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中国的复兴和崛起已经成为举世瞩目的不争现实。“大国崛起”四个字也成为全球关注的话题。库叔始终相信一句话,能看到多远的过去就能照见多远的未来,回顾一下中国崛起的历史,重温一下中国走向世界的艰难,将有助于我们更加清醒地面对现实。
今天库叔想说一下郭嵩焘这个人,很多人并未听说过他的名字,更不用谈了解了。但作为中国首位实际驻外的公使,郭嵩焘生不在将相之列,死亦不得朝廷赐谥,却随着“大国崛起”这一意念的潮流涌动越来越多地被人们提起和怀念。
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库叔今天推荐一篇名为
《新
式外交的先驱与旧式帝国的悲剧》
的文章,一同体会先贤为了中国崛起所经历的不易和艰辛。
文 | 刘绪义
本文为瞭望智库书摘。
摘编自刘绪义所著《后门观史》,岳麓书社2017年7月出版,不代表瞭望智库观点。
在官方的历史上,第一个睁眼看世界的人是撰《海国图志》的魏源,第一个操办洋务的人是曾国藩,第一个引进西学的人是严复,而郭嵩焘仅仅被作为“中国第一个驻外公使”一笔带过。
其实,这样一个“第一”,其意义远非其他“第一”可比。只可惜,这种意义在改革开放之前被长期尘封,随着中国作为“大国”在世界舞台上的声音越来越响亮的时代到来,这个“第一”才真正彰显出其应有的分量。
郭嵩焘(1818—1891),号筠仙,别号玉池老人,湖南湘阴人。1847年中进士,洪秀全造反之后,他参与了平定这场内乱的战争,在某种意义上起着不同寻常的作用。
他先后力劝左宗棠和曾国藩出山,不仅参赞军务,还成为募集军饷的关键人物。
1856年入值咸丰皇帝的南书房,后至天津为僧格林沁帮办军务。1863年署理广东巡抚,1875年授福建按察使,同年,因马嘉理事件,诏为兵部侍郎并在总理务国事务衙门行走,准备出使英国。1876年出任驻英国公使,三年后回国。1891年病逝。
郭嵩焘(图片来源于网络)
《清史稿·表五十二·交聘年表一》说:“光绪建元,郭嵩焘、陈兰彬诸人分使英、美,是为中国遣驻使之始。”
郭先于陈两年赴任,所以郭是中国首位实际驻外的公使。
历史将“第一公使”名头赋予了似乎很幸运的郭嵩焘。实际上,这是一个屈辱的使命,又是一个艰难的使命。
这个使命为什么会偏偏落在他头上呢?
回顾郭嵩焘前半生,这项使命似乎不应该属于他,但又不得不属于他。
不应该属于他,是因为在人们看来:
郭嵩焘此人在天津时和僧王僧格林沁处不来;
在广东做巡抚时不仅与总督毛鸿宾处不来;
而且与他的同乡、当时被他力劝出山的左宗棠交恶;
即使到了国外,也和副手刘锡鸿合不来。
除了在上海与李鸿章合作愉快之外,其余几乎每到一个地方都是因与人合不来落寞而走。
所以,当朝廷召郭嵩焘入京授予“出使英国钦差大臣”的消息一经传开,他的湖南老乡就撰了一副传诵一时的对联:
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一个不容于国内的士人,一个与国人尚不能和平相处的人,怎么可能与洋人处好关系(事鬼),怎么可能代表国家处理外交事务?对他的辱骂讥讪,于此可见一斑。
可见,出国前,郭嵩焘便是一个备受争议的人物。
他与僧格林沁刚开始关系还可以,郭在南书房时,僧王曾两次拜访他,并奏请郭随他去天津赞助军务,可见僧王对他十分信任与赞佩,因此,远在南京的曾国藩听说郭僧合作,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们的分裂纯是观念的差异。郭是极力反战的,而僧是极力主战的。
僧格林沁(图片来源于网络)
僧格林沁,博尔济吉特氏,蒙古族,晚清名将,善骑射。后历任领侍卫内大臣、正蓝旗蒙古都统、镶白旗满洲都统等职,颇得道光、咸丰两帝宠信。
郭嵩焘认为,洋务一旦办便了,必与言战,终无了期。
坚持“战无了局”的看法,唯有尽量了解洋人,以理与诚相折冲,以求和平共存,才是上策。而僧王一心主战,积极布置海防,对郭的建议“凡事须要名正言顺,须缓缓商之”是不置而讥笑。再加上1859年在大沽口一举击沉毫无准备的英舰四艘、击伤六艘,击杀英兵数百人的大捷,使得僧王更加骄而狂。而面对这次“大捷”,郭反而忧多于喜,他认为打了一次胜仗,并不能解决问题,还可能后患无穷。郭僧之间歧见严重,直到多年以后僧王才悔之晚矣。多年以后,这位蒙古亲王这样感叹:
其初击洋人,人皆歌颂,(郭)独力争以为不可。其后炮石如雨之中,无肯来营者,又独渠一人驰至。见利不趋,见难不避,天下安有此人。
在广东,两广总督毛鸿宾一心想把作为代理巡抚的郭嵩焘当作幕友驱使,由是二人之间也发生芥蒂,督抚不和,直接影响到郭嵩焘的声誉,甚至他的好友曾国藩都埋怨他。
要做官,就要能做事;不能做事,就不必做官。
内心里坚持这一信念的郭嵩焘决意辞职,再加上此时在广东军务上与左宗棠的反目,终于使他离职回湘,一隐八年。郭左交恶,纯是出于公事,责任全在左。
一方面,曾国藩与左宗棠不和之后,胜而骄的左宗棠把郭嵩焘看成是曾国藩的“同志”,而有意为难他。
此时的左宗棠节制闽粤赣三省的军务,南京克复后,太平军中多数广东人便有南窜广东之意,在协防广东问题上,广东兵力本来薄弱,又受制于总督,因而郭希望左宗棠能及时援粤,然而功高志骄的左宗棠反而置广东于不顾调兵北上,全不把郭看在眼里。同时上奏责广东会剿不力,朝廷迁怒。原来左氏私心要以自己亲信替换广东督抚,果然,左一面反复上奏广东剿匪不力,指名参劾郭嵩焘,一面在私信中诋毁、嘲讽郭氏,直到郭嵩焘解职。
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没有郭嵩焘就没有左宗棠。
不说当时郭氏的开导和力劝,单说郭在南书房时,在咸丰帝面前屡褒左氏,以及让左氏节制三省军务,亦是郭的建议。郭对左是尽心帮助,不想,反过来左氏却对他刻意倾轧,这对他的打击是可想而知的。
左宗棠画像(图片来源于网络)
2
然而,真正的英雄是打不倒的。八年后,朝廷再次征诏他入京办理洋务。
对于洋务(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外交),郭嵩焘颇为自信:“方今天下,能推穷夷情,知其所长以施控御之宜,独有区区一人。”不仅李鸿章,就连当时主持总理衙门的恭亲王奕、文祥等人也都推重郭之“通达夷务”。
郭嵩焘怎么会通达夷务呢?有这么两方面的原因。
一是郭的洋务经历。在平定太平天国起义中,郭就以善于筹饷出名,因而曾受曾国藩之托赴上海等地筹划军饷,在这次江南之行中,郭有了和洋人打交道的经历;后来李鸿章诚恳邀请他赴上海,先后担任苏松粮道、厘金总局和帮办军务等职,再次让他加深了对洋务的见识和理解。后来出任广东巡抚,则成了他初试洋务的场所。
在广东,他做了这么几件事。
一是帮英国领事追回被骗的20余万两银子,这件事此前已被拖了三年,他到任后,仅十天就有了结果,英国领事专函表示感谢。
二是与荷兰换约。换约时,荷兰使节瞧不起中国,约文中只有洋文而没有汉文,郭则据理力争,最后荷兰不得不再补充汉文,并道歉。
三是处理太平军侯裕田。侯裕田在太平军中担任森王,专门在香港负责接济南京。郭嵩焘以他行劫海中、违反公法之名义,向香港方面交涉,终于把他解归广州巡抚衙门处决。
二是郭的洋务思想。
这么多的经历,逐渐使郭嵩焘形成了务实超前的洋务思想。
光绪二年(1876),郭嵩焘出使英国前夕,在《办理夷务宜以理、情、势三者恃平处理折》中提出了处理对外关系的理、情、势三原则。“理”在郭嵩焘看来就是处理对外关系应有的基本态度,“情”则是处理对外关系的出发点,“势”又是处理对外关系的策略方针。
郭嵩焘出使英国油画(图片来源于网络)
鸦片战争之后,如何处理好对外关系,是清政府不得不面对的一个新的难题。
由于盲目自大、唯我独尊思想作怪,面对从天而降的西方“夷人”,上自皇帝下至百姓,都手足无措。一开始就产生了两种选择,是纳还是拒。说起来,刚开始还是想“纳”,但是这种“纳”,不是平等地接纳,而是作为天朝大国的四方朝贡式的接纳。人们既羡慕西方那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新工艺,又贬斥之为“奇技淫巧”。但是这些西方夷人不满足于这种施舍式的接纳,要求与天朝大国平起平坐地通商。这个时候,知道这种纳贡式的接纳已行不通了之时,索性由纳转为拒。结果却拒也拒不了,一支两千多人的舰队就把清政府上上下下吓得惶惶不安。由此,纳和拒的选择就转向了“战”与“和”。一方面囿于“夷夏之大防”,视西方各国为夷狄,主张武力制伏,拒夷狄于国门之外。另一方面是在西方武力威胁下,不知所措,一味妥协,毫无原则地接受任何条件,只图苟安于一时。
郭嵩焘曾用“怕、诈、蛮、蠢”四个字,概括清政府在处理对外关系中的丑态:
吾尝谓中国之于夷人,可以明目张胆与之划定章程,而中国一味怕。夷人断不可欺,而中国一味诈。中国尽多事,夷人尽强,一切以理自处,杜其横逆之萌,而不可稍撄其怒,而中国一味蛮。彼有情可以揣度,有理可以制伏,而中国一味蠢。
郭嵩焘出使英国时写的日记《使西纪程》(图片来源于网络)
这是建立在郭嵩焘多年的了解和理智分析基础之上的结论。
他通过多种途径了解到英国人并非意图灭亡中国,甚至也没有领土要求,所好者仅仅是利。
因此他认为中国人完全不应该怕外国人。
“洋人以通商为义,当讲求应付之方,不当与称兵,海防无功可言,无效可纪,不宜任。苟欲击之,必先自循理;循理而胜,保无后患,循理而败,亦不至于有悔。”
可惜直到现在,我们的官方教科书上都仍然在说,鸦片战争是帝国主义欲灭亡我中国的先声。
郭嵩焘认为,要和洋人打交道,就先要了解洋人在想什么。他说:“欲制御远夷,必务疏通其情;要通晓夷情,必熟悉其语言文字。”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即便是美国在阿富汗和伊拉克等地的反恐战争,都在这方面下大力气,努力培养通晓伊斯兰语言和文化的人才。
而当时的中国却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相反,一方面,
“上下之情太隔,名实之数太淆,欺罔之风,成为积习”。
他质问:“王大臣去百姓太远,事事隔绝,于民情军情委曲不能尽知,如何处分得恰当?”连自己国内的上下之情尚且不能通透,更遑论外情?另一方面,士大夫清议恣肆,背后骂洋人,当面又怕洋人。只顾及所谓天朝大国的所谓脸面,而不顾实际情况高谈阔论。这种情形颇似美国“911”事件之后国人的反应。
大沽之战,僧格林沁侥幸取得了一次大捷,结果呢,招致来更惨重的失败和屈辱。尽管郭嵩焘对僧氏不听己见而恨恨不已,但他仍然平允地认为:“其祸成于僧邸,而实士大夫议论迫之然也。尝叹京师士大夫不考古,不知今,徒以议论相持,贻误国家而不惜。”
因此,郭氏认为症结在内政,内政修明,人才得用,洋务并不难办理,只需做到“以礼相待,以理制胜”。他自言:“在粤处置洋务,无不迎刃立解,常谓开谕洋人易,开谕百姓难,以洋人能循理路,士民之狂逞者,无得路之可循也。”
所谓“理、势、情”三字,即便放在今天,仍然堪为外交活动的法宝。
处理国与国之间的事务,自古以来无非两大途径,一是战争,一是外交。但中国长期以来没有外交这个概念,一讲起来就是主战与主和。因此,在我国历史上,主战的那些爱国将领如岳飞、林则徐等人一直被视为爱国楷模,相反,一般来说,主和的人则被视为妥协投降。
似乎主战就成了爱国的代名词,主和则视为投降卖国的代名词。
面对这样一种舆论,郭嵩焘并没有害怕。他以一个先知先觉者的清醒与理智,毕生苦心筹划、一心向国,开启了近代中国新式外交的先河,并以实际行动实践着他的外交思想,为中华民族走向世界踩出了一条大道。
有学者认为郭嵩焘的“实际贡献不大”,显然是误解了外交的根本含义。
3
1875年,刚刚结束8年隐居的郭嵩焘接任福建按察使,不到两个月,云南发生了马嘉理事件。
马嘉理是英国使馆一名翻译官,他前往云缅边境,迎接从印度而来的英国探路队,途中被当地居民在冲突中杀害。英国提出六项要求,其中之一便是遣使赴英通好谢罪。
马嘉理事件(图片来源于网络)
马嘉理案是由于云南地方官好大喜功,围杀包括中国人在内的英国探路队造成的。对于这样一个是非曲直非常明确的国际纠纷,国人多半不以为然。郭嵩焘被任命为“谢罪”使臣,兼任常驻英法公使。郭在出使之前即先上一疏,直陈马嘉理案的症结所在是当地巡抚岑毓英举动乖方,提出请旨查办,“以服洋人之心”。对这种“以夏委夷”的举动,朝廷内外一片哗然。舆论明显偏袒岑毓英,反认为郭嵩焘有“事事依附英人”之嫌。他的好友王闿运也说他“以生平之学行,为江海之孤雁”。在他的家乡,愤怒的湖南学子扬言要砸了“汉奸”郭嵩焘的老家,并最终迁怒于与他关系密切的一个和尚,一把火烧了上林寺以泄愤。
在一片怀疑和讥骂声中,只有李鸿章为他撑腰,说:“当世所识英豪,与洋务相近而知政体者,以筠仙(郭嵩焘的号)为最。”
在等待出使中,面对乡人的毁谤和国内士大夫的无知横议,郭嵩焘身心俱疲,一下子病倒了。因此,他几次要求开缺其官职,都遭到了各方慰留。原因之一在于既没有人肯代他出使英国,也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光绪二年七月,慈禧太后召见了郭嵩焘。
郭嵩焘的日记中详细记载了太后召见时的诚意。
慈禧似乎深知郭的处境,对他说:“旁人说汝闲话,你不要管他。他们局外人随便瞎说,全不顾事理,不要顾别人闲话,横直皇上总知道你的心事。”“尔须天天上总署衙门,此时烟台正办着事件,时常有事商量,你必得常到。”面对太后“温谕勤勤,反复宣慰”,郭氏只好打消辞职之念,毅然出行。
对这一次风波,有人以为郭嵩焘是畏惧这项差使,担心自己吃力不讨好,有辱名节。究其实,郭嵩焘对名节自有他的看法,他早就意识到自己的性格“嫉恶太深,立言太快。
任事太深,则同官侧目,立言太峻,则群小惊疑”。他既无法改变自己的性格,又坚信自己的识见,在国家危亡之际,也就不在意自己的名节了。他说:
若徒以人言而已,生世不过百年,百年以后,此身与言者之口俱尽,功名无显于时,道德无闻于身,谁复能举其姓名者?区区一时之毁誉,其犹飘风,须臾变灭,良亦无足计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