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国青年报
记者:从玉华
据@中科院之声消息,1月12日凌晨,中国著名语言学家、中国科学院大学教授李佩先生去世。
她是“两弹一星”元勋的遗孀,被称作“中科院最美的玫瑰”。如今,知道李佩这个名字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
这双被皱纹包裹的眼睛,见过清末民初的辫子、日本人的刀、美国的摩天大楼,以及中国百年的起起伏伏。钱、年龄对她而言,都只是一个数字。一个连孤独都不惧怕的人,还惧怕死亡吗?
当我们为“网红”不断喝彩时,有没有人还记得那些真正为中国做过贡献的人?这个时代纠结成全了谁?又遗忘了谁?
81岁那年,这位老人创办中关村大讲坛,从1998年到2011年,总共办了600多场。她请的主讲人也都是各个领域的“名角儿”,黄祖洽、杨乐、资中筠、厉以宁、饶毅等名家,都登过这个大讲坛。
唯一的女儿郭芹病逝了。没人看到当时近八旬的她流过眼泪。几天后,她像平常一样,又拎着收录机给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的博士生上英语课去了。
在她家狭小的客厅里,那个腿都有些歪的灰色布沙发,60年间承受过不同年代各色大人物各种体积的身体。钱学森、钱三强、周培源、白春礼、朱清时、饶毅、施一公……都曾是那个沙发的客人。
但是有时人来得多了,甭管多大的官儿,都得坐小马扎。
她的眼眉越来越低垂,这双被皱纹包裹的眼睛,见过清末民初的辫子、日本人的刀、美国的摩天大楼,以及中国百年的起起伏伏。
她一生都是时间的敌人。70多岁学电脑,近80岁还在给博士生上课。晚年的她用10多年,开设了600多场比央视“百家讲坛”还早、还高规格的“中关村大讲坛”。
没人数得清,中科院的老科学家,有多少是她的学生。甚至在学术圈里,从香港给她带东西,只用提“中关村的李佩先生”,她就能收到了。她的“邮差”之多,级别之高,令人惊叹。
在钱学森的追悼会上,有一条专门铺设的院士通道,裹着长长的白围巾的李佩被“理所当然”、“舍我其谁”地请在这条道上。有人评价,这个只有几十斤重的瘦小老太太“比院士还院士”。
她被称作“中科院最美的玫瑰”、“中关村的明灯”、“年轻的老年人”。
李佩先生参观“两弹一星”纪念馆。熊卫民/摄
生活是一种永恒的沉重的努力
这位百岁老人的住所,就像她本人一样,颇有些年岁和绵长的掌故。
中关村科源社区的13、14、15号楼被称为“特楼”,那里集中居住了一批新中国现代科学事业奠基者:包括1948年中央研究院的9名院士、第一批254位学部委员中的32位、23位“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中的8位。钱学森、钱三强、何泽慧、郭永怀、赵九章、顾准、王淦昌、杨嘉墀、贝时璋等人都曾在这里居住。
李佩先生60年不变的家,就像中关村的一座孤岛。
这座岛上,曾经还有大名鼎鼎的郭永怀先生。
郭永怀李佩夫妇带着女儿从美国康奈尔大学回国,是钱学森邀请的。回国后,郭永怀在力学所担任副所长,李佩在中科院做外事工作。直至我国第一颗原子弹成功爆炸的第二天,郭永怀和好友一起开心地喝酒,李佩才意识到什么。
1968年10月3日,郭永怀再次来到青海试验基地,为中国第一颗导弹热核武器的发射从事试验前的准备工作。12月4日,在试验中发现了一个重要线索后,他在当晚急忙到兰州乘飞机回北京。5日凌晨6时左右,飞机在西郊机场降落时失事。
当时飞机上十几个人,只有一个人幸存。他回忆说,在飞机开始剧烈晃动的时候,他听到一个人大喊:“我的公文包!”后来的事情就不记得了。
在烧焦的尸体中有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当人们费力地把他们分开时,才发现两具尸体的胸部中间,一个保密公文包完好无损。最后,确认这两个人是59岁的郭永怀和他的警卫员牟方东。
郭永怀曾在大学开设过没几个人听得懂的湍流学课程,而当时失去丈夫的李佩正经历着人生最大的湍流。
据力学所的同事回忆,得知噩耗的李佩极其镇静,几乎没说一句话。那个晚上李佩完全醒着。她躺在床上几乎没有任何动作,偶然发出轻轻的叹息,克制到令人心痛。
在郭永怀的追悼会上,被怀疑是特务,受到严重政治审查的李佩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长椅上。在当时的环境里,敢于坐在李佩旁边,说一句安慰的话,都需要莫大的勇气。
郭永怀走后22天,中国第一颗热核导弹试验获得成功。
更大的生活湍流发生在上个世纪90年代,唯一的女儿郭芹也病逝了。没人看到当时近八旬的李佩先生流过眼泪。老人默默收藏着女儿小时候玩的能眨眼睛的布娃娃。几天后,她像平常一样,又拎着收录机给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的博士生上英语课去了,只是声音沙哑。
“生活就是一种永恒的沉重的努力。” 李佩的老朋友、中国科学院大学的同事颜基义先生,用米兰•昆德拉的这句名言形容李佩先生。
直到1999年9月18日,李佩坐在人民大会堂,国家授予23位科学家“两弹一星”功勋奖章。郭永怀先生是23位“两弹一星”元勋中唯一的烈士。
李佩回家后,女儿郭芹的朋友们都嚷着来她家看“那坨大金子”。该奖章直径8厘米,用99.8%纯金铸造,重515克——大家感慨,“确实沉得吓人”。
4年后,李佩托一个到合肥的朋友,把这枚奖章随手装在朋友的行李箱里,捐给了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时任校长朱清时打开箱子时,十分感动。
郭永怀、李佩夫妇和女儿郭芹
金钱和年龄对她而言,只是一个数字
1987年,李佩退休了,她高兴地说,坐公交车可以免票了。
可她没有一天退休,她接着给博士生上英语课,一直上到80来岁。
中国科学院大学党委副书记马石庄是李佩博士英语班上的学生。如今,他在大小场合发言、讲课,都是站着的。他说,这是跟李佩先生学的,“李先生70多岁在讲台上给博士生讲几个小时的课,从来没有坐过,连靠着讲台站的姿势都没有”。
他说,他一生中遇到过很多好老师,但“我见过的最伟大的老师是李先生”。李先生传授的不仅是知识,而且是“人学”,人格的完善。如果一个教育者只是传授知识,那无非是“从小硬盘变成了大硬盘”。
在马石庄眼里,李先生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她在燕京大学念书,北平沦陷后,她从天津搭运煤的船到香港,再辗转越南,进入云南西南联大。她在日本人的轰炸中求学。
她曾作为中国代表,参加巴黎的第一次世界工联大会和第一次世界妇女大会。她和郭永怀放弃美国三层的小洋楼,回国上船时把汽车送给最后一个给他们送行的人。
“他们这代人回国为的是什么?她一生对教育的关心,对国家命运的关心,不是今天的我们能完全理解的。”马石庄说。
多年的交往中,他感觉这个老太太淡定极了,从没有慌慌张张、一丁点邋遢的时候。“一个人从战火中走出来,经历过无数次政治运动,走过大半个地球,中年丧夫,老年丧女,还有什么让她‘不淡定’、‘不沉静’?”
“100年里,我们所见的书本上的大人物,李佩先生不但见过,而且一起生活过、共事过,她见过太多的是是非非、潮起潮落。钱、年龄对她而言,都只是一个数字。一个连孤独都不惧怕的人,还惧怕死亡吗?”
她一点儿也不孤独
她本可以得到很多荣誉,几十年里,无数协会想让这个能量超大的老太太当会长,她都拒绝了。她唯一拿到手的是一个长寿老人之类的奖牌。
曾有人把这对夫妇的故事排成舞台剧《爱在天际》,有一次,李佩先生去看剧,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人们从她的脸上,读不出任何表情,那似乎演着别人的故事。
这群年轻演员曾拜访过李佩先生。一位演员说,当他见到了郭先生生前最后一封家书,见到了郭先生的自画小像,郭先生不再是那个遥不可及的雕像。他开始明白李佩先生的那句台词了:“我等你,你不回来我不老。”
很少有人当面对她提及“孤独”两个字,老人说:“我一点儿也不孤独,脑子里好些事。”
何泽慧院士几乎成了李佩先生仅存的老邻居。院里的老人纷纷走了,钱学森走时,李佩先生还能去送行,等到钱学森的夫人、她的挚友蒋英去世的消息传来时,她已经没力气去送最后一程,只能让李伟格代表她送去了花圈,伤心的她连续3个月没睡好觉。2015年她又给老朋友、101岁的张劲夫送去了悼词。
如今,知道李佩这个名字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
从前,每一个踏进13号楼李佩先生家的人都会很珍惜拜访的时间,会努力记住这个家的每一处细节,大家都明白,多年后,这个家就是一个博物馆。
延伸阅读:
“中科院最美玫瑰”李佩去世留下一问:民国的人去哪儿了?
中国著名语言学家、中国科学院大学教授李佩于2017年1月12日1点26分56秒在京去世。
李佩是“两弹一星”元勋郭永怀的遗孀。1968年12月4日,郭永怀在试验中发现了一个重要线索后,在当晚急忙到兰州乘飞机回北京。5日凌晨6时左右,飞机在西郊机场降落时失事。
1999年,表彰“两弹一星”元勋时,郭是唯一的“烈士”,李佩参加了表彰。
李佩被称为“中科院最美的玫瑰”。她喜欢鲜花,晚年她主持讲坛,来的都是名家,虽然没有车马费,但是每次给演讲者一束鲜花是少不了的。
玫瑰凋零。在生命的最后一年,李佩的记忆力大不如以前了,但是,在恍惚之中,她也经常回想起童年和青年时代,她看电视节目,发现节目太难看了,人也难看,她不由自主问到:“民国的人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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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佩的父亲李保龄,出生于江苏镇江,1910年毕业于上海南洋公学(上海交通大学前身),他学习的是铁路专科, 1911年作为清朝最后一批官费留学生,赴英国伯明翰大学留学。李保龄在伯明翰大学的同学,包括李四光、唐时清这些著名的人物。
怀着科教报国的理想,李保龄在伯明翰学的是开矿,1915年,他在英国伯明翰大学矿冶工程系获学士学位后回国,先后在北京技术学院、北洋大学任教,之后曾在六和沟煤矿和天津开滦煤矿总局工作。
虽然现在很少有人知道他,但是李保龄称得上是中国现代地质学的先驱,1922年,他和丁文江、翁文灏等在北京成立“中国地质学会”,是现代中国第一批搞地质学的人之一。
他对地质的热爱,从他给孩子取名上也可以看出来,他有五个子女,分别用“珍珠珊环璋”来为五个孩子取名,这五个字,都有一个玉字旁,也可以说和矿物质有关。
李保龄一家,左一为李佩
所以,大女儿李佩最初不叫李佩,而叫“李佩珍”。
这就是民国时有教养的家庭,为孩子取名的方式。这几天,网上流传了现在中国最流行名字的名单,比如,张伟,李军,王秀英……这是新中国的名字,父母向往的都是大场面,“伟大”“军队”“英雄”……甚至还有各种“卫东”,保卫毛泽东,那一定是文革时出生的。
但是民国时的名字不是这样的,李佩珍,佩珍戴玉,象征着平安和高贵,这是父母的期望,也是一种讲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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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保龄对政治不感兴趣,他专注于科教和家庭生活,他是一个好父亲,尽力为子女提供良好的生活和教育。
李家住在北京无量大人胡同附近,西边是毗邻故宫的北京大学,南边是协和医学院,东南角是燕京大学;辅仁大学则位于北海东北角、什刹海东侧。这是当时北京的文化中心,有很好的文化氛围,也有很好的邻居。
李佩读书时的活动区域
所以,他的五个孩子,后来分别考取了北京大学、辅仁大学、燕京大学、协和医学院和清华大学。
好邻居,也很重要,1918年3月,胡适结婚后,将家安在北京大学附近南池子缎后胡同8号,距李佩家只有几条街的距离,所以,很早她就认识了大名鼎鼎的胡适之。钱玄同住得更近,钱玄同的儿子钱三强,后来也是“两弹元勋”,李佩小时候就认识了这位比他大5岁的哥哥。
伯明翰归来的李保龄,懂得西式教育的好处,他尽量安排子女都读教会学校。一是严格,二是教育完全是西方的和现代的,李佩在读北京大学之前,读的是培元小学和贝满女中,都是教会学校。贝满女中,1864年由美国基督教公理会创建,是北京近代最早引进西方教育的学校。
李家的家风有一点保守,李佩选择北京大学,有一个理由就是可以回来住到家里。有时候回来晚了,妈妈会到学校去,看她是不是像所说的那样,在图书馆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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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即便是在这么好的家庭,子女也可能非常叛逆,那个时代就是是如此。
李佩一岁多的时候,五四运动爆发,青年学生吵吵闹闹经过她家附近。在她8岁的时候,徐志摩和陆小曼在她家附近的北海公园举行婚礼,因为双方都是再婚,大家议论纷纷。这就是时代风尚,新思想的冲击无处不在,想养一个传统的大家闺秀,就不可能了。
李佩把名字中的“珍”去掉,她觉得这个字太俗气了、其实,这有点革命造反意思。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北京沦陷,大学停课了,父母将家搬到了天津租界,李佩在天津家里住了半年;1938年初,她在当地女青年会排演的戏剧《娜拉》中主演娜拉。之后,李佩和两位女同学一道,借钱买了三张船票,就像娜拉一样,不辞而别离家出走,远走昆明的西南联大。
她走的时候,拿走了家里所有的现金,还留下一张一张500银元的借条让父母替她偿还,那时她向别人借的盘缠。
那天早上,她早早起床,穿了一身网球服,父亲问她怎么这么早起来,她回答说:“打网球去。”
就这么远走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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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7月24日—8月2日,世界基督教青年大会在荷兰首都阿姆斯特丹召开,李佩作为西南联合大学的唯一代表,随龚普生为团长的中国青年代表团赴会,从此,她和龚普生结下一生的友谊。
龚普生出生在上海,比李佩大5岁,1932年考上燕京大学时,就已经参加了“革命工作”。龚普生有一个比她小一岁的的妹妹龚澎,比姐姐晚一届,也考上了燕京大学,她和姐姐一样,热衷于革命。龚家姐妹俩,其实是1935年北平“一二九”学生运动的领导人。
龚澎
1938年2月,龚澎和几位燕大同学离开上海奔赴延安。在延安,龚澎成为马列学院第一期学员,毕业后被分配到太行山沁县后沟村《新华日报》社工作,后被彭德怀将军留在八路军总部秘书科工作;1941年8月,龚澎奉中央命令调往重庆南方局,在周恩来领导下工作,工作地点就在被称为“周公馆”的曾家岩50号,主要任务是对外开展统战工作。
1941年秋天,李佩从西南联大毕业,到位于重庆的“中国劳动协会”工作,在这里,她遇见了龚澎。由于龚普生的关系,她很快就和龚澎成为了好朋友。龚澎的丈夫,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乔冠华。
父亲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李佩成为周公馆的常客,从此,就走进了风暴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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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国共关系开始紧张,李佩离开重庆,来到上海。
在上海,龚澎建议李佩利用劳协关系和经费留学美国,1947年2月,李佩赴美国纽约州康奈尔大学留学。在这里,她很快遇见了一生的爱人——年轻的华裔航空学教授郭永怀。
郭永怀、李佩在美国
“当时我去参加一个学术报告会,会上一位华裔学者做航空科学方面的报告,原来他是我在西南联合大学读书时听说过的学长郭永怀。”通过郭永怀,她很快也结识了钱学森和林家翘,以及冯·卡门学派的科学家们。
1948年,她与郭永怀结婚。以前,她对父亲科教救国的理想不以为然,但是,这个曾经反叛的女孩,最终选择了像父亲一样的伴侣,
1956年10月,她和郭永怀一起踏上了回国的道路。在旧金山,赵元任夫妇请郭永怀夫妇吃饭,本来要喊胡适一起过来,胡适推辞了,这时,胡适在大陆已经属于反动派了。
据说,胡适知道郭永怀回大陆时,感叹了一句:“这就是人心向背吧”,但这种说法也许不可靠,因为差不多同一时间段,胡适也说过:“如果鲁迅活到现在,说不定也会坐牢吧”。
回国船上
不管如何,钱学森和郭永怀这一批科学家,离开了自己热爱的研究工作,回到了中国。郭永怀的归国,通常认为是钱学森做的思想工作,其实,李佩也许最关键的人物。1949年1月31日北京和平解放后,她以探亲名义回国,在北京参加了华北革命大学政治研究所学习,毕业后,承担动员留美学者回国的特殊使命,由专人护送回到美国。
这是爱情,也是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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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后,钱学森也去世了,他留下了一个天问:
“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人才?”
有一次,在讨论“钱学森之问”求解的根本出路时,三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并列而坐。
北大资深教授陈耀松先生首先说了“要靠民主”四个字,
紧接着,郑哲敏院士说:“要有自由。”
随后,李佩先生不紧不慢地说:“要能争论”。
参考资料:中青报《冰点周刊》,公号“知识分子”《李佩传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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