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觉得不对劲,好像是从中学就开始。
我小的时候,是那种孤僻的小孩儿,没有和社会上的人有什么来往,但就是没人和我一起玩。中学时有段时间,有些抑郁倾向吧,不想说话不想去学校,没办法,还得去。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听摇滚,我妈给我买了一个步步高复读机,别的孩子用来听剑桥少儿英语,我用来听摇滚。我舅舅爱听崔健张楚,我就跟着一起听,那时候西安美院旁边还有卖打口带的,打口带就是欧美日本卖不出去的磁带转到中国当废品卖,会在上面打一个孔,多数都是摇滚金属那一类的音乐。
我从小是在研究所大院长大,亲戚的孩子学习都挺好,除了我。什么公派留学,研究生,就我最特别,你说奇怪也行,脏辫唇钉纹身,过年吃饭都是大家批判的对象,批判的主要内容就是让我把头发剪了或者去买条裙子。
我妈是个很强势的人,我受不了她对我的忽视,可是她却不会真的关心我。比如她不怎么关心我是不是快乐,而是问我天冷了有没有穿秋裤。以前在家的时候,我常会在房间里把音乐声放得震天响,然后大喊大叫说你们不懂我,后来发现这根本没用。谁会懂你,我都不懂自己。
我没上高中,他们想让我出国,我不愿意,托了个关系去北京上班了,住在西城区白云观附近,从那时候开始接触到live house和摇滚歌手。有一天,我偶尔在论坛上发现有个演出,顺着那个地址就去了,还没到地方,就看到街道旁边站着些穿奇装异服的人,我就知道,找对地方了。
还记得当时站在旁边排队的北京女孩都很酷,一身纹身、到处穿孔,我当时还穿着海魂衫牛仔裤,特别土。进场之前买了一瓶牛二(牛栏山二锅头),兑到雪碧里就进去了,后来就老在那。
不记得看了一什么乐队,就觉得里面人都特好。摔倒了,几个人立马给你扶起来。台上乐手那种劲儿——“我不妥协”那种。
live house对面有个菜馆,叫新疆风味饭馆,几乎所有人演出完都会去那吃饭。不管多少人去,最后都会拼成一桌吃,变成摇滚食堂。饭馆墙上贴着各种演出海报,菜单上都是“摇滚大木耳”什么的。
那时候的情绪起起伏伏,喝酒聊天看演出,能和朋友喝一夜,都说从来没见过我这么能喝的女孩,有一次我喝大了,在厕所睡了一夜,第二天有人进来,以为我死过去了,那人不敢动我,打了120,结果医护人员过来,发现我只是喝多了。
抑郁从那时起也来了,高潮过去就是等死。严重的时候连床都起不来,不是懒,是真的爬不起来,不吃饭,只抽烟喝水,三天三夜盯着天花板。
十七岁那年冬天,我自己去了安定医院,挂了心理科。躁郁就像一把刀,躁狂时刀向着外面,而抑郁的时候刀尖对着自己。
秋天和朋友在顺城巷晒太阳
像小学发新书本时的
油墨味道
那之后,我回了西安,躁郁状况没缓解,反而更严重。我想要好起来,买了一些这类的书,看了以后觉得还是应该去医院。
看医生的时候,我妈陪我一起,她不认为我生病了,觉得我在胡闹。因为她看到我的状态(是好的),我不会对她表现出来不正常,但她不知道我一个人的时候非常难受。
医生让我做了一个测试量表,好几百道题,回答是或者不是,问一些”我的母亲是个好人“、”森林管理员最适合我“或者”我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这种题,细心的话就会发现,很多题是有诈的,前前后后重复不同的问法在问同一道题(此为明尼苏达多相人格测试)。
我妈从心底里不愿意接受这件事。看病时她对医生说,“她半年前看了一些书,完了之后就变得神叨叨的。”我当时很恐惧,怕医生会相信她的话,我并不是看书变成那样的。
当时测量的结果是重度抑郁,医生给我开了文拉法辛[1](该药用于治疗抑郁症。如果躁狂发作期或缓解期用抗抑郁药,可能会使躁狂加重,或者再次诱发躁狂症状),是治抑郁的,反而让我躁狂更严重了。
可是我当时不知道,吃了更严重。回西安后一开始跟父母住一起,老是跟我妈吵架,每次一跟她吵我就极度焦虑,控制不地用手抓自己的脸,抓得满脸都是血道子,这之后要是吵架,她就抓住我的两个手跟我吵,这样我更生不如死。
有一天我洗完澡,看见厕所地上有一团头发,我把它捡起来吞了,当时我想让那团头发消失,可是不知道该如何做,于是就吃掉它。马上,我就把它吐出来,我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真的失常了。
还有一次,我在大街上走路,有车在我的旁边停下来,车上有两个人下来,他们把车门一关,“嘭”地一声,我当时不受控制地跑起来,跑了好远才停下,意识到他们不是来抓我的。
我觉得不行了,必须去医院,医生建议我做电击治疗,真没有想到这么严重。
当时全麻睡着了,起来以后觉得特透亮,隐隐还闻到一股油墨的味道,就像是小学时刚发了新书本的那种味道。那之后,我常会想起一些以前的事,但是近期的事情几乎全都不记得。治疗后的第五天,我决定出门转转,路上看到有了一个熟人,我叫他,嗨!可是嗨完之后,我想不起来他的名字,怎么都想不起来。[2]
(现代改良电休克治疗,会引起可逆性的记忆减退。国外研究发现至少有1/3的患者表示在接受电疗之后,出现了明显的记忆衰退。一般认为电休克治疗对记忆的影响是有限的,并且通常只是暂时的)
我当然会抗拒,但事情如果到了抗拒的地步,说明已经没有多高的回转余地。
有过两次非常严重的。
第一次是最严重的,当时我有一个多月没回家了,早上起来就控制不住地流眼泪,情绪特别差。当时我妈让我爸把一个什么东西给我,她跟我爸说,“你把这东西给她,我就不跟她说了”。后来再想其实她怕跟我吵起来,但当时我听到的感觉是她不想看到我,甚至递个东西都让别人给我。
我想我一个多月没回家,你给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就特难受。当时我心里就默数3、2、1,3秒之内就从卧室到阳台的那个玻璃推拉门冲出去了,感觉完全不受控制了,当时就叫了救护车。脸上和身上缝了100多针,腿上挺严重的,伤到脉了,缝了3层。
我被确诊为躁郁症,狂躁和抑郁混合发作,是双相情感障碍中的混合I型,情绪周期循环特别短特别快,可能一周有两天在轻狂躁,第三天重度狂躁,接着再抑郁。
医生给我换了药,换成了碳酸锂[3](该药主要治疗躁狂症,对躁狂和抑郁交替发作的双相情感性精神障碍有治疗和预防复发作用),柯本[4](科特柯本,槃盘乐队主唱,后因躁郁症自杀)有首歌叫做《lithium》(锂),说的就是它。锂是一种金属,可以用来做电池。
吃药之后,身体反应强烈,下楼时都倒不清左右脚,吃饭时手不停抖,要用左手按住右手。最可怕的是,我感觉吃了药以后,好像有一只手抓住了我的心脏,让它不要再跳。胖了三十斤,也是副作用带来的,但是没关系,身边的男孩并没有因为我胖不喜欢我。
去年夏天,又有一次。
有天早上突然就不想活了,没有为什么。你一定要相信,生了这个病,真的没有原因,崩溃没有为什么。
也许那天就是我的时间。早上起来,洗干净脏衣服,扫了满满一簸箕狗毛,换了件干净衣服,冲了一杯蜂蜜水,然后把医生给我开的那瓶碳酸锂全部吞了,不知道是多少颗,吃完以后,我看到手上还有药片沾上去的粉末,顾不上这些了,我当时想,今天不死也得死。
关机,锁门,后来就没知觉了。大概三四个小时以后,有个朋友来找我,敲门不开,觉得不对劲,就把门拆了。当时我躺在地上,已经昏迷了,醒来时,我感觉有一条花臂扶住了我。
我在重症监护室躺了四天,洗胃、血液灌流,我对自己毫无希望了。身体恢复后我去做了心理咨询,医生对我说,“辛苦你了,在黑暗里撑了那么久。”
自杀的时候没有哭,被拖去医院也没有哭,但当医生说完这句话之后,我就哭了。
我有个朋友,一直唱摇滚,很穷,不管,还唱。他今年四十多岁了,在那件事发生之后他对我说,现在的我,就是他二十岁时的样子。
我说,可是我看不到自己四十岁的样子。
他说,花椒,我能看到。我能看到你四十岁时甚至更久以后的样子,相信我。该死的人不是你,没必要惩罚自己。
在EM7收碟,朋友在窗外叫了我一声
坚果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男朋友,也没谈过恋爱。我不觉得一定要找一个男朋友,给你买这个买那个。
我的情感状况?我的情感状况就是我有一万个男朋友。有人喜欢艺术家,有人喜欢有钱人,我喜欢摇滚歌手有错吗?我没把他们当成男朋友,我觉得他们是战士,每天扛着吉他去演出,我是慰安妇。
我的第一次给了一个吉他手,他在台上弹琴,我在台下看,认识第一天我就跟他回家了,他家里摆着琴、效果器和各种线,我们就和这些乱七八糟的设备睡在一起。
没有谁真正和我在一起过。我的很多关系都这样,没有稳定,也没有长久,又不是上了床就要结婚,这种想法太随便了,对于我来说,只要你愿意我愿意就可以。
时间长的也有,三四年吧,他是我中学时的偶像。第一次真正在舞台下跟他有接触,就是那次我从玻璃门冲出去之后,见到他时,我还一瘸一拐的。当时他来西安演出,演出结束了我们一起去喝酒,本来以为只是一夜的关系,没想到一直到现在。
有些事情不要思考,思考是会出问题的,想做就做了。
他是摇滚明星,身边永远围绕着别的女孩,常常有人跟我说,“那谁又换妞了”,我想,那又怎么样,难道我不会换?其实我不是不能接受这种关系,而是不能接受他找那些根本不懂摇滚的女孩,感觉拉低了我的档次。有时我又会想,正因为他是摇滚明星,所以这世界上的所有香烟美酒和漂亮女人,都应该属于他。
第二次出事的时候,他飞来西安找我,问遍了所有能问的人,知道我没事后,他走了,最终没见到。在他眼中,我和别人还是有不同:我们两人在各自身体同样的位置,有个一模一样的纹身,纪念同一件事情,这是我们留在身体上的共同记忆。
没有不开心,也有觉得温暖的时候。
今年有个乐队来演出,其中一个人我之前认识,我们一开始没有见到,这次音乐节有好几个乐队叫我去,我觉得麻烦都没去,躲起来说自己不在。演出结束一周多之后,他发了条信息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一直在等你。
我说,其实我没走。
那天晚上,我们躺在小酒馆楼顶的一个小床上,他说我好累啊,你先睡吧,我打呼噜声音特大。他把我哄睡着了,我就觉得很温暖。
家里人只知道我喜欢摇滚,不清楚这些事,我妈前段时间还试探地问过我是不是同性恋,可能因为我老打扮得像男孩一样,也从来不在网上买衣服。我们一起看了个小品,里面有一点那种情节,她忽然问,你喜欢男的女的?
我跟她说,妈你放心,我好着呢。
我直得都不能再直了。
我爸比较了解我,在我刚刚接触到这个圈子时,我爸就感觉到了,他没阻止我,只是郑重地跟我谈过一次,他说,“我对你只有两个要求,不吸毒,别怀孕。”
这要求不可笑,这个圈子真是这样,沾上这两样就完了。
15年的时候,西安一个live house办了一次颁奖礼。西安所有摇滚圈的人都聚到一块,给我颁了一个“最佳坚果奖”,其实就是好玩。回去时我妈看到了奖杯,她很好奇怎么会有人给我颁奖,她问我,坚果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说是坚强的意思,他们觉得我比较坚强,嗯。
呆在房子里,
跟朋友妈妈喝喝酒
13年夏天,我被朋友带着在何勇的家里见到他。那会儿他的状态也不好,看起来很低落。他也是躁郁,我跟他说我也有情绪方面的一些问题,问他该怎么办,他说,你自己多注意,稳着点来吧。
15年他出事了,捅了门口小卖部大爷一刀,犯病了。
其实我不想说他,心里不舒服,大家都有自己的问题。我有时候在想,这种情绪和摇滚有关系吗,我不知道是摇滚乐促成了躁郁症,还是躁郁症造就了摇滚乐。
我发现身边有问题的人也挺多的,大家都靠什么东西拉着,有的人靠音乐,有的人靠药物,前几天跟朋友喝酒,有个吉他手说手疼,我问怎么了,他说早上干墙了。我手上也是,(她把右手伸出来,手背上有已经变乌的伤痕)干门了,家里门上都是窟窿。
之前我觉得摇滚很牛逼,现在看来,就是一群无能的人在做无畏的呐喊。他们在台上很闪耀,但是生活中极窘迫,我身边有乐手卖保险讨生活,穷到吃不起饭还要买琴。大家都在挣扎。
其实我们都是最软弱的人。
现在也不常去看现场了,我觉得没有真的摇滚乐,可能在这个国家已经死了。这种感觉好像是机械代替了手工生产,那些工人都下岗回家了。
偶尔还是会抑郁,但现在抑郁的时候,我会强迫自己控制情绪,抽完这根烟数一二三从床上坐起来,穿鞋,出门,找朋友。
不用改,我作息一直这样,半夜两点睡,下午才起。我跟医生聊过作息,他就把我吃药的时间改了,下午两点一顿,晚上九点一顿。
今年夏天和朋友去了一趟色达,在四川和甘南的西边,马上就到西藏。夏天草原很肥沃,小动物和昆虫都出来了,我随手往一个地洞里丢了块饼干,出来了一只土拨鼠。其实我很喜欢高原的景色,开阔,小桥流水什么的我不爱,我喜欢沙漠,喜欢草原,喜欢那种一望无际看不到边的。
我有个朋友,他和爸爸妈妈住在老家属院里,那个家属院还在山里,他们一家人一直没搬出来,就在秦岭丰裕口转盘出来一点点,我经常去他家玩,呆在那个房子里,帮他妈收拾下房子,跟他妈喝喝酒聊聊天。
希望以后也能在秦岭里面有个自己的小院子,朋友来了可以一起打水做饭,可能还是我想要逃避吧,不知道。
问得差不多了吗?我准备撤了,一会儿去银行办支付宝,我一直都没有,不知道怎么弄,开通支付宝是要去银行吧?
第一次访谈过后,我又见过花椒一次,我们约着去一个不大的livehouse听现场。
那天去的人并不多,主唱在台上唱得有些寂寞,花椒坐在最后面的沙发里,没有加入前面站在舞台下的人群,黑暗中像是一座沉入海底的雕像。过了一会儿,我在昏暗的吧台木桌上写接下来的采访提纲,她好奇凑过来看了看,像是小孩子。
这之后,我们去了城墙里的一家小酒吧,她的朋友很多,一路都有人和她打招呼,她也客气地点点头,颇有种大姐风范,其实她才20出头而已。我们坐在小酒吧最里面的座位上,继续聊起她的生活。
她什么都说,说起自己如何给啤酒瓶上的字母分类,她自己发明出来的分类法有些奇怪,她说这是自己强迫的症状,坐在酒吧就会看着酒瓶给那上面的字母分类,我觉得有趣,又问了一遍她的分类方式,她颇为惊喜地笑起来,“哈哈,这是第一次有人对这个感兴趣!”
后来我继续跟着她去了另一个livehouse。呆到凌晨三点花椒走过来跟我说,你别跟着我了,快回吧。我就回去了,到家之后给她发了一条短信。
“花椒,很开心今天和你聊。我到家了。”
过了三十分钟,她回我,“好的。”
又过了一段时间,她搬家了。她在朋友圈里说,新家有一个很大的阳台,夏天可以举行烧烤大会。
我心想,想在夏天把猫带过去,和她一起玩。
[1] 文拉法辛,用于治疗抑郁症,使其注意力集中,增强记忆力,加快反应速度。如果躁狂发作期或缓解期用抗抑郁药,可能会使躁狂加重,或者再次诱发躁狂症状。
[2] 现代改良电休克治疗,会引起可逆性的记忆减退。国外研究发现至少有1/3的患者表示在接受电疗之后,出现了明显的记忆衰退。一般认为电休克治疗对记忆的影响是有限的,并且通常只是暂时的。
[3] 碳酸锂,主要治疗躁狂症,对躁狂和抑郁交替发作的双相情感性精神障碍有治疗和预防复发作用。
[4] 科特柯本,槃盘乐队主唱,后因躁郁症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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