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静的妹妹,温淑的爱人/我心里永远珍藏着你纯洁的形象/如果没有了你,我的生命/所剩下的只是一片空虚和荒凉……”
这是1955年1月5日,南京大学物理系的青年教师冯端,写给在南京三女中当语文老师的未婚妻陈廉方的一首情诗,细腻的情感和笔触,让人很难想象是出自一位“理工男”之手。同年4月1日,两人缔结良缘。后来,丈夫成了蜚声海外的中科院院士,妻子则做了一辈子的家庭主妇。光阴流转,两人相守的日子已经超过了两万天,写诗的小伙子如今已经94岁,诗中的廉方也已是90岁高龄的老人。唯一不变的,是二人牵手微笑的温暖,诗歌传情的浪漫。
情人节前夕,记者前往冯端院士家中探访,听两位“90后”讲述他们的爱情保鲜秘籍。
一个理科生的浪漫
给夫人写了60年情诗
“天气太冷,只有我们的卧室是家里最暖和的地方,我们就在卧室聊天吧。”
走进冯端院士的卧室,冯端正坐在椅子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喃喃自语。“冯先生正在背诗呢。”陈廉方告诉记者,她和冯先生最近在看《中国诗词大会》,看了其中的一期后,就欲罢不能,每期都要准时收看。“我曾在南京三女中教语文,看到武亦姝,一个16岁的中学生能掌握如此多的诗词,很是惊讶,其实我之前是看好另外一位选手,彭敏,谁知最后还是武亦姝夺了冠。”
在冯端与陈廉方的爱情里,诗歌一直存在。冯端与陈廉方交往不久,就赠了两本诗集给她,一本《青铜骑士》,一本《夜歌和白天的歌》,让两人的故事多了一份诗意的浪漫。
1954年秋天,物理系组织游栖霞山,大家在栖霞寺里喝茶。坐了一会儿,冯端约陈廉方出去走走。栖霞山满山红叶,陈廉方想要采一片鲜艳的,无奈够不着,冯端便纵身一跳,摘下了一片红叶。两人在山中随意漫步,走到一个池塘边,陈廉方看到水中枯荷梗上,栖息着一只翠鸟。两人悄悄地走近几步,想要再仔细看看,谁知,翠鸟十分警觉,蓝光一闪,展翅飞走了,只留下一抹绚丽的倩影。“栖霞红叶艳”“清溪翠鸟鸣”,冯端把那只蓝色的翠鸟当成了两人爱情的吉祥物,在随后的岁月中,这只翠鸟在书信和诗句中不断被提及。爱情,历久弥新,六十多年后,为了纪念钻石婚,两人合写了一首《钻石颂》,其中就有,“秋赏红叶漫栖霞,翠鸟惊艳荷枝头”。
相恋第一年的冬天,南京格外的冷,气温创下了最低纪录,滴水成冰。陈廉方到冯端的单身宿舍去看他。“有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他提出来,去玄武湖玩玩吧。”那天下了大雪,玄武湖也结了厚厚的冰,白茫茫一片。两人便在玄武湖旁的樱洲长廊上聊天、休憩。冬游玄武湖不久,冯端就写出了“休云后湖三尺雪,深情能融百丈冰”(后湖即玄武湖)的诗句,恋人间炽热的感情,喷薄而出。
结婚后,每逢重要的节日,冯端都要写诗庆贺。一年的夏天,陈廉方带两个女儿到北京小住。冯端和二女儿留在南京。白天二女儿到工厂上班,只有冯端一人在家,不免感到寂寞,因而用文言文翻译了许多西诗,涉及英文、法文、德文的诗歌。因为工作的需要,冯端出国访问,为了表达自己对妻子的相思之情而写出的诗句就更多了。一次在美国访问期间,思乡情浓,便写下了“异域风雨夜,客枕相思湧。遂令闺中妇,潜入游子梦。”1978年,陈廉方被查出罹患癌症,因为发现得早,手术做得很成功,故化险为夷。为此,冯端大喜过望,诗兴大发,竟吟诗十首以贺。
62年里,文学造诣颇高的冯端给太太写下了不计其数的情诗,陈廉方则用一只大红色的小皮箱,完好地保存了先生的所有作品。
冯端深厚的文学功底源自他自小受家庭氛围的影响。冯端的父亲冯祖培,是一位文人,诗、词、书法都很好。在上世纪之初,他像多半旧文人一样,不赞成五四新文化运动,但又无力阻挡时代潮流。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将自己的爱好强加给孩子。父亲生前从未教过冯端诗词,甚至没有谈过诗词,教冯端读诗的,反而是母亲。母亲目不识丁,但记性好。小时候,冯端就坐在母亲的旁边,母亲常常喃喃自语地背诵一些唐诗,听多了,冯端也就会背了。不过,母亲是安徽人,背诵唐诗时用的是方言。上小学的第一天,老师让学生自我介绍,表演节目,冯端就背了一首唐诗。“他在苏州读的小学,学校的师生多半是苏州人,听完后,大家面面相觑,都听不懂。”
时常想起,第一次约会
那杯没泡开的茶
每隔一小时,陈廉方就让冯端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一走。“他不想走,要我陪他才肯走。”陈廉方说,自己现在的生活可以用两句话来概括:“先冯先生起床而起床,后冯先生睡觉而睡觉。”
已经94岁高龄的冯端院士,身体有很多毛病。早晨吃第一口饭的时候,就要吃降血糖药,然后是保健品。冯先生听力下降,每天都要佩戴助听器,下楼要坐轮椅。“他白天要人陪着他,我就等他睡觉后,给他清理助听器,清洗假牙,药要每星期配一次,提前配好,省得服用的时候手忙脚乱。”天气太冷,两人已经很少下楼活动了,等天气暖和了,陈廉方打算陪冯端到南大鼓楼的校园里转转,带点报纸和书,在校园里晒晒太阳。
一起走过了62年的岁月,陈廉方回忆两个人第一次正式相识,还是在1953年的秋天。当时为了庆祝苏联的十月革命,南大物理系举办文娱活动。陈廉方的高中同学王业宁,也是南大物理系的老师,便把她也带到了活动的现场,并介绍与冯端认识。“其实那次见面,是业宁想要撮合我和冯端,特意安排的。”当天的活动,有人唱歌,有人跳舞,冯端在打桥牌,王业宁就把陈廉方带到牌桌前,搬了一张椅子放到冯端旁边,让她看他们打牌。“趁着冯端起身打招呼的时候,业宁转身走掉了,我就坐在冯端身边听他叫牌。”
其实,两年前,两人就曾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全国高等院校进行院系调整,南大物理系和金陵大学物理系要合并,两校的青年教师便组织了一次联谊活动。“那天正巧,我去看望王业宁,她就拉着我去参加了联谊会。解放后,穿长袍的男士不多,那天,冯端身穿一件深色长袍,戴着一副眼镜,温文尔雅,与众不同,他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仅此而已。”
相识后,冯端邀请陈廉方到他小粉桥的单身宿舍去玩。为此,冯端请人事先代为整理了房间,还特意买了一包水果糖。“没有盛放糖果的碟子,冯先生就把糖果倒在了桌子上,还为我泡了一杯茶,不过,因为水不热,一直到我走,茶叶都没泡开。”提起那次的见面,陈廉方记忆深刻。她还记得用来泡茶的玻璃杯,看起来好像是一只磨砂玻璃杯,后来去宿舍的次数多了,才了解到,原来冯端只有一只杯子,刷牙、喝水、待客全用它,而上面的磨砂,只不过是牙膏渍。
“相看两不厌”,这样的诗句,也曾经出现在冯端写给陈廉方的诗中。“有什么好看的呢?”在陈廉方看来,自己身高1米47,冯端也不到1米7。但相处久了,就会发现,冯先生虽然貌不惊人、不善辞令,但外拙内慧,不露锋芒,就像一块“璞”,外表粗糙,内心却是晶莹剔透的美玉。“我觉得用这个字来形容冯先生是最恰当的。”
冯端院士做科研严谨,为中国凝聚态物理学的研究做出了重大贡献,但在生活上却不拘小节,非常随便。冯端在小粉桥的宿舍是一间朝北的房间,没有取暖设备,冬天非常冷。一次,陈廉方去宿舍看冯端,冯端感冒了就躺在床上。“我这才知道,他根本不知道怎么照顾自己,大冷的天,他里面就穿了一条绒布睡裤,裤腿还是宽的,根本不保暖,他的鞋也不合脚,袜子后面磨出了洞。”一个人的生活太苦了,那就赶快结婚吧。1955年,冯端与陈廉方缔结良缘。
陈廉方为冯端购买羊毛衫裤、棉衣、皮外套,还买了火炉御寒。“同宿舍的同事就开玩笑说,陈廉方来了以后,冯端完全变了一个样子!”两个人的婚礼也特别简单,没有什么特别的仪式,就摆了两桌酒席,一桌请了南大物理系的同事朋友,另一桌请了南京市三女中语文组的同事朋友。“我们家到现在,对于一般的习俗,也并不是那么看重,三个女儿结婚都没办婚礼,我们说不要男方的彩礼,全是旅行结婚。”
“他就是我的钻石
哪里还需要其他的钻石”
上个世纪50年代相识以来,冯端和陈廉方夫妇经历了反右,三年困难时期,十年文化大革命等特殊历史时期。两个人的爱情,历经岁月和风雨,一路走了过来,是由于彼此的搀扶与陪伴。
1957年,全国范围内开展反右运动,当时在南京市第三女子中学任教的陈廉方,因为心理的恐惧和身体的孱弱,严重失眠,以致精神濒临崩溃。冯端在校系里颇受器重,陈廉方害怕影响他的前途,而不敢告诉他,自己便主动要求离职养病。
从教师岗位下来后,陈廉方觉得自己应该为冯端做点事,首先挑起了全家七口生活的重担。三年困难时期,物质匮乏,买粮食需要粮票,买布需要布票。为了给一家七口做饭,陈廉方天不亮就要起来,去新街口、丁家桥买菜。接着,陈廉方开始为丈夫做笔头工作,60年代,冯端著《金属物理》时,便为他誊稿画图。那个年代,没有电脑,只能凭手写笔绘,冯端论著严谨,往往数易其稿,陈廉方也就一遍一遍地誊抄。至于代写通知、回执等无关紧要的信件,更是不在话下。
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中,冯端也未能幸免。1970年,南大在大礼堂开批斗大会,突然台上的人就点名冯端是证据确凿的特务分子,接着被拎到台上批斗。
冯端的哥哥冯康,解放前在苏州读高中。那时候全国的中学有一个传统,暑假里高中男生要参加军事夏令营,接受训练,军官则来自国民党的三青团。夏令营时,军官让每一个学生填一个表,参加复兴社,后来,复兴社成了军统特务的外围组织。“十几岁的男孩子哪里知道这些呀,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这一段历史被人翻出来了。”问他还发展过哪些人,冯康被逼得没办法了,就开始编故事,说发展了他的姐夫、姐姐和弟弟。因为冯康是一位数学家,逻辑性特别强,所以编故事也编得滴水不漏,让人深信不疑。既然是自己的哥哥亲口说的,还能有假吗?于是,冯端便成为了“证据确凿的特务”,写检查,受审讯,后来,冯端还被下放到溧阳分校劳动。
在溧阳农场,住在农民的蚕房里,中午吃饭则要步行到老河口,往返一个小时。有口难辩的冤屈,让冯端对生活失去了信心。他曾策划在这一小时里到树林中上吊自杀。“他后来告诉我说,‘你已失去了工作,没有了收入,如果我不在了,一家老小如何活命’,想到了我和三个女儿,才放弃了自杀的念头。”陈廉方说。
不过,苦难还没有结束。1971年,林彪的一号命令,知识分子要参加拉练,一个月的时间,走了一千里地。“那时候冯先生已经年近半百,在拉练队伍里,是年纪最大的。”临走的时候,陈廉方给他买了一双新的解放鞋和一卷胶布,并叮嘱他穿鞋前要在脚上贴上胶布。一个月的拉练,别的人常常被磨起泡,冯端脚上却一点都没有磨起泡来。“一起泡,又累又疼,更是无法坚持下来。”
在之后的岁月里,冯端也想要给陈廉方补上一枚钻石戒指,但被她拒绝。“他本人在我眼中就像钻石一样闪亮,我哪里还需要其他的钻石。”
一句承诺就是一生的约定
记者:少年夫妻多,相看两不厌的少,您觉得婚姻中的两个人,最重要的是什么?
陈廉方:现在的婚姻中,会有第三者。但是,我从来不相信冯先生会看上别人。我们的婚姻,最重要的就是信任。冯先生在路上,低头走路,连人都不看。有一天正好是他下班时间,他眼睛不好,近视,走路不抬头,也不看前后左右的。我远远地就看见他了,一直等到走近了,我碰了他一下,他一看是我,就笑了。
记者:婚姻生活中,两个人都要为彼此改变,冯先生做了什么事让您觉得很感动?
陈廉方:他大学的时候就开始抽烟,到我们结婚之前,他已经抽了很长时间的烟了。王业宁告诉他说我不喜欢抽烟的人,他很有决心,说戒就戒。有的人戒烟有个过渡时期,他没有,很快就戒了。还有人问我,冯先生怎么不抽烟了,但是我们都没对别人讲过其中的原因。
记者:上个世纪的婚姻,父母对另外一半的要求与现在一样吗?
陈廉方:与冯先生相恋后,我就跟我妈妈讲了,我妈妈就说,现在调动很大,不知道以后会不会调到其他地方去,王业宁就说不会的,南京大学一定会在南京的。因为我是独生女,以后爸爸妈妈都是要跟着我。一家人能生活在一起,可能就是父母最大的要求了。
现在结婚要房子、汽车,我们那个时候结婚很简单,即使到现在,我们家对于一般的习俗,也不是那么看重。所以,我们三个女儿都是旅行结婚。
记者:您能谈一谈,您心目中理想的爱情吗?
陈廉方:王业宁是我和冯先生的介绍人,她的丈夫是林醒山。那时候的人很注重承诺。两位都在中央大学,一位在物理系,一位在土木系。上个世纪50年代初,大批的青年教师会被派到苏联读书,林醒山就被选派到了苏联。临行前夕,他们彻夜长谈,谈理想,也谈今后的生活。就是在那个时候,他们两位确定了关系。林醒山到了苏联以后,第一年学俄语,后三年学专业课。林醒山在苏联学习了四年,王业宁就等了他四年,恪守之前的承诺。
两个人的相处也堪称一对模范夫妻。王业宁支持林醒山的事业,林醒山支持王业宁的学术。他们家里面烧菜都是林醒山烧的,不要王业宁动手。为什么他会烧菜呢?因为在苏联的时候,他要烧菜给自己吃,练出来了。现在两人均已年过九旬,虽然长年被病魔缠身,但两人相互鼓励。
我还想说说,我的另外两对朋友。在我看来,他们天造地设,全都是才貌双全,令人羡慕的佳偶。但老天太不公平,两位先生均在70多岁罹患不治之症。卧病期间,两位夫人寻医觅药,身心交瘁,守候病榻数年之久,但均回天无力。丈夫病逝后,她们化悲痛为力量,整理丈夫遗留下的手稿,完成丈夫未竟之业。这才是至死不渝,可歌可泣的爱情。
给廉方
——冯端
为什么又让忧郁的思念
重染上你这颗素朴的心?
为什么对于我们幸福的远景
还有些怀疑,不敢完全相信?
幽静的妹妹,温淑的爱人
我心里永远珍藏着你纯洁的形象
如果没有了你,我的生命
所剩下的只是一片空虚和荒凉
不论是寒风中望着树叶凋落
或是脚踩过满积着白雪的街巷
只要我一想到了你
心里就充满了和煦的阳光
在温暖的火炉边
伶俐的你不是曾做过计划
有一万多个白昼和黑夜
在等待我们用幸福将它填满吗?
那么为什么要让你这颗素朴的心
再沾染忧郁的思念?
当自然界的万物在冰雪中
暗自准备着开花的春天
钻石颂
——冯端 陈廉方
平仓巷内偶邂逅,白雪冰晶后湖游,
秋赏红叶漫栖霞,翠鸟惊艳荷枝头。
更喜人间四月天,梁园酒家结良缘,
放眼太湖碧波淼,一树樱花照清涟。
六十春秋恩爱笃,双双执手难关渡,
而今白发同偕老,朝朝暮暮永相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