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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东树《汉学商兑》新论 | 漆永祥

文史哲杂志  · 公众号  ·  · 2024-12-24 18:30

正文

摘 要

《汉学商兑》四卷,为方东树的代表作与成名作。是书自面世至今,已有二十余种版本刊行,但迄今尚无一校勘精良的善本。而学术界对该书的评价,亦褒贬不一,莫衷一是。通过对《商兑》全书详悉比勘版本与梳理文献,可知方东树当初并没有编纂《汉学商兑》向汉学家发难的动机,而是在广州受江藩、阮元等人的刺激导致的结果。《商兑》初编于道光四、五年间,至道光十一年完成并初刊,此前并无刻本行世,该书通行诸本以增入方东树《汉学商兑刊误补义》的望三益斋刻本最为权威也最为完备。方东树学宗程朱,排斥他学,有极深的门户之见,加上他轻言易忿、好战斗狠的性格,致使全书充斥着诟詈谩骂之词,令人难以卒读。全书虽征引繁富,但多出于二手材料,只是一部抄撮斗凑、大言自壮、毫无新见的百衲篇。后人谓《商兑》出而汉学熄,并起到了汉宋调和的导向作用,但事实是汉学衰微等与《汉学商兑》并无任何的直接关联。

作 者 | 漆永祥, 北京大学博雅特聘教授

原 载 |《文史哲》2013年第2期,第127-137页

《汉学商兑》四卷,清方东树纂,为其一生著述的代表作与成名作。是书自面世至今,已有二十余种版本刊行,近年来更是收入各种影印丛书中广为传布,但至今尚无一校勘精良的善本。而学术界对《商兑》的评价,亦是褒贬不一,赞之者认为自其书出“于是汉学之气焰始衰”,“嘉道间海内著述有功于圣道者,以此为第一”。驳之者以为方氏“纯以私意肆其谩骂”,“阳儒阴释,不可以训”。可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本文对《商兑》全书的编纂过程、刊刻时间、增补删削、体例内容、行文风格及全书评价等,在详悉梳理文献资料的基础上,对前人与时贤之误进行了考辨,并提出了一些新的看法。

一、《汉学商兑》的编纂背景与卫道目的

方东树(1772-1851),字植之,号歇庵、冷斋等,晚年自号仪卫老人,学者称仪卫先生。 清安徽桐城人。 诸生。 学古文于姚鼐,与梅曾亮、管同、刘开并称“姚门四杰”。 先后应乡试十次,皆不举。 一生南来北往,客游凡五十年,或助修方志,或课徒为生。 桐城方氏,世守朱子之学,故东树治学,既承家范,又尊姚鼐,一以朱子为宗。 著有《汉学商兑》四卷、《书林扬觯》二卷、《大意尊闻》三卷、《昭昧詹言》十卷、《续昭昧詹言》八卷、《向果微言》二卷、《考盘集文录》十二卷等。

然而,元明至清,宗朱子者甚众,却为何是方东树纂辑《汉学商兑》,向汉学家发难呢? 简单说来,可以归结为五个原因:一是如前所述方东树学宗朱子,以卫道者自居,不容他人对程朱理学有丝毫批评;而汉学家蔑视性理之学,奚落朱子。二是桐城学者以方苞为大宗,而汉学家蔑视方苞;即方东树之师姚鼐,也不受汉学诸家重视,落寞至极;这些积怨至方东树,终于爆发。三是方东树本人的性格,轻率易怒,喜好驳辨,争强斗狠。四是当时汉学大盛,并得到阮元等封疆大吏支持,令方东树感到极大的焦虑与不安。五是江藩《汉学师承记》等书在广州的刊行等,则更是引起了方东树的极度愤慨,成为方氏编纂《汉学商兑》与《书林扬觯》等书的直接导火线。

嘉庆二十三年(1818),两广总督阮元重修《广东通志》,礼聘扬州学者江藩赴岭南任《通志》总编纂事。此年底,江氏得到阮元的支持,刊行《汉学师承记》八卷与《经师经义目录》一卷。嘉庆二十四年,方东树亦应邀赴粤,分纂《广东通志》。此后,道光三年( 1823 )正月,阮元《揅经室集》刻成;同年,江藩《汉学师承记》再版,《宋学渊源记》初刊;道光四年十二月,学海堂建成,师生济济一堂,研经治史,汉学浸盛;道光五年八月,阮元主持辑刻《皇清经解》。这段时间里,江、方二人或同在阮元幕中,或分别在粤东谋食。他们曾一起论学,方东树称:“江藩尝谓余曰:‘吾文无他过人,只是不带一毫八家气息。’”此必然为二人在岭南期间发生过的争论。江藩的傲慢与轻蔑,阮元幕府中浓郁的汉学气氛,以及汉学著述的不断刊行,使“性轻脱率易,又精神短浅,虑患不深,疏放不慎”,而且“轻言易忿”的方东树接二连三地大受刺激。他将汉学诸人比喻为“蚊虫”,称“蚊复扰之,不堪其虐”。他以极大的耐性上书阮元,希望阮氏能“正八柱而扫粃糠”,纠正汉学歪风。同时将自己所纂《汉学商兑》的部分草稿呈阮元,并解释“意在质疑,事同请业”,并非要“布鼓雷门”地挑战汉学权威。

方东树早年,就对汉学大盛的气氛深为不满。其《辨道论》一文,指斥考证诸家曰:

其为说以文害辞,以辞害意,弃心而任目,刓敝精神而无益于世用,其言盈天下,其离经畔道,过于杨、墨、佛、老,然而吾姑置而不辨者,非为其不足以陷溺乎人心也,以为其说粗,其失易晓而不足辨也。使其人稍有所悟而反乎己,则必翻然厌之矣;翻然厌之则必于陆王是归矣。……吾为辨乎陆王之异以伺其归,如弋者之张罗于路歧也,会鸟之倦而还者,必入之矣。

《辨道论》撰成时间虽不能断定,但必在纂《汉学商兑》前。 方氏对汉学家极度蔑视,认为其为害不深,且不值一辨,可知他起初并没有著书对汉学进行攻驳与反击的打算。 然而,他在广州受到上述一系列刺激后,对汉学的认识与态度却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他开始认为自清初顾炎武、毛奇龄、阎若璩以下,至惠栋、戴震诸人提倡,至当时已是汉学鼎盛,熊熊烈焰,燃遍大江南北,若不迎头痛击,则不仅离经叛道,而且害政妨民。 其曰:

自是以来,汉学大盛,新编林立,声气扇和,专与宋儒为水火。而其人类皆以鸿名博学,为士林所重,驰骋笔舌,丳穿百家,遂使数十年间承学之士,耳目心思,为之大障。历观诸家之书,所以标宗旨,峻门户,上援通贤,下詟流俗,众口一舌,不出于训诂、小学、名物、制度。弃本贵末,违戾诋诬,于圣人躬行求仁修齐治平之教,一切抹 。名为治经,实足乱经;名为卫道,实则叛道。

汉学家“专与宋儒为水火”,但方东树对学术是非的判断,有着极深的门户之见,他衡量学人学说的标准,即是否尊奉程朱,“故见后人著书,凡与朱子为难者,辄恚恨,以为人性何以若是其蔽也”。 也就是说是否尊朱子学说,是正道与异端、君子与邪僻的区分标准,即他所称“附宋学者,或有愗儒; 攻程朱者,必无君子,心术邪也”。 他在《书林扬觯》中专列“著书伤物”一门,“取凡诬朱子者列之‘伤物篇’中,庶几明事迹之实,求义理之当焉”。 他竭力为宋明理学争正统,并认为朱子学为不易之真理,乃道统之正极。 其曰:

孔子订六经,收拾上古以来;唐人定注定本作疏,收拾汉魏八代以来;朱子集《四子书》,订周、程、张诸儒之说,直接孔子、曾子、子思、孟子以来。是为古今三大治。奈何今之学者,复欲鼓异家别说之狂澜乎?

于是,方东树便想依仿孟子,著书与汉学家辨争,以扫灭异端,维护道统,并怀有极大的自信。 他以司马迁自喻,认为“子长所网罗者,放失之事迹也; 兹之所网罗者,放失之义理也”。 方氏以程朱道统的嫡传者自居,又将自己比喻为灭火之鹦鹉。 其言曰:

周栎园《书影》言:昔有鹦武飞集陀山,乃山中大火,鹦武遥见,入水濡羽,飞而洒之。天神言:尔虽有志,意何足云也?对曰:尝侨居是山,不忍见耳。天神嘉感,即为灭火。余著此书,亦鹦武翼间水耳。

于是,方东树以“鹦鹉灭火”的精神,向汉学家发起了猛烈的攻击,而他洒向这场熊熊烈焰的“翼间水”,就是斗凑而成的百衲篇——《汉学商兑》。

二、《汉学商兑》的编纂、刊刻、刊误与流传考辨

《汉学商兑》的编纂时间,郑福照所辑《清方仪卫先生东树年谱》隶于道光四年(1824),以为“创稿实在粤东,《文集·上阮宫保书》可证”。 钱穆以为“成书在丙戌前”,则是据方氏《汉学商兑·序例》末署“道光丙戌(1826)四月”为据。 方东树《上阮芸台宫保书》中谓“尝著有《汉学商兑》三卷,引其端,见大意,蓄之笥中,未敢示人”。 按方氏道光四至五年在阮元府中课子,故此信至迟也应在道光五年(1825),可见此时《商兑》已有书稿,但窃以为并非全部完稿,而只是其中的部分内容,至少后来书中那些严厉攻驳阮元的文字,肯定不会在呈阮元的书稿中,而且方氏呈阮元的原稿,应该对阮氏从言论到称谓都是相当尊重的,今《商兑》中攻斥汉学诸家,痛詈无余,惟针对阮元则有褒有贬。 如方氏引用阮氏论自东晋至隋唐经学的一段文字后,认为“此论至公,远岀前阎氏、段氏诸人之上,可谓儒林谠议矣”。 又如引阮元论郑玄解经,亦间失经旨后,方氏谓“此阮氏之说,可谓卓然不易伟论矣”。 不仅如此,今本《汉学商兑》中,绝大多数行文中遇到阮元时,或直呼其名,或称“阮氏元”,或称“阮氏”,然有一处称“阮仪征公”瑏瑠,因此我们可以推测,方氏呈阮元的稿中称其为“阮仪征公”,后来全部改回,此一处为尚未刊落者也。

但《汉学商兑》中,大多数情况下,方东树对阮元随意诟詈,毫不留情。如他讥刺阮元学风与毛奇龄相似,“故其所撰,支离誖诞,亦皆与之相类”瑏瑡。又怒骂戴震、阮元等蔑弃理学,其言论类如“谵狂”瑏瑢。而且《商兑》在论及《大学》与《论语》论“仁”等问题时,方氏集中火力猛攻的就是阮元。此类文字,必不在其呈阮元的书稿之内,否则即便阮元再大度,也不会容忍到如此程度。因此,窃以为《商兑》全书在道光六年(1826)初有部分成稿,故当时撰写了《序例》,至于全书,尚远未到完成的程度。

关于《汉学商兑》刊刻的时间,王汎森谓《汉学师承记》与《汉学商兑》皆由阮元刊刻,并称“有趣的是,针锋相对的两本书都由阮元所刊行,这或许象征着阮元后来逐渐显露出的一种同时包容汉宋之学的趋向”,且以为这“不能不说是石破天惊之举了”。

按,王氏此说无据。实际情况是,方东树上书阮元,并未得到阮元的支持,方宗诚谓东树上书阮元,而阮元“不悟”。况道光六年(1826)六月十三日,阮元接部咨奉上谕赴云贵总督任,时《汉学商兑》尚未完稿,更不可能刊行。故王氏之说,显系推测之辞。

郑福照所辑《清方仪卫先生东树年谱》注谓《汉学商兑》“刊于辛卯”,钱穆同意此说,但朱维铮不以为然。朱氏认为刊行在道光辛卯(1831)“显然失考”,“缺乏证据”。其理由是:复旦大学图书馆藏《商兑》道光辛卯刊本于《序例》后尚有《重序》,并有阳湖陆继辂等七人“题辞”,中有“读大著”如何,“奉教”如何,卷下末又附按语谓“余既写此说,友人多以见规”云云,则见书者不止前题辞之七人。倘无刊本,则难以想象有分散诸地的如此多人作出回应。朱氏又据复旦本封面有墨书手迹“桐城方植之先生著凡四卷附刊误补义”,今存两册,卷上、卷中之上合为一册,卷中之下、卷下合为一册。两册封面右下角各有同一手迹朱书“上”、“中”二字,则知阙“下”即“刊误补义”一册。“由此也可证辛卯本以前必有一初刻本,惜未见”。

按郑、钱二氏之说皆是,朱说貌似有据,实则未加深考,似是而非。朱氏所谓理由种种,如《序例》后尚有《重序》,此在古人著述中乃常见之事,并不能因此断定《重序》必为“再版之序”;至于陆继辂等七人“题辞”中有“读大著”如何,“奉教”如何等,古人著书亦有此体,即抄写书稿数篇或数卷,函告同仁友好,得其只言片语之褒奖,刻书时表揭于卷首,以示书好并兼广告作用。文士著书,最喜此例,而桐城诸人,又最善此道矣。今观《商兑》初刊本前诸家“题辞”,如陆继辂评论末句谓“然则姚、朱之言,非溢美也”。如果同时刊版,就不会有陆氏先看到姚、朱二人夸赞语的情况。又毛岳生谓“孟冬奉教,深慰二十余年倾向,欣幸何既”,此亦显系从信札中摘录之句。再如沈钦韩评价方氏“真吾道之干城”,但《商兑》中至少有两处提到沈钦韩,对其观点并不赞同甚至还有微刺,倘沈氏真看到全部的书稿,还会不会有如此高的评价呢?

如上所言,《汉学商兑》在道光四、五年间,有部分成稿,此后不断修改,于道光十一年辛卯(1831)初刊,最权威的证据,就是方氏《刊误补义》前的序文。其曰:

往岁辛卯,《汉学商兑》稿成,一二同志劝刊行之。其后观书,时有所获,有可补入本条相发明者,更有前说误而亟宜改正者,随札记于本书之上下方,朱墨狼藉,积久遂多,取而孴辑之, 成此卷。

因之,《汉学商兑》初刊于道光十一年,至无可疑。全书刊行之后,仍在不断修订。 道光十八年九月,方氏在粤东修《粤海关志》,复成《刊误补义》二卷,包括《汉学商兑刊误补义》一卷、《书林扬觯刊误补义》一卷。郑福照谓此年“十月,序而刊之”。但笔者多方调查,终未见《刊误补义》刊本,仅见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民国间抄本。《汉学商兑刊误补义》一卷,约60余条近3万字,对《商兑》原书或补或增,或删或改,主要是增添了大量的注释,以补充证据,增加说服力,而毒詈咒骂汉学家的字词,则有删汰者,复有增入者。另外,原书中常有引用佛教用语,以证成其说的语句,也明显地被删汰。总之较初刻本有极大的不同。

今所见《汉学商兑》或称三卷,或称四卷,则因其卷中又分上、下两卷之故。道光辛卯(1831)冬初刊后,合《刊误补义》而刊的版本,最早者为同治十年(1871)吴棠望三益斋刻本,是方宗诚与东树孙方涛在校勘初刊本的基础上,逐条增入《刊误补义》后,由吴氏在成都刊行。是本偶有删削处,乃方宗诚、吴棠等所为,主要是汰去方氏诟詈太过之语句,以代为遮丑。方宗诚曾经入吴棠山东幕府,其时与涂宗瀛等皆在幕中,交相友好,因此涂氏光绪十年(1884)刻六安求我斋本《汉学商兑》,即尊用望三益斋本为底本,其《校刊汉学商兑叙》,亦为方宗诚所代撰。

《汉学商兑》自道光辛卯冬初刊至今,前后有二十余种版本,但大要不出两个系统。初刊本为光绪八年四明华雨楼重校本、吴县朱记荣《槐庐丛书五编》本(《丛书集成续编》本即祖此本),孙溪朱氏刊本及《续修四库全书》本等据为底本,可谓“初刊本系统”;而涂宗灜六安求我斋刊本、方宗诚校刻《方植之全集》(《仪卫轩全集》)本、《西京清麓丛书》本,以及民国间《万有文库》本等,则皆以吴氏望三益斋刻本为宗,可称为“望三益斋刻本系统”。诸本相较,望三益斋刻本堪为该书最完备、最权威的版本。

三、《汉学商兑》的编纂体例与主要内容

“商兑”一词,出自《易·兑》“商兑未宁,介疾有喜”。朱熹以“商度”释之,即商酌、商榷之义。故《汉学商兑》者,即“汉学商榷”之义。但从方东树书中内容来看,也可以释之为“汉学批判”,或者“汉学流毒大揭发大批判”。

《汉学商兑》的编纂体例,方东树在《凡例》中说得很清楚,即“仿朱子《杂学辨》例,摘录原文,各为辨正于下”。“诸家原文,顶格写;自为辨说,低一格写”,以清眉目,而注文则随文双行夹注于正文之下。 至于全书内容,方氏曰:

此书本止一卷,首尾脉络相贯,以篇叶较多,分为三帙。首溯其畔道罔说之源;次辨其依附经义小学,似是而非者;次为总论,辨其诋诬唐宋儒先,而非事实者。

按今《商兑》一书,其中卷上6条,卷中上25条,卷中下25条,卷下10条,总66条,间有同一条中列引汉学家数家之说者,先列汉学家观点,然后一一进行驳斥。 其卷上6条,一为毛奇龄《西河集》辨道学本道家学,非圣学; 二为万斯同论《宋史》分《道学》、《儒林》为二传为非; 三为朱彝尊论以朱子上承孔孟道统为非; 四为顾炎武论明嘉靖之议诸儒从祀,弃汉儒尊宋儒为非; 五为茅星来论言程朱之学者,但求之身心性命之间,不复以通今学古为事; 六为黄宗羲、钱大昕、阮元、江藩诸人讥宋儒空疏之学。

卷中上25条,凡引用汉学诸人之说,集中辨论以下几个问题:(一)关于宋儒所倡“人心惟危”等“十六字心传”,汉学家认为乃出自《伪古文尚书》,且“心不待传”,宋儒所谓“用心于内”,为近世禅学之说;(二)汉学诸家反对言性与天道,认为“濂洛关闽之学,不究礼乐之源,独标性命之旨”,更大声疾呼“酷吏以法杀人,后儒以理杀人”;(三)《大学》一篇为七十子后学者所记,于孔氏为支流余裔,不言出自曾子,宋儒标《大学》以为纲,而驱天下从之,此宋以后门户之争;(四)学者治学应实事求是,不当空言穷理;(五)阮元主张“相人偶”为“仁”,凡“仁”必于身所行者验之而始见;(六)颜子“克己”之“己”即“自己”之“己”,非如宋儒所解为“私欲”,且验诸他文可证。

卷中下亦25条,主要内容为:(一)钱大昕、戴震等以为治经必先小学,“由声音、文字以求训诂,由训诂以求义理”;(二)汉儒说经,遵守家法,训诂经传,不失先民之旨,自晋代尚清谈,宋儒衍义理,汉学尽失;(三)孔子治学,本于“古训是式”,古训即训诂,宋以来儒者薄训诂而弗为,语言之未能通,妄谓通圣人心志,乃惑之大者;(四)唐、虞、三代五经文字,毁于暴秦,而存于《说文》,不明《说文》,《五经》不得其本解,南宋俗儒,空谈道学,凡有用之书,至南宋而皆亡矣;(五)义理、文章、考核三者之关系,“义理、文章,未有不由考核而得者”;(六)秦汉大儒,专精雠校、训诂、声音,魏晋以来,颇改师法,宋元以降,师法尽失;(七)“谶纬之作,其来已久。孔子既叙《六经》,别立谶纬,以遗来世,纬与经实相表里,不为大儒所弃”;(八)清代顾炎武、阎若璩、惠栋、戴震诸儒崛起,接二千余年沉沦之绪,经学复明。

卷下10条,主要可归纳为两个方面:一是列举江藩《经师经义目录》所列汉学诸人研究《六经》之著作,驳其讹错;二是谓阮元、江藩诸人“及于文章,则以六朝骈俪有韵者为正宗,而斥韩、欧为伪体”,方氏斥之为“真无目而唾天”。

方东树对以上诸说,逐条批驳,并为宋儒辩护。全书卷上、卷中之上所辨,即其所谓“畔道罔说之源”。卷中之下即“辨其依附经义小学,似是而非者”。接下来便是“总论”,即是方氏全书攻击的核心。他综论汉学诸家攻宋儒之弊曰:

近世有为汉学考证者,著书以辟宋儒、攻朱子为本,首以言心、言性、言理为厉禁。海内名卿巨公,高才硕学,数十家递相祖述,膏唇拭舌,造作飞条,竞欲咀嚼。究其所以为之罪者,不过三端:一则以其讲学标榜,门户分争,为害于家国;一则以其言心、言性、言理,堕于空虚心学禅宗,为歧于圣道;一则以其高谈性命,束书不观,空疏不学,为荒于经术。

围绕此“三端”,方氏在《商兑》中,引证立说,反复诘难; 且不惮繁冗,又析之为汉学家“六蔽”,并兼具“七识”。 所谓“六蔽”,也就是上述“三端”再重言叠语而已。 在总结“六蔽”之后,方东树进而痛责曰:

今汉学家首以言理为厉禁,是率天下而从于昏也。拔本塞源,邪说横议,较之杨、墨、佛、老而更陋,拟之洪水猛兽而更凶。何者?洪水猛兽害野人,此害专及学士大夫。学士大夫学术昧,则生心发事害政,而野人无噍类矣。

方东树炮制出汉学家正在精心策划、处习积虑对程朱理学进行会攻的大场面,然后铺陈描绘,极度渲染汉学阵营“整兵骇鼓,壁垒旌旗,屯营满野,云梯、火牛、厌胜、五禁之术,公输、墨翟、田单、郦生之俦,纵横捭阖,苏、张游说之辨百出”,而新学小生,随俗矜名,曳梃攘臂,扬风纵燎,欲以佐斗,“为鏖战而决胜,灭此朝食,廓清独霸”,“而程朱之门,独寂然不闻岀一应兵”。 于是,好战善骂、难耐寂寞的方东树,终于挺身而出,单挑群敌了。

四、《汉学商兑》——一部大言自壮的抄撮毒詈之书

《汉学商兑》是驳论体裁的书籍,就方东树文中所引史料而言,表面上看来内容非常庞杂繁富,凡六经子史及时人小学、文集、说部之书,皆大量征引。 然而,仔细核对方氏引书,却发现貌似博学的方东树,其所读之书实际非常有限。

他在《凡例》中称:

余此书援引事文,一字一语,必根柢典籍,不敢杜撰,凿空肊语。……至援引诸书,原书未见,第著所引之书,仿惠栋、王懋竑例,自注“未见原书”。

这些堂皇之说,其实都是障眼遮羞之辞,方东树全书攻驳汉学家,大多数引文并不出自被攻驳者的原著。 如《商兑》攻驳宋人惟黄震为最,但其引用黄氏论《尚书》“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条,驳《论语集注》“三省章”上蔡说条,皆引自顾炎武《日知录》卷十八“心学”条与同卷“内典”条,而《黄氏日钞》实际并未寓目(原文见黄震《黄氏日钞》卷五《读尚书》、《黄氏日钞》卷二《读论语》诸条);方氏驳责万斯同斥《宋史》分《道学》、《儒林》为二传,茅星来谓宋儒但求之身心性命之间,不复以通今学古为事,皆转引自《四库全书总目》卷五十八《史部十四》万斯同《儒林宗派提要》与卷九十二《子部二》茅星来《近思录集注提要》;又其驳阎若璩、段玉裁等人批评宋儒不精小学,所引系阎、段二氏为臧琳《经义杂记》所撰之序言;批宋鉴、孙星衍、庄炘之说,也是仅据宋氏《说文解字疏序》、孙星衍《大徐本说文叙》与庄氏《一切经音义序》。而诸家原书,方氏并未一一细读,真可谓“未见原书”,仅据序跋与他书所载零星数语,便下笔千言,喋喋不休,随意指斥,大肆攻驳。

前已屡述之,方东树重点攻击的标靶,是阮元、江藩、戴震、钱大昕、顾炎武、惠栋等,他引用诸家之书,主要有顾炎武《日知录》、惠栋《九经古义》、戴震《孟子字义疏证》、钱大昕《潜研堂文集》、阮元《揅经室集》、江藩《汉学师承记》与《经师经义目录》等书。尤其是《汉学师承记》与《经师经义目录》,是方东树摘引汉学家观点的资料渊薮,并非检视研究原书,然后才进行认真严肃的反驳。 方氏甚至将朱筠、朱轼兄弟,一并纳入汉学家中进行攻驳,不知朱轼尊信程朱理学,并非汉学中人。他批评汉学家只知小学训诂,但《商兑》所引古书,常有识读破句之误、张冠李戴之失,至于断章取义,更比比皆是矣。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四库全书总目》是以纪昀为代表的汉学家集体成果的结晶,却被方东树当作最权威的官方观点,常常用来证明他自己的正确与汉学家的荒谬,或者是他用以炫博逞奇的幌子,或为站在帝王立场上给汉学家扣大帽子的证言。 如他在《汉学商兑·凡例》中所引有关湛若水《杨子折衷》、蔡节《论语集说》、李涪《刊误》、陈大昌《演繁露》、余萧客《古经解钩沉》等书的有关著书体例,也不是他亲自读书所获,而是从《四库总目》中摘抄而来。

笔者对《汉学商兑》引用的史料,一一作了核查,发现书中绝大部分史料的引用,基本上都是来源于二手材料,或抄自他书的只言片语,一部貌似资料丰富、引据详明的论辨书,不过是二手材料的抄撮汇聚。方氏既无新意创见,在攻驳他人观点时,也不过谩骂斥詈,强词夺理,大言以自壮。故豫师《汉学商兑赘言》也认为方氏“不求于学习之本务,而争论于文字之间,以讼解讼,仍是纸上学问,一番空话”。“长言引证,词繁而意复,未免以多为贵”。故综而论之,《商兑》只不过是一部抄撮汇聚、乏善可陈的百衲篇而已。

方东树对汉学家的驳讦,所采取的方式是追根溯源,一网打尽,全面开火,重点进攻。 从汉代许慎、郑玄诸家,至唐人义疏,宋代黄震以降,清初顾炎武、黄宗羲、毛奇龄、钱谦益等,直到清中叶惠栋、戴震、钱大昕以及阮元、江藩、焦循、凌廷堪等扬州学者,凡汉学家中较著名者,莫不在其攻击的范围之内。方氏在谈到毛奇龄与惠栋时,曾曰:

(毛奇龄)指名而攻击者,惟顾炎武、阎若璩、胡渭三人,以三人皆博学重望,足以攻击,余子则不足齿录也。又惠定宇教江声曰:“罗愿非有宋大儒,不必辨。”按若是必择大儒而攻之,然后乃足立名,此近日学者著书攻朱子之本谋也。

按,毛奇龄、惠栋本意所指如何,此不究论,但“择大儒而攻之”,却正是方东树最擅长并刻意追求的效果。 《商兑》先大段征引汉学诸家之观点,然后一一加以驳斥,其中攻驳最力者为顾炎武、戴震、阮元、江藩、钱大昕诸家,如征引戴、阮、江观点各11次,文中引据各家论说驳斥者,凡顾炎武84次、戴震61次、惠栋45次、黄震29次、毛奇龄27次、段玉裁32次、钱大昕27次、阮元17次、江藩15次,可谓穷追猛打,反复驳讦而不已。

方东树对清代汉学的研究成果,基本上是全面否定,而攻击最力的则是汉学研究为世所认可的小学、训诂、名物、典制诸方面的成就,尤其是汉学家治《说文》及古音分部等 。如《商兑》初刊本中,还称赞“近人说经,无过高邮王氏《经义述闻》,实足令郑、朱俛首,自汉唐以来,未有其比也”。此段文字为后世研究者广泛称引,但世人不知在《刊误补义》中,已经被方氏所删汰。他对汉学家小学成就的些微肯定,也是说他们“皆本之宋儒”,只是在抄撮汉魏以来朱子成果的基础上,略有发明而已。

在攻驳汉学诸家时,方氏书中充斥着讥刺怒斥、谩骂毒诟之语。他认为汉学家反对程朱理学,“支离誖诞”,“粗谬已极”,“欲自绝于日月”。攻击汉学家品德有亏,“皆溺于货色,忿欲私曲,邪佞者众”。怒责汉学家攻宋儒空虚,然“汉学之实,如饱乌头附子,鸩酒毒脯,裂肠洞胃,狂吼以死而已”,原因是发狂后“神明乱而不可药矣”;汉学诸说“蔽昧无知,殆由病狂丧其心之神识而谵语也”,“真所谓詅痴符也”瑏瑠。咒骂钱谦益为“誖畔之徒,人头畜鸣”瑏瑡,怒斥戴震“为论披猖至此,肆无忌惮”瑏瑢,“所谓兽死不择音者也”。讥刺汉学家“土苴韩、欧”乃“真无目而唾天”,“及观其自为,及所推崇诸家,类如屠酤计帐”瑏瑣。方氏甚至喻汉学家“譬如荡姬淫女,而忧共姜之失节,致败坏风俗,而切切然苦争之,岂不可笑”瑏瑤,“譬如人有嫱、施之淑姿,又被服都丽,而恣行凶德,飘忽背尊,章弃丈夫,引群不逞少年,放荡邪淫,则是岂可惜其色,俾任其伤风败俗,以乱大化也哉”瑏瑥。最失厚道者,他还在批评茅星来、施朝幹时,特意注明二人“无子”瑏瑦,以证其不宗程朱之学之报应。

桐城派学者,康熙时方苞称“自阳明以来,凡极诋朱子者,多绝世不祀”瑏瑧。姚鼐更以为“程朱犹吾父师”,诋毁讪笑程朱,“是诋讪父师也。且其人生平不能为程朱之行,而其意乃欲与程朱争名,安得不为天之所恶,故毛大可、李刚主、程绵庄、戴东原,率皆身灭嗣绝,此殆未可以为偶然也”。清代学者中,若顾炎武、颜元、李塨、戴震、余萧客、江藩诸人,皆伯道无儿,身灭嗣绝,姚鼐、方东树等人即以为攻驳程朱之报应。故杨向奎先生严斥方苞曰:“此不类学者言,乃巫祝语,是在巫祝间亦文网密布,一如康雍乾三代之罗致文人入狱者!”方东树完全继承了方苞、姚鼐文风,且可谓后来居上矣。

不仅如此,在《汉学商兑》一书中,谩骂责难、轻蔑侮辱之语,遍布全书。 诸如“谬误”、“邪说”、“愚昧”、“欺诬”、“诬诞”、“偏讥”、“妄庸”、“违戾”、“偏蔽”、“悖道”、“横逆”、“蔑理”、“翳障”、“邪妄”、“支离”、“穿凿”、“昏蔽”、“鄙陋”、“灭性”、“陷溺”之类的字词,刺眼触目,笔记统计多达1760余次(包括极少数引用他人文中的用语)。在一册约13万字的书中,咒语蔑词,随文即见,令人污目刺心,无法卒读。《商兑》一书,几乎成了此类恶语贬词的大全本和活用词典!

其实,对于学术批评应持什么态度,用什么语言,从道理上来说,方东树无比清晰,字面所言皆极中肯綮。如其曰:

凡不得已而著一书,辨论是非,惟争曲折,非有爱憎,须是辞气和平,期于义理明白便止,不得负恃才气,逞肊任情,呵斥诟詈,有市井攘袂之态。

余按,宋莒公通小学,好证人误书,以此招怨。盖人心多妄,大抵矜己妒名,罕能确然审是非之真,共尽理实,不惩其心,覆怨其正,义或颠踬,意则弥健,一语异同,诟詈成仇,门户水火。古人谓之儒枭学霸,不成气象。

但好战斗狠、轻率善变的性格,却使方东树无法做到言行合一,理智谨严。《汉学商兑》是一部驳辨之书,其所攻击有浓烈的火药味,甚至语有过激,言有愤慨,皆在所难免。但其所驳与辨,已远远超越了学术驳辨的范围,失去了学者应有的气度,甚至不惜人身攻击,手段拙劣,无所不用其极。方氏所谓“儒枭学霸,不成气象”者,恰成一幅自画像矣。

六、《汉学商兑》新论

《汉学商兑》自面世至今,对其评价即褒贬不一。 褒扬者主要肯定《商兑》两方面的功绩: 一是受到《汉学商兑》的猛烈攻击,汉学弊病尽显,从此衰微; 一是《商兑》的面世,影响所及,起到了调和汉宋之争的作用,等等。

《汉学商兑》卷前,附有姚莹等诸家“题辞”,极尽赞誉之能事。如姚氏谓其“书成一家,义综百氏,洵斯文之木铎,为正学之明灯”,“有功圣道,其力量岂不越昌黎而上耶”,沈钦韩赞其书“真吾道干城”等。至方东树弟子苏惇元、方宗诚诸人论其师,则以为《商兑》有灭汉学火焰之功。如方宗诚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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