,罗伯特•杜瓦诺则与之相反,他视自己为一位“pecheur d'images”,即照片垂钓者,意思是一位耐心等候直至流逝的时间将猎物甩至他脚边的摄影师。正是凭此风格,杜瓦诺成为摄影史上的“抓拍摄影”大师。更确切地说,他宁愿人们如此看待他,若不是晚年一场广为人
知的诉讼揭穿了他——杜瓦诺本人——参与设计了那些照片中呈现的场景。
总之,那张也许是他最著名的作品——《市政厅前的吻》,如我们今天所知,两位职业演员帮助摄影师设计了该场景。对一张被视为二十世纪最著名的摄影作品,担当“流行符号”之名的照片来说,这个事实意味着什么呢?
某个未知的巴黎冬日
罗伯特•杜诺瓦为什么把这张照片的场景设置在巴黎市政厅附近?我们不清楚。实际上,塞纳河的另一岸——尤其是学生聚居的拉丁区——才是二战后自在幸福生活的象征。故此,荷兰摄影师艾迪•凡•德•埃尔斯肯(Ed van der Elsken,1925-1990,荷兰摄影师和电影制片人。)选择左岸作为他1950年代中期最著名的作品——《圣日耳曼德佩区的爱情故事》(A Love Story in Saint-Germain-des-Pres,又译作《左岸的爱情》)的场景地,并不令人意外。
摄影集讲述了一个虚构的名为Ann的波西米亚女子,住在巴黎时所发生的故事。“巴黎左岸的年轻男女们,每天吃半块面包、抽大麻,睡在长椅上,偶尔有好心的朋友给他们提供一个旅馆房间。他们中的一些人写作、绘画或者跳舞。”这是最早关注欧洲青年叛逆文化兴起的摄影集之一。
而罗伯特•杜诺瓦却选择了右岸。虽有些模糊但仍能清楚辨别出新巴洛克风格的巴黎市政厅,竖立在背景中这条繁忙的街道上。拍摄的位置所处的咖啡馆大概就是今天的市政厅咖啡馆(Cafe de I'Hotel de Ville),位于雷纳德街(rue du Renard)和里沃利街交叉路口。杜诺瓦位于第二行桌子处,用禄来福来相机对着大街拍摄了这张照片。背景中走过的女子注意到他,她的一瞥将摄影师本人的存在也带入了照片。
在相关论述中,这张照片不断地被冠以“星期日”的名称出现。但其实照片中并没有信息显示这是一个星期日:我们过于简单地将一场城市里的散步与周日或假期联系在一起。杜诺瓦本人将照片拍摄时间标注为1950年3月。所以,它必然拍摄于某个未知的巴黎冬日:不冷也不热,当然也不晴朗,只是沐浴在那种杜诺
瓦曾描述为“典型巴黎式”的散漫光线之中——那种光线仿佛来自一座永久存在的“柔灰色帐篷。每到黎明时分,法国的天空便将这顶帐篷展开,像是给贵重家具
拉上了一层保护罩。”
杜诺瓦的这张照片首次发布在著名画报杂志《生活》上。这个巴黎小资产阶级家庭的儿子,时年38岁。他在法国巴黎高等埃蒂安纳艺术学院学习雕刻,随后在安德烈•维格纽的工作室了解到摄影
新客观主义运动的创新潮流。此后,杜瓦诺得到第一份工作——一份显然不合意的工作——在雷诺工厂担任工业摄影师。1939年,他因为经常迟到被开除。随后他在巴黎拉复图片社工作过一段短暂的时间,拍摄了更多这座城市的照片
。
“我再次回到大街上,一切都是鲜活的,我感到很快乐,但也有点担忧。在工厂工作的五年使我的创造力沉寂了。但不管怎样,物质需求逼迫着我重新开始。” 杜瓦诺将生活所迫转化为创作动力,将大街作为他摄影探索的对象。这就是那些他为之着迷的普通人的巴黎,也是——领救济者与普通工人的巴黎,流浪者与出租司机的巴黎,从容的主妇、上班族与孩童的巴黎,俯瞰市政厅的女房东们的巴黎。这里有他寻觅的人群,有他寻找的动人瞬间,其中汇聚着人性,真正的人性所在。
杜瓦诺就是摄影人文倡导者中那个讲故事的人。如果说卡蒂尔•布列松是以极端的细节主义构建作品,那么杜瓦诺寻求的则是轶事传闻。他的照片中闪耀着智慧,但是幽默背后往往藏着一种讽刺甚至些许悲伤的意味。他总是努力避免自己的拍摄行为过于理性。他的摄影艺术源自同情与情感的喷发,这最终使他的作品在世界范围内受到前所未有的欢迎。
杜瓦诺的名声来得有点晚——但更为持久。1970年代初期,巴黎的中央市场被拆除。对许多巴黎人来说,它们的消失意味着旧时巴黎的一部分成为了过去,也意味着一整个时代的结束:那个并非无忧无虑却总是充满希望的战后岁月。当时塞纳河边的这座首府再次发展成为世界艺术与知识中心,此后这一地位被纽约占据。恰恰在这个充满痛苦的历史转折点,罗伯特•杜瓦诺的作品经历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发现历程,他的照片深刻地映射出整个1940年代与1950年代。他的朋友曾提醒他:“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这些照片上!”但杜瓦诺坚持下来。最终,同时代几乎没有任何摄影师会像沉静而谦逊的杜瓦诺一样,为这个“更好的年代”创作出如此珍贵的图片宝库。传言,他的档案中收藏有不少于40万张底片——数不清的世人从未见过的巴黎照片构成的视觉盛宴还在不断呈现。
随着大众对杜瓦诺迟来的接受,《市政厅前之吻》也踏上了它的凯旋之路。此前,它曾刊登在《生活》杂志上,是一个6幅黑白照片系列中的一张,尺寸很小。出版者并未认出它的视觉能量,也未察觉它的拍摄者有多重要:实际上,这个对版报道中并未提及照片的作者。照片用在一则关于巴黎的故事中,展示的是这座城市的情侣。报道中的文字与图片都在暗示,人们可以在任何一个街角旁若无人地拥抱。记住:我们仍在谈论1950年代,一个非常一本正经的时代,在大街上拥吻并不为社会所容。在此背景下,《生活》杂志再次借用巴黎旧时俗语,称之为一座“行止不羁与感官愉悦的城市”。从根本上说,《市政厅之吻》所具有的意义今天仍留在这个概念层面:爱是一种无人打扰的愉悦。这一概念在二战后经历多年,才被照片重新唤起。在这层意义上看,照片给人以双重感受:平和安宁却又莽撞冲动,代表一种融洽的关系。
市政厅的三个吻,另外两个在里沃利街和协和广场。
杜瓦诺本人对他这幅著名的照片一直抱有一种矛盾的态度,甚至曾经宣称它并不具有代表任何摄影成就。“它是肤浅的、廉价的,是一张堕落的照片。”那些购买它的人,买的不是明信片就是拼图,要不就是浴帘或者T恤,他们是用另一种眼光看待它的。
杜瓦诺的一生中收到过狂热的信件,其中一些来信者表示他们在照片中认出了自己。1988年,巴黎附近埃夫里市的丹妮丝(Denise)和让-路易·拉维恩(jean-Louis Laverne) 联系这位摄影师,索要约9万美元的精神损失费。这导致了一场备受瞩目的庭审,其间杜瓦诺承认他雇佣模特拍摄了该照片。据杜瓦诺称,他受《生活》杂志委托,拍摄巴黎情侣亲吻的照片。但因担心引起法律问题,决定使用演员。杜瓦诺坐在巴黎知名艺术学校Cours Simon旁的咖啡店,发现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她说可以,带着她的男朋友一起按约定前来拍摄。我们在市政厅拍了三张亲吻的照片,另一张是在里沃利街,还有一张在协和广场。”丹妮丝和让-路易斯·拉维恩两手空空地走出法庭——但是这一事件引起了巨大反响,将照片中两位真正的主角推到幕前:六十多岁的雅克·卡尔多(Jacques Carteaud)与前女演员弗朗索瓦丝·波尔内(FrancoiseBornet),后者为此索要10万法郎的损害赔偿。尽管她提供了一张复制版照片,是杜瓦诺在拍摄之后亲笔签名送给她的礼物,但她的索赔要求未被法庭采纳。杜瓦诺能够证明,他已经付给过这位年轻姑娘在当时来说合理的酬劳。这似乎表示他已经走出了困境,但是作为一名摄影师的艺术魅力却遭到了相当大的损害。
自该事件以来,人们开始怀疑,杜瓦诺拍摄的战后巴黎的照片,到底有多少其实是摆拍的。这位艺术家承认自己策划拍摄了“所有1950年代的情侣照片”——但是辩称,他在构建场景之前,已经仔细观察过“人们在这类状况下的行为模式”。尽管这听起来很矛盾,但关于照片是否为摆拍的争议,并未给《市政厅前的吻》本身带来多大的损害:这张照片很久以前就把这些陈年旧账抛在身后了。它早已升华成一个标志——而标志们自有它的真相。
摔倒的马,巴黎,1942
阿尔克依的小酒馆,1945年
阿尔克依的周日早晨 1945年
走向工厂,1946年
斜视,1948年
手风琴师,穆夫塔尔街,巴黎,1951年
瓦尔嘉朗广场,1950年
算命者,1951年
地狱之
门,1952年
可可,巴黎
,195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