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卢泓言
大约是刚上初中时，90年代初，我背着书包走在上学路上。忽然闪出一个人在面前，是个瘸腿的大汉，拄两根拐杖，用肩膀架住拐杖，腾出手来抓住我的肩膀，猛摇。同时大喊，可怜可怜我吧。
我当时被吓呆了。几秒钟镇定下来，认定是一个拦路的乞丐。我把唯一的一毛钱掏出来拿在手上，说，你放开，我就给你。
他一松手，我迅速离开他几米远，到他抓不到我的地方，镇定而严厉的看着他，钱没给他。
他惊呆了，看来没有料想到我会这样。无助的愣在那里，看着我。
我把一毛钱扔到他的脚下，瞪了他一眼。然后走了。再没回头看他。
我很想回头看看他。担心他会不会捡这一毛钱起来，会不会摔倒了。但我没回头。
这辈子经历很多芝麻小事。大部分都忘记了。有极少的一些总是忘不掉。
也许要经历了很多事情，很久以后的一个瞬间，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忘不掉它。
似乎这个小经历里，包含着我一直的处世的方式。内心深处是柔善的，却包裹着一层坚硬的外壳。
对待陌生人，同事，乃至家人，皆是如此。他们难免总会做出一些令我感觉唐突或者不满的事，我都把他们当成大街上忽然冒出来挡住去路的瘸腿大汉。从一个人的小时候，便能看出长大后的模样，以及会经受的痛。
我想把钱给他，担心他摔倒，我想要他懂我的善意。
但他惊吓了我，挟持了我。我要强硬的要给他一个教训，不肯回头看他。否则，怎么发泄我的情绪？怎么证明我的强大，还有高明？
我一直在这两者之间纠结着，慢慢长大。我对所有人以及这个世界的本来的善，以及我对这个世界给我的所有的惊扰而生起的愤怒，抗争。
纠结会带来苦恼，消耗心力。纠结要比愤怒和抗争本身更折磨人，更消耗人。便一直这样，一直等着生活的境遇和不断累积的消耗，把这层坚硬的外壳慢慢而艰难的磨平。然后，才意识到这层壳本无必要，才没有阻隔的直面那颗本来柔软的内心。
当意识到柔软才是本来面目。愤怒和抗争便开始熄灭。纠结便开始走向终结了。逐渐有了免于被冒犯的心境。
坚硬的抗争，给自己造成纠结的情绪，再逐渐习惯于这个假象，让自己更适应于抗争，有了自己很强大的感觉。我一直以为抗争和强大能减少被惊吓的次数，但好像它们一直都存在。有一些古老的智慧告诉我们，生活的本质就是遭遇惊吓和受苦。
柔软并不是害怕或者投降，柔软是自我保护。这世间最不能被伤害的就是水了。你无法抓住水，无法打击水，她太柔软了。她不仅保全了自己，也保全了对方。
不过，我小时候那个纠结和矛盾的心态是从哪里来的呢？面对瘸腿乞丐的本能的反应，很可能是内心里深藏已久的。
也是在很久以后的一个瞬间，忽然明白了它的来源。我有一个极为严苛的父亲。
小时侯，考试99分全班第一，回到家是会挨父亲一个大耳瓜的。因为被扣掉的那一分是粗心点错了一个标点。
是啊。我心里觉得父亲打得有道理。我大意的时候，心里在想东想西。别以为得了第一就得意。可是，我已经是小孩子里做得最好的了。为什么没有宽容呢？
小时候，在外面摔了跟斗，手臂上划了道大口子，流血。回到家也是先挨父亲一个大耳瓜子。谁叫你走路东张西望三心两意呢？
是啊。也觉得父亲打得有理。我确实走路不老实，东拐一下西踢一脚，脑袋里都是武打片的情节。可是，我还是个孩子啊。我已经受伤了。你不能抱抱我吗？
这是从小积聚的矛盾的心态。
我觉得你要求得对，打心底里觉得错了。何况还有子女对父母的深刻的感恩，以及没有丝毫选择的完全的依赖。父母是天地。
可是，你为什么不能宽容的对待我呢？你为什么要让我憋着一肚子的气，让我这么伤心无助呢？
好纠结。
当那个瘸腿乞丐忽然出现在面前时，我的潜意识里对父亲的纠结便出现了。我打心底里想给予你想要的东西，但也一定要表现出对你采用方式的蔑视，我也要给你上一课。
当听了我这个故事后，两个朋友说，他们也是这样，觉得身边的很多普通人都是这样。曾经被严厉的遭遇催生了情绪，然后长出来坚硬的外壳，忘了本来柔软的心。要等到真的敢正视自己了，内外就都柔软了。就从之前的相互伤害，变成了保全彼此。
通透的柔和，是本真的人。本真的人才是疗愈了被挫折造成的伤害，才是强大的人。我们只是从小习惯了伪装成坚硬，从坚硬里得到安慰，和安全感。
有个词叫伪善。还应该有一个词，叫伪恶。
是什么令我们中的很多人都成为这样？有可能，是父辈的共有的方式潜移默化的影响，是普遍存在的某种教育方式和环境塑造了我们。说得更宏观一点，这片土地上的人经历了百多年的战乱、屈辱、各种运动，他们很自然的长出了坚硬的外壳把自己包裹起来，本能的防御和抗争，并代代相传。好在，时代变了。
领会到自己的本来面目，我觉得非常的幸运。相信人人都与我同此一心，令我非常的放松。
我开始试着温柔的对待自己，温柔的对待他人。试着不再纠结。当一个人对我同样的温柔，我知道这是他的真心本意。当一个人坚硬而倔强，我知道有一颗柔和的心在背后，等待着被召唤出来。
在未来的路上，一定还会有突然冒出来挡在面前的瘸腿大汉，我可能还会被忽然的惊吓。这就是生活。这就是考试。
我期望能很快静下来，给他我原本就乐意给予的帮助，没有条件，无需抗争，不浪费时间和情绪，没有任何泪痕或者伤痕。然后，没有纠结的轻轻松松的，继续走自己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