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选自《季羡林自传》
文/季羡林
我六岁那年离开父母,离开故乡,是叔父把我接到济南去的。
叔父此时大概日子已经可以了,他兄弟俩只有我一个男孩子,想把我培养成人,将来能光大门楣,只有到济南去一条路。
到了济南以后,过了一段难过的日子。
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离开母亲,他心里会是什么滋味,非有亲身经历者,实难体会。
我曾有几次从梦里哭着醒来。
尽管此时不但能吃上白面馒头,而且还能吃上肉,但是我宁愿再啃红高粱饼子就苦咸菜。这种愿望当然只是一个幻想。
我毫无办法,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了。
谈到学习,我记得在三年之内,我曾考过两个甲等第三(只有三名甲等),两个乙等第一,总起来看,属于上等,但是并不拔尖。
实际上,我当时并不用功,玩的时候多,念书的时候少。
我们班上考甲等第一的叫李玉和,年年都是第一。
他比我大五六岁,好像已经很成熟了,死记硬背,刻苦努力,天天皱着眉头,不见笑容,也不同我们打闹。
我从来就是少无大志,一点也不想争那个状元。
但是我对我这一位老学长并无敬意,还有点瞧不起的意思,觉得他是非我族类。
我虽然对正课不感兴趣,但是也有我非常感兴趣的东西,那就是看小说。
我叔父是古板人,把小说叫做“闲书”,闲书是不许我看的。
在家里的时候,我书桌下面有一个盛白面的大缸,上面盖着一个用高粱秆编成的“盖垫”(济南话)。
我坐在桌旁,桌上摆着《四书》,我看的却是《彭公案》、《济公传》、《西游记》、《三国演义》等等旧小说。
《红楼梦》大概太深,我看不懂其中的奥妙,黛玉整天价哭哭啼啼,为我所不喜,因此看不下去。
其余的书都是看得津津有味。
冷不防叔父走了进来,我就连忙掀起盖垫,把闲书往里一丢,嘴巴里念起“子曰”、“诗云”来。
到了学校里,用不着防备什么,一放学,就是我的天下。
我往往躲到假山背后,或者一个盖房子的工地上,拿出闲书,狼吞虎咽似的大看起来。
常常是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吃饭,有时候到了大黑,才摸回家去。
我对小说中的绿林好汉非常熟悉,他们的姓名背得滚瓜烂熟,连他们用的兵器也如数家珍,比教科书熟悉多了,自己当然也希望成为那样的英雄。
有一回,一个小朋友告诉我,把右手五个指头往大米缸里猛戳,一而再,再而三,一直到几百次,上千次。
练上一段时间以后,再换上沙粒,用手猛戳,最终可以练成铁沙掌,五指一戳,能够戳断树木。
我颇想有一个铁沙掌,信以为真,猛练起来,结果把指头戳破了,鲜血直流。
知道自己与铁沙掌无缘,遂停止不练。
综观我的童年,即使到了济南,我的生活也难找出什么有声有色的东西。
我从来没有什么玩具,自己把细铁条弄成一个圈,再弄个钩一推,就能跑起来,自己就非常高兴了。
贫困、单调、死板、固执,是我当时生活的写照。
接受外面信息,仅凭五官。
什么电视机、收录机,连影儿都没有。
我小时连电影也没有看过,其余概可想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