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苇岸在二十四节气里相遇
文 | 周晓枫
大地的律动如此细微,唯专注而敏感的心才能聆听。
苇岸的散文让浮躁如我者自惭形秽。他倾注那么多的耐心和深情,缓慢酝酿文字,可惜《二十四节气》并未完成,他写了五个节气,止笔于“谷雨”──因为,没有来得及为“夏至”做好时间和素材上的准备。
苇岸走的时候三十九岁,拿节气作比,恐怕相当于人生的夏至,从春到冬、从纯真到沧桑的中途,他活到最漫长的明亮白昼。正好,也恰恰我此时的年纪。
比之曾经,我能否更贴切地体会他当时的心境?年长十岁的兄长,我目睹他告别世界的坚强、挣扎和渐渐的无助,目睹他怀疑之后依然深怀的感恩。苇岸善良而执拗,他有羊一样狭长的脸和向悲剧倾斜的命运,骨灰也归宿于青草。清贫,孤单,谨慎,勤奋,自我克制,他一生都保持着穷孩子的好品德;这个素食者、完美主义者、倡导环保与热爱读书的人,他还有那么多的怀恋与愿望,临终却是无妻无子,肝癌带来的剧痛使他躺在床上都不能获得任何一个角度稍感舒适的睡姿。生活,总是让人带着模糊的动力去爱,去憧憬,去创造……
所谓理想,明明是和天堂签好的合同,但又为什么,转眼却作为一张卖身契把人变卖到地狱?
苇岸的自律几近苛求,他很容易自我责惩;作为素食主义者,他在道德反刍里咀嚼和消化,以使自我塑造更趋近完美。在一种纪律性的人生里,遭遇的奇迹是否非常有限,自由从而也失去所向披靡的内力?
他让自己像指南针一样信仰坚定,也像干净的动物标本一样告别腥膻……品德清凉的苇岸啊,这是繁盛之夏,你却带来一种令我生寒的深秋预警。因为,我看到一个人如何被自己的美德所滋养,又如何终生被自己的美德所剥削。
我总觉得,过分严格地区分美与丑、善与恶,易于形成审美上的局限──当然它们之间泾渭分明,混淆两者,我们就会丧失基础的衡量标准;但同时,两者存在秘密的交集,对这个交集的发现和承认,是对世界更高的认识境界,也是我们对自己更有价值的宽容。比如爱的美好和恨的丑陋之外,我们或许可以持有更大勇气,看到某些情境下,爱使人平庸且无助,恨却捍卫着必要的个性与力量。
邪恶中也有智慧,只不过这是一种分外危险的能量,需要以非凡的胆识去提取。我愿意达成妥协,放弃剑走偏锋的杀伤力,去维护品德亮度与处世和谐,但这不意味着排斥所有阴影,似乎一丝一毫的灰尘都会严重地妨碍纯洁──纯洁,这个词,暗示着容易失去质地的稳定性。
以我的个人偏见看来,苇岸的严格多少有些绝对化,他是自己的戒尺,带着不容修改的刻度和准则。为了维护正向的精神价值,他透支自己身体上能够支付的成本。
其实,生命的悖论无所不在,远比二元论复杂多变。一缕明亮的光线,既照耀我们,又映衬出周围更为广阔的黑暗。毒药可能不仅仅包着糖衣而已,或许它本身就是让人无法割舍的糖。太多东西,不能绝对依靠理念和理性,来简洁地判断、干净地分割、方便地取舍。但我又深深钦佩苇岸的坚持,感动于他内在与自愿的牺牲倾向,那也是一种安静的勇气。
是啊,那些诱惑,那些向往,那些闪耀光斑的理想,即使会变成突然的毒药,谁又能忍住不去饮鸩止渴?即使幸福索要昂贵的代价,即使许诺有时会变成一场恶毒的玩笑,也总有什么,值得,甚至永远值得我们悲剧性地付出代价。
的确,一些方面我与苇岸的观念理解不同,我们曾相对认真地讨论过。苇岸明朗、积极、直朴、慈悲,我和他相比,是不安分的,藏匿更多坏的因子。恶,何用之有?
在绝对要求善的上帝面前,恶,近于一种证明,证明我们能够自我操控的一种能力上的象征。苇岸对我的价值取向质疑,并给予过委婉的批评。其实我了解自身的胆怯,了解自己如何时刻受制于来自宗教的震慑。所谓邪念,至少对我来说并非真正恶意,更像小小的挑衅,或是天性中对于即兴戏剧的某种需要;并且,伴生邪念,我立即就会掠过信徒生理反应般的道德惊恐。
这种潜在的惊恐,在于我不由自控地做出了条件反射式的肉体忏悔。本雅明曾说:所谓幸福,就是不受自我恐吓而进入内心的深处──这种感触我体会不多,或许说明,因为部分承认魔鬼的权力,包括承认魔鬼权力的合理性,我在接受不动声色的日常性惩罚。
与苇岸的分歧起自定义上的偏差,或许也是我的问题所在。虽然认定善是人性中最值得称颂的品质,但我也习惯于把它理解为无能为力的被动的美德;善本身的自重,难免使携带者体质虚弱……
那害羞到怯懦的柔情。苇岸看到的,是善含而不露、耻于张扬的坚韧,正是这种内蕴力,当面对黑暗,善者因无畏而不屑;在他的信念里,恶的尖锐必输于善的宽广,像铁在水的作用下生锈。也正是由于苇岸以及和他一样的人们,固执的坚守形成一种无形中的感召,使我反叛的离心力始终弱于吸力,不至陷于虚妄。
善者有其隐蔽的获赠方式。我们发现,一个因爱意而显得柔弱的人,的确易于受到伤害,遇挫中他也难以体会什么积累;但是当磨难结束,他突然得到的意外遗产,远比那些处心积虑的投机者所赢得的更为丰厚。
……漫游在他所适宜的天国里,青鸟就在苇岸的肩头歌唱和睡眠。
本文来自凤凰博客 东方文化观察
周晓枫,作家,电影人。曾获冯牧文学奖、冰心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等奖项。张艺谋团队文学策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