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云也退
“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1984》里的这三句口号大大的出名,它被看作是“老大哥”洗脑体系的一部分,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独裁者的模样人憎鬼厌,不过,你可知民主制度下的以色列人,对这三句话也是感同身受——不仅是有感受,而且可以说,已经同犹太人的悖论哲学吻合。
很快以色列人就要“庆祝”一场战争的胜利:1967年6月的“六日战争”,刚好过去了五十年。“庆祝”一词加引号是因为那不是真的庆祝,更多的是议论,是反省,是带着酸味的纪念。尽管这六天的仗,摧毁了埃及、叙利亚的军队,从约旦人手中光复耶路撒冷,被团团包围的小国威震中东,当年是当成一桩大喜事来庆贺的,但是之后,以色列人从未停止过对这场胜利的争论。
▲ 六日战争地图
争论在两个层面上进行:情感的和战略的。耶路撒冷是三大一神教共同的圣地,1948年建国时,以色列人当然很想要,但是,为了能够打赢宣布建国以后爆发的第一次阿以战争,他们把耶路撒冷让给了约旦,换来的回报是约旦不出兵。这样东线无虞,只要扛着西边北边的阿拉伯联军,扛几个月,国际组织一斡旋,建国这事就算是被承认了。然后到了1967年,趁着两边再度开战的机会,以色列军队把耶路撒冷收入囊中。国防军总司令摩西·达扬宣布:“我们业已返回到圣地的至圣之处,我们将永远不离开它。”
但是,以色列人做得聪明,他们很快意识到,做耶路撒冷唯一的“占领者”,这个名声并不好。城里毕竟都是外国人,你驱逐他们也好,限制他们也好,都会被国际社会放在炮口上对着轰,所以,即使占领,也要做个“仁慈的占领者”,该退就退,该让就让。
于是,他们虽然定都耶路撒冷,但把东耶路撒冷分出去,交给巴勒斯坦人“自治”。同时,“六日战争”的战利品还包括约旦河西岸全境,以及那个举世闻名的“加沙地带”,这两片地方后来都是巴勒斯坦人的自治区,只不过是在以色列人的强力控制下。
▲ 六日战争中的军备
通过这一番操作,以色列人对于力量的信仰更加坚固:必须自己有力量,才能掌握话语权,想要战争,就有战争,想要和平,就有和平。
即使这一番安排已经足够明智,几年之后,以色列人对占领耶路撒冷的疑问还是升温了,特别是在1973年的“赎罪日战争”之后(以色列付出的惨痛的代价才取胜),左派的声音认为,若非1967年后,以色列成了事实上的“占领者”,他们本不必卷入这种攻防往复、无休止的循环里。
作家们站出来发言,在战略之外补上情感的另一半。阿摩司·奥兹告诉国内的读者,我们的胜利背后,是多少阿拉伯人和巴勒斯坦人丧家失土。奥兹生于1939年,当时的耶路撒冷是个众民族共同生息的地方,他利用自己甜美的童年记忆写了不少短篇小说,给出的信息是,耶路撒冷曾是一个世界,而不是被犹太人、基督徒或穆斯林独占的地盘,当初,孩子们在这里被多文化、多语言所包裹,自幼就熟悉起不同的面孔和肤色,从而获得辽阔的胸襟。奥兹的意思是,即便在今天看来,圣城的未来只能由我们犹太人自己掌握,但不要忘记这并不是唯一的选择,更不是最优的选择。
“战争即和平”——“老大哥”说得无比正确:没有战争就没有和平,当战争打响,就意味着和平来临,而当和平延续,战争也就不可避免。那么“自由即奴役”呢?
有那一道长长的隔离墙为证,有西岸众多的定居点为证,这些定居点,都是顽固的宗教正统派在被归给巴勒斯坦人“自治”的区域蚕食出来的。一个民族为了保住自己的自由,必须奴役另一个民族,而这两个民族都有正当的理由存在在同一片土地上。
至于“无知即力量”,那就再明显不过了:一个强大的今天是建立在忘记过去的基础之上的,记住过去,只会让人软弱,让人畏首畏尾,寸步难行。在以色列文人群中,奥兹,以及大卫·格罗斯曼,都是诺贝尔文学奖常年的热门人选,他们的共同点就是富于情感,始终惦记着那些往日与犹太人共存、如今被犹太人奴役的人。他们如果得奖,放下作品水准不论,单就其理想主义情怀而言是毫无异议的,他们都代表着柔软的良心,反对权力、国家机器、独裁、占领行为与战争,他们因而也常常被视为看不清现实、活在幻梦里的人。
最近读一些关于“六日战争”五十年的报道,感觉有一点已是共识:国内所有的不安定都来自以色列的占领行为,始于1967年,根本原因是以色列不让巴勒斯坦人好好活着,挤压他们的生存空间。但是,这种强力压迫的关系,这种制造不安定的做法,正是以色列为了安定而执行的策略。眼下的均衡感能让他们所满意,控制,一切的关键在于控制。如果不占领耶路撒冷,就没有后来的战争?鹰派一声冷笑:历史若能假设,也就不需要我们了;记忆若不及时清除或涂改,我们就将一直顿步不前,最后,被强大的阿拉伯敌人——怎么想象他们的野心都不为过——所一步步扼住喉咙。
最近也看了那本普利策奖获奖小说《地下铁道》,作者虚构了1830年代一个黑奴女孩借助废奴主义者设置的地下铁道网“逃北”的故事,当年清教徒在北美拓殖、建立美国的情况,跟以色列的崛起之路有个极大的相似。书中人的原话说:“白人来到这块大陆,是为了一个全新的开始,为了逃离主人的暴政,就像曾经逃离残暴主人的自由民一样。他们坚持自己的理想,却否定别人同样的理想。”逻辑都是一样的,不管在广袤的北美,还是在逼仄的中东,本质上,赢家都希望通吃,输家都只能在一场毁灭性的变故之后,踏上“漫漫维权路”。
本文原标题《一场难以评述的胜利》
题图为耶路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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