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的特点是:产业链很长,并且相关行业相互关联交叉,组成了错综复杂的价值网络。在中国备受技术封锁的背景下,关键节点受制,就会使得一大片相关产业迟迟得不到进展,只能苦练内功,徐徐突破。而且越是早期,缺失的环节越多,发展越艰难。等到关键节点慢慢被突破,由点连成线,再连成网,后续的发展就水到渠成,越来越迅捷。
在工业化的过程中,很多原先难以克服的疑难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在媒体的各种宣传中,总是大肆渲染小岗村包产到户的所有制改革,让
很多人以为包产到户是
让中国人填报了肚子的原因。其实只要稍微动动脑,就能明白上述论断根本站不住脚。
包产到户,只不过相当于恢复了历史悠久的自耕农制度而已,这一制度早在商周之时已经出现,在战国时期的秦国被大面积推广,此后两千年一直是中国土地政策的主流(特别是各个朝代的初期)。”男耕女织“就是对自耕农生产状况的描写。
男耕女织
更进一步,所谓包产到户只是经营权归农户所有,土地仍然是归属于国家,而此前两千年的自耕农制度则是土地所有权完全归属农户,而且还允许自由流转。如果按照某些经济学家鼓吹的“私有产权至上“、“市场至上”的观点,所谓包产到户,无论是市场化还是私有化方面,其实相对于过去两千年的惯例,居然还是退化版。
这么一个实行了两千多年的土地私有制度的“阉割版”,居然就是解决八亿人口吃饭问题的“灵丹妙药”,谁要信谁就是智商有问题。
既然如此,为什么官媒长期会保持这样的论调?此外,还有“造不如
买,买不如租”等反工业化的话语长期流传?
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站在全球的角度进行系统思考。
根据现在释放出来的越来越多资料显示,美国接受中国的改革开放,绝不是帮助中国实现全面工业化,与自己进行全面竞争,而是基于如下判断:随着改革开放,中国会逐渐改旗易帜,全盘西化,成为以美国为首的金字塔分工体系的底层劳动力来源。
那么,就要不断释放出信号让美国确认这一判断,特别是美国人信念动摇时更要放出新信号,让其重新相信。
这种“韬光养晦”式的战略忽悠,是拥有悠久历史、且擅长下围棋的中国人所擅长的演化博弈思维,擅长德州扑克的美国人是单轮博弈思维,因此被忽悠了近四十年。(参见《
南海军演、突袭叙利亚……围棋与德州扑克的较量!
》)
从2018年开始,由于中国体量已经太大,再加上特朗普非要强行摊牌,战略忽悠失去了作用,因此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让中国人吃饱肚子最重要的因素,其实是化肥工业的普及。
合成氮肥,看起来好像不是什么高科技,但其实与合成炸药的原理差不多,其中需要用到高质量的无缝钢管以及合金钢,这是到第二次工业革命才被人类攻克的技术。
由于技术的封锁,
建国后
中国这个后进生只能是拼命追赶,两次工业革命拉下的课一起补,直到六十年代才终于攻克无缝钢管技术,随后一口气生产了几百套合成氨设备,建设了上千个化肥厂。从1970年开始,平均每年化肥生产增长100万吨,75年提速到增长200万吨。
合成氨技术突破,也意味着化工工业整体上了一个台阶。
现代农业生产所需的各种技术迎来井喷,
农药工业、农机工业伴随着合成氨一起腾飞,塑料薄膜(大棚种植材料)、塑料水管(引水灌溉工具)开始大量普及。中国的粮食产量从60年最低谷1.3亿吨到80年超过3亿吨,彻底解决了中国的粮食问题。
细心的读者可以看出,上述突破主要是各种化工材料工业的突破,但是现代化工的基础原料是石油。
尽管古代中国是最早利用石油的国家之一,石油这个名字就来自北宋沈括的《梦溪笔谈》,但是近代中国却是一个贫油国,从1907年开始在陆地用钻机进行石油勘探,只发现了延长、老君庙等4个油田,隆昌、石油沟2个气田,但都没有探明储量,没有正式开采。全国只能产12万吨原油,只能满足当时全国十分之一的需求,因此中国大量依赖石油进口,完全依赖”洋油“。
石油被称为“工业血液”,缺少石油工业化就成为一句空谈。因此,
石油问题,成为中国进行工业化建设必须攻克的难题。
建国后,中国一方面依赖苏联的石油供给,另一方面,中国地质工作者在茫茫戈壁、荒滩找油,踏遍了大半个中国,在实践中不断对地质理论进行突破,陆续开采了玉门、克拉玛依油田。
1965年,因为大庆油田的开发,中国的油气资源实现了基本自给。
王进喜:宁可少活二十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
“三五”计划时期,胜利油田、辽河油田等大油田会战成功,不仅满足了国内高速增长的石油需求,还有很多富余,具有对日出口原油创汇的能力。这是中国农业由依靠农家肥靠天吃饭的传统农业,转向大量依赖化肥、农药、农机灌溉排涝的石油农业的能源与原料基础。到了1972年,原油产量达到4567万吨,不仅能够自给,而且还用不完。
人们的最基本需求是衣食住行,食物紧缺的问题得到缓解,接下来就是穿衣问题。石油可以用来
生产化学纤维,从而减少棉花种植,让更多的土地用于粮食生产。现在人们都喜欢纯棉的材质,但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一件的确良的衬衣,不知道会引来多少羡慕的目光。的确良就是化纤材料的一种。
中国的工业发展需要引进技术,而西方发达国家在七十年代遭遇到经济危机,石油价格大涨,触发了二战之后最严重的全球经济危机。美国的工业生产下降了14%,日本的工业生产下降了20%以上,所有的工业化国家的经济增长都明显放慢。东西积压卖不出去,也需要打开中国这样的市场。
双方一拍即合。
1973年1月,计委向中央提交了一份名为《关于增加设备进口、扩大经济交流的请示报告》文件。里面写着:
“
资本主义世界经济危机进一步加深,急于找产品市场资金出路。积极利用这一大好时机,扩大对外经济交流,不仅有利于配合国际政治斗争,而且有利于加速国内经济建设。”
在具体的方案中,计划引进26个技术项目,共需要资金43亿美元,所以被称为“四三方案”。之后在这个方案的基础上又追加了一批项目,计划总额51.4亿美元。这是中国继1950年代引进苏联援助的“156项工程”之后,第二次大规模的技术引进。由于这次引进的对象主要是欧美国家,
因此,四三方案也可以看作是改革开放之前的一次预演和试探。
总理还宣布:全国重点抓轻工,轻工重点抓纺织,纺织重点抓化纤。
这是中国工业化的重点,由面向苦练内功的重工业建设,转向面向提升人民生活水平的轻工业建设的开始。
先发展重工业再发展轻工业的建设顺序,被许多经济学家所诟病,然而这正是中国道路能够获得成功的关键。因为只有具备重工业基础,引进的轻工业生产技术才有消化吸收的可能。
“四三方案”包括26个大型的工业项目,主要覆盖化肥、钢铁、化纤、发电四类基础能源和材料门类,其中有四家化纤厂。在选址上的原则是,要放在纺织工业比较发达、棉花原料短缺而人口又比较多的地区。
辽宁省的辽阳市,纺织业很发达,有个辽阳纺织厂,前身是1923年日本在这里建立的“满洲纺绩株式会社”,而东北地区人口又多,因此化纤厂选址于此。
作为国家重大工程项目,自然要由基建工程兵来施工。于是任正非跟随部队开赴东北,调去参建辽阳石油化纤厂。部队进入施工现场时,数十平方公里之内,没有一间房屋,任正非和战友们全部都睡在草地上。幸好是七八月份,还不算太冷。
后来修建了一批土坯房,但是漏风漏水,既不抗冻,也不防风,到了冬天,最低温度能达到零下28度。这让在南方长大的任正非吃了许多苦头。
尽管条件十分艰苦,但是任正非觉得很快乐,因为他可以接触到世界最先进的工业技术和设备。为了搞懂这些现代化设备,他没日没夜地看书学习。
在建造辽阳化纤厂时,需要一种检验设备的仪器,中国还没有。一个技术员曾在国外看见过,就给任正非讲了下大概是什么样子。
没想到,任正非竟然用数学推导的方式,把仪器的设计给推导出来,并且制作成功了。这个仪器的名字叫“空气压力天平”,体积小,重量轻,操作很方便。
虽是一个小发明,但是在文革刚结束的中国,一点小动静就能带来极大的鼓舞,证明科学技术是有用的。他的事迹被媒体广泛报道,《文汇报》的标题是《我国第一台空气压力天平》:
”解放军基建工程兵某部青年技术员任正非在仪表班战士的配合下,研制成功我国第一台高精度计量杯准仪器——空气压力天平,为我国仪表工业填补了一项空白……这种仪表是最近几年刚出现的,目前世界上只有几个工业发达的国家能制造。“
在东北的这段经历让任正非印象深刻,他不仅看到了国内外技术的差距,也亲身感受到中国人的顽强斗志。
任正非始终正视中外技术差距的客观存在。他在一次讲话中强调,中国离世界先进水平还很远,永远不能有狭隘的民族主义。如果我们不向美国人民学习他们的伟大,我们就永远战胜不了美国。
另一方面,任正非也并不认为有什么技术是中国人无法掌握的。他的亲身经历告诉他,
中国
引进消化吸收
国外先进技术,一定能够迎头赶上,化不可能为可能。这种集中攻关的工作方式,给任正非留下了很深的烙印,成为后来华为研发过程中的典型工作方式。
任正非青少年经受了物资短缺的苦难,工作后作为基建工程兵,亲身经历了新中国各项工业化建设。他父亲是建国前的经济系大学生,对于宏观经济早有理论基础。既有亲身经历,又有理论准备,因此他很早就认识到,工业发展才是解决中国问题的根本,因此他是一个情怀深厚的工业党,将“实业报国、科教兴国”作为核心价值观也是顺理成章。
再加上他本人勤于学习和思考,任正非很早就开始思考,制度建设要服务于工业发展这个核心目标,个人事业的发展要服务于国家全局的目标。
中国应当采取怎样的发展策略呢?
他的答案是:一方面要有”反脆弱“思维,也就是独立自主,发展各种关键产业,保持充分的选择权和能动性,尤其不能在关键技术和元器件上被卡脖子。最近华为放出消息,华为早就有关于手机操作系统的B计划,在安卓系统不能使用的情况下作为战略备选。而这种反脆弱思维,在2018年中兴事件之后才被中国许多企业家所认识。
另一方面,要有”反熵增“思维,始终保持对外开放,闭门造车是不行的,只有在开放和交流中才能不断突破,奋勇向前。
反脆弱与反熵增,不仅是中国发展的基本策略,也成为华为长期以来一直坚持的发展策略,对任正非的管理哲学也产生深刻影响。
由于孟晚舟2018年底被加拿大扣留,他在2019年1月破天荒接受了外媒的采访,在回答问题时,说了这样的话:
华为卖的是一个裸设备,这个设备上没有意识形态。这个设备是由运营商来掌控的,不是华为。当我们近期在西方受到很严厉的挫折,我们还是支持我们国家继续走向更加开放。我认为,中国只有更加开放,更加改革,才会形成一个更加繁荣的中国。
在很多人眼里,所谓“改革开放”,就是逐渐变得跟美国一致,采用美国的政治制度、经济制度,甚至变成美国的文化。但是在任正非的实践中,改革开放是革除自身弊病,引进先进经验,通过不断尝试迭代,在发展中摸索出一条适合自己的道路。
而这也正是总设计师“摸着石头过河”的真意。
从内在的发展逻辑上看,华为就是微缩版的中国,中国就是放大版的华为,这是一个奇妙的分形结构。任正非是华为的总设计师,因此与中国的总设计师在许多方面不谋而合,也就不足为奇了。
时代大潮也很快将任正非推到了改革开放的第一线,而那时的任正非还略显青涩懵懂,因此在大潮中呛几口水也是正常。
1978年3月,任正非出席全国科学大会,那年他33岁。6000人的代表中,35岁以下的仅有150多人,而且他还是军队代表中少有的非党人士。以下是当时的新闻稿,除了任正非,还有一批工程技术人员获得了最高表彰。
“1977年10月8日至11月5日基建工程兵在北京举行工作会议。到会的有一千多名领导干部和先进典型,10月24日,华国锋、叶剑英、邓小平、李先念、汪东兴,以及党和国家其他领导人,接见了参加会议的全体代表。本次大会表彰了一批工程技术人员。他们是曾被誉为“吊装大王”、在建设“辽化”中又创造新成绩的工程师张士刚;兴建毛主席纪念堂先进标兵、工程师程祖明;研制成功空气压力天平的青年技术员任正非;试制成功电子光子比色计等新型仪器的技术员李万山;创造胶体电瓶新工艺的某部修理二中队代表赵宽林等。”
三十年的工业化建设,也定下了中国发展的主基调:无论如何改革开放,实体经济是永远是核心,大国脊梁始终是工程技术人员,因此中国始终是“工程师治国”,永远不会是“律师治国”。
在会上,任正非还有机会聆听了罗瑞卿为全国科学大会军队代表的讲话,说未来十几年是一个难得的和平时期,要抓紧全力投入经济建设。那时他还年轻,缺少政治头脑,并不明白其含意。
1982年,他又作为代表出席了党的第十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因为父亲的出身,他一直不是党员,为了能参加这个党代会,还临时让他入了党。父亲把他与党中央领导合影的照片,做了一个大大的镜框,挂在家里,全家引以为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