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我那时候还能做‘海底捞月’的动作，腿上还是有肌肉的。”张燮林指着挂在墙上的一张大照片对记者说，那里也是整个客厅最显眼的地方。
照片的拍摄时间是2007年7月6日，一场中日乒乓群英会在上海卢湾体育馆举行。身穿红色上衣、黑色短裤的张燮林，腰身侧弯，手中的球拍快要碰到地上，做着他的招牌动作“海底捞月”——把几乎落到地上的球像变魔术般地削回到对手的球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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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燮林家中最显眼处挂着“海底捞月”的照片。
把时间调回到1960年12月，国家体委（国家体育总局前身）从全国各地选调108名优秀球手（当时被称为“一百零八将”）到北京，组成国家集训队，备战第二十六届世乒赛。这是新中国成立后首次举办的世界级体育赛事，全国人民都很关注。
成绩突出、手里有绝活的上海队队员张燮林被选入集训队伍。临行前，他告诉年迈的祖母，很快会回到上海。想不到，他这一去就是几十年，连家也安在了北京。
几个月后，张燮林从“一百零八将”中脱颖而出，正式入选世乒赛团体阵容。中国队当时的主要对手是日本队，几经研究后，教练组决定用张燮林变化多样、以守为攻的削球应对。
张燮林也没有让教练组失望，在男单比赛中作为“秘密武器”出场，成功压制日本队选手，为中国队夺得男单冠军扫除了最大障碍。
日本选手在赛后形容张燮林的球“就像打不断的杨柳”“削球像是火，呼地一下就烧起来了”。那届世乒赛上，中国队在男团决赛中力压日本队首次夺冠，就此成为世界强队。
张燮林在世乒赛上的精彩表现，给国家队教练傅其芳留下了深刻印象。傅教练问他：“第二十七届世乒赛团体赛我们想报你，你敢不敢上？”张燮林毫不犹豫地说：“你敢排，我就敢打！”于是，张燮林被排在男团第一主力。
与日本队决赛时，中国队开局失利，丢掉了第一分。张燮林登场后，用两个2：0把气势强盛的日本队打得一筹莫展，为中国队成功卫冕男团冠军立下功劳。此外，他还与队友王志良合作，成为我国首个世乒赛男双冠军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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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届世乒赛男子双打冠军张燮林(左)、王志良。
1971年3月底，31岁的张燮林在第三十一届世乒赛与林慧卿搭档，为中国乒乓球队赢得第一个混双世界冠军。在那届世乒赛的赛场之外，一件震惊中外的历史事件也在悄然发生。
一天，美国乒乓球队队员科恩在赛后误上了中国乒乓球队的班车。大家彼此打量，谁也不敢先说话，气氛变得异常安静。
这时，中国队队员庄则栋主动与科恩打了招呼，还拿出杭州织锦送给他。两人的互动被记者记录下来，迅速见报。从此，关闭了22年的中美两国人民友好往来的大门悄然打开。
世乒赛结束后，中美两国乒乓球队进行互访，张燮林当年也随队访问了美国。“美国人民都非常友好，我们去了底特律的汽车工厂。”他说，“每场表演赛都坐满了观众。我们和美国运动员之间也很友好，有时候还手拉手进场。”就此，“乒乓外交”成为世界政坛的一段佳话。
乒坛“魔术师”
当年那个离沪进京的年轻人，如今已是耄耋之年，但乡音未改。
今年85岁的张燮林，老家在江苏镇江。自小在上海弄堂长大的他，对小小的乒乓球情有独钟。
上世纪50年代初，他每天想方设法找地方打球，有时把两块洗衣板拼在一起，有时在闭市后的菜市场里找块台子，自己动手搭建一方乒乓乐土。
张燮林还喜欢看球。当时，上海市的体育馆有许多高手打球，张燮林被乒乓国手杨开运等人的直板削球打法深深吸引，一边看一边揣摩。结果，因为太喜欢，原本打攻球的他转练起了削球。
“后来，报道比赛的记者给这个动作起名‘海底捞月’。其实，别人早就在‘捞’了。”张燮林说。
儿时的张燮林只是把打乒乓球作为爱好，直到他在一场全市乒乓球比赛中获胜，改变命运的转机出现了。
上海队有意招他进专业队，这让在上海汽轮机厂技校做学徒工的张燮林犯了难。
做一名职业运动员，还是回工厂继续做学徒工？
他想了很久。
上海队领队看出了张燮林的心思，说：“小张，在上海要找一个四级工，遍地都是，但是想找一个打乒乓球的高手，就你一个！”这话犹如一颗定心丸，张燮林听后马上有了答案。
1959年9月，张燮林代表上海队参加第一届全国运动会，帮助球队战胜北京队夺得男团金牌。
除了日常训练，张燮林还负责管理队里的器材。一天，有一筐红双喜6号胶皮次品要被扔掉，他拿起来左右端详，发现那些胶皮的颗粒比一般的要长一点，心想自己是打长胶的，何不用这个胶皮粘上去试试。没想到，他打得很顺手，球弹回去具有很强的反旋转，对手很难判断球的走向。
就这样，张燮林练就了“直板长胶削球，防中带攻”的独门绝活，成为中国直板长胶削球第一人，被誉为乒坛“魔术师”。
邓亚萍的伯乐
如果说运动员生涯是张燮林传奇人生的开端，那么他后来转做教练员，更是为这段传奇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执教期间，中国队参加的奥运会乒乓球比赛，从未让女单冠军旁落；乒乓球赛入奥的1988年汉城奥运会，赛场上同时升起了三面五星红旗；受时任国际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邀请，他成为首位到国际奥委会总部做客的教练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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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6月8日，张燮林（右）与邓亚萍（左）应国际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中）邀请访问奥委会总部。
不过，人们谈论最多的，还是他带出了中国女子乒坛“初代大魔王”邓亚萍。
1986年，已是国家队教练的张燮林到河南郑州观看一场全国比赛。郑州队里有个个头不高、长得胖乎乎的小女孩，让他“眼前一亮”，“她在赛场上的拼搏精神比其他人更顽强”。张燮林记下了小女孩的名字——邓亚萍。
国家队会定期选拔年轻队员。因为要不要让邓亚萍进队，前前后后开了3次会，每次只有张燮林一人投赞成票。其他教练见他坚持，就说：“老张，个头矮的人在技术上受限制。”
那时，乒乓球女队几乎都是瘦高型队员，所以其他教练依然在按原来的标准选拔队员。
在第三次会议上，张燮林率先发言：“虽然邓亚萍个子矮，但对方所有的回球对她来说都是高球，都是进攻的机会，可以发起扣杀，这是巨大的优势。你们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接着，他拿出自己整理的邓亚萍比赛数据，“她在一次比赛中失误11分，最后还能赢2分获胜。我问过那个对手，‘她已经失误11分，你怎么还会输’。对手说，‘她老是进攻，我越想控制她，失误越多’。这说明，邓亚萍是个有进攻特点的运动员。我相信，经过教练组的训练，她完全能把失误控制在5分之内。这样她就能轻松战胜任何对手了”。
张燮林的一番话打动了其他教练，15岁的邓亚萍入选国家队，在张燮林的麾下接受训练。
邓亚萍很珍惜得来不易的机会。她每天给自己加练，总是最后一个离开训练馆，回到宿舍已是晚上8点多，食堂也关门了，就煮点方便面吃。张燮林知道后心里很不好受，与妻子商量多准备些鸡蛋。
几天后，他把一兜子鸡蛋放在邓亚萍宿舍，“以后你吃方便面打两个鸡蛋”，说完转身就走。邓亚萍听后，眼眶泛红。
让张燮林欣慰的是，邓亚萍悟性很高，只需点拨几下就能明白。“有时我只要给一个眼神，她就明白我的意思了。”师徒间越来越默契，邓亚萍的成绩也越来越好。
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邓亚萍作为中国队绝对主力，夺得女子单、双打两枚金牌，并在4年后的亚特兰大奥运会蝉联女单、女双冠军，成为中国奥运历史上首位夺得4枚金牌的运动员。
与此同时，中国乒乓女队在张燮林的带领下所向披靡。据统计，截至1995年第四十三届世乒赛，张燮林带队取得了10届世乒赛女团冠军。他本人先后获得国际乒联授予的优秀教练员特别荣誉奖、国际乒联杰出贡献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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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张燮林（中）率队登上第43届世乒赛女团冠军领奖台。
国际乒联前主席沙拉拉曾说：“张燮林在中国和世界乒坛上取得的成就，后人难以超越。”
制胜法宝
从运动员时期起，张燮林便全身心扑在中国乒乓球事业上，起居生活基本都和球队在一起，真正留给家人的时间很少。
张燮林的妻子殷佳珍原是国家田径队跳远运动员。两位年轻人因共同的职业而相识、相知、相恋，并于1969年在十几平方米的“新房”中完婚。“当时也没有人说有婚假，我们婚后第二天就回去上班了。”殷佳珍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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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燮林和妻子殷佳珍。
（侯欣颖 / 摄）
婚后，他们有了两个女儿。为了支持丈夫工作，殷佳珍主动从运动队退下来，进入工厂工作。“那时他经常不在家，我的单位在南菜园，每天要换两次公交车，再走15分钟路。我自己带孩子很困难，白天上班前得把孩子托给别人照顾，晚上下班再接回来。”
在物资贫乏的年代，夫妻俩每月的工资加起来还不到100元，孝顺的张燮林会先拿出25元寄给在上海的祖母，剩下的钱用作四口之家的生活费。
殷佳珍身子瘦瘦的，过去老发低烧，却查不出原因，多年之后才知道是营养不良导致的。但她从未告诉过出门在外的张燮林，全靠自己撑着。
1997年，在“全国首届五好文明家庭”评选活动中，张燮林家从2.5亿个家庭中脱颖而出，被授予“十佳家庭”称号。他感慨道：“妻子的功劳，不是一般的多。”
离开教练岗位后，张燮林到国家体育总局乒乓球羽毛球运动管理中心担任副主任，继续为乒乓球事业贡献力量。
闲暇之余，他将自己多年的经验和法宝总结为“28个心”，排在首位的就是“对党和国家要‘忠心’”，之后是“对父母长辈要有‘孝心’，对社会公共事业要有‘爱心’”。
曾有人想用张燮林的名字开一家球馆，被他拒绝了；有外国球队邀请张燮林做教练，甚至提出开一张空白支票，让他随便填，也被他拒绝了。“我不能违背初心，不能贪心，更不能做对国家形象有损害的事。”
采访临近结束时，记者向张燮林提了个问题：“为什么人们说乒乓球是‘国球’？”
他举了一个例子：1984年中央电视台的春晚，他和另一位乒乓球世界冠军李富荣在舞台上展开一场“巅峰对决”，主持人宋世雄在一旁做解说。“春晚是全国人民都在看的一台大戏，把乒乓球桌放到舞台上，那还不是老百姓最喜欢的运动项目吗？”
张燮林的言语中透露着几分自豪。
40多年过去了，乒乓球依然是老百姓最喜爱的运动项目。2024年巴黎奥运会期间，中央电视台体育频道转播赛事的收视率排行榜中，前10名里有9个是乒乓球项目，各大社交媒体热搜榜中的第一名也是乒乓球赛。
在张燮林看来，乒乓球既是个人项目，又是集体项目。“你不可能一个人对着墙练，那练不出世界冠军。它是集体的，大家互相帮助，在技术上互相交流，并了解世界乒乓球的情况，才能取得今天的成绩。”这正是中国乒乓球队传承多年的精神，也是中国乒乓球事业长盛不衰的原因。
本文为节选，
全文刊载于
2025年第5期
《环球人物》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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