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有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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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圣”吴清源与段祺瑞、梅兰芳、川端康成 | 故事学院

有故事的人  · 公众号  ·  · 2017-06-28 16:39

正文


吴清源,本名吴泉,字清源。1914年出生于福建省,同年移居北京。七岁时由父亲进行围棋启蒙。十一岁父亲辞世,同年,以少年棋手身份出入段祺瑞府邸,被誉为“围棋天才少年”而扬名北京。十四岁与母亲、长兄一同赴日,继续学弈。十九岁时运用打破传统的“新布局”对阵本因坊秀哉名人,引起棋界轰动。1939年由“镰仓十番棋”开始,在长达十五年有余的接连不断的擂争十番棋中,战胜了当时所有日本超一流棋士,被民间誉为“昭和棋圣”。1961年遭遇车祸,棋力受到影响。七十岁引退,在日本出版《吴清源回忆录:以文会友》。而后为世界围棋发展、中日两国友好不懈奔走。2014年去世,享年一百岁。


简介


吴清源回忆录(节选)

文 | 吴清源



段祺瑞大总统


父亲的身体不断恶化。与此同时,段祺瑞、张作霖等亲日奉天派和吴佩孚为首亲英美的直隶派也在北京争斗不休。每逢军阀开战,我们就只得逃去位于天津英租界的外祖父别墅中避难。不过,在第二次直奉战争后,奉天派夺得实权,段祺瑞成了临时政府的大总统,北京也因此暂时迎来了安定。


说起来,这位段祺瑞将军极其喜欢围棋,经常让北京有实力的棋士们出入府邸。当时的中国并没有日本那样的职业棋士,但是有些人近似职业棋士。一些权贵会以聘请秘书或短期雇佣为名来聘用这些棋士,让他们出入于府邸。这些棋士便陪客人们下棋,或是接受有钱棋迷的赏金,以此维持生计。


当时中国围棋第一人-顾水如先生也往来于段祺瑞将军府邸。我虽然只是个孩子,但舆论对我的围棋评价很高,顾先生因此把我举荐给了段祺瑞。自此,我便开始出入于段祺瑞的府邸,并以学费的名义,每个月领取一百元赏钱。那是父亲辞世后不久的事。


随着父亲的去世,家里失去了收入来源,但无法过多依靠亲戚支援,只得变卖家产。虽然也解聘了不少佣人来节省开支,但仍难糊口,大哥走投无路,已然开始转卖父亲传给他的拓本。因此,我每月一百元的学费就成了支撑家中生计的重要收入。


我不知道顾水如先生为什么把我介绍给段祺瑞,或许是因为他曾听李律阁先生说起我。顾水如先生当时也在李律阁经营的赛马场里下棋。


李律阁先生是我姨母的丈夫,也就是我的姨父。他很有经商的手腕,因此资产雄厚。他的兄弟李择一受到安福派的委托,从长崎的三菱造船厂购买过两艘军舰,"九一八"事变后签署塘沽协定时,李择一也作为中方代表一同出席。李家为段祺瑞、张作霖等亲日派北洋军阀提供了丰厚的资金。段祺瑞将军在大正七年(1918)招待方圆社的广濑平治郎、岩本薰先生时,资金方面也主要是依靠王克敏和李律阁。我的这位姨父打麻将也很出名,关于这个,我有段难忘的经历。


那天我因为有事,早上就去了姨父家。姨父当时正好刚刚回到家,不知为什么非常高兴。我于是问他,他说自己和张作霖及其手下打麻将,不多不少输了五十万元。去的时候就打算输五十万,没想到居然输得和预定金额一模一样。"这比赢五十万要难得多,很厉害啊!"姨父颇为得意。当时的五十万元等于现在的几十亿日元,对此豪言壮语,我实在吃惊不小。过了一阵子,又听说这其实很合算。姨父输给张作霖五十万元,但几乎免费得到了北京郊外几万亩的农用地"南苑"。输掉的五十万元是很体面的贿赂,这样的事在当时的中国司空见惯。


这个包含赛马场在内的大农庄"南苑",于昭和十七年(1942)被日本军接管。接管当时我正好在北京,恰巧在李律阁家中,虽说只是偶然,但也真是不可思议的缘分。我那时因为红


卍字会而游访中国,正好有空闲去拜访李律阁。我们聊到他和王克敏接待日本棋士的往事,交谈甚欢。正在这时,几位将校级日本军官突然进来了,召唤李律阁一起去二楼谈事。过了一会儿,李律阁板着脸走下楼,我凭直觉感到"这是被接管了"。果然不出所料。


言归正传。段祺瑞将军有个习惯,每周日早上六点,他就会出现在府邸,和雇佣的棋士们下棋,有时也旁观棋士们对局,此后便和大家共进早餐。从我家到段将军府上,坐人力车也要耗费一小时以上,所以每逢周日,我必须在天还没亮时就出门。段将军下棋非常快,直觉也很好,按照现在的标准,他的棋力有业余县级代表的水平。但他的自尊心是常人的数倍,因此非常好胜。手下的棋士们为了不触怒他,都会让他赢棋。段将军的下法基本是固定的,从序盘开始互相围空,进入中盘,围空差不多已经完成时,他就"咚"的一下打入对方的阵营,活一小块。段将军称此为"公园里建小房子"。对手因为顾忌将军的面子,既不会吃掉打入的棋子,也不会打进将军的地盘,所以将军自然是赢家了。


我只有一次被指名和段将军对弈。当时我只是个孩子,谁也没告诉过我不能赢将军,所以我完全没有顾虑。对局由我放了两子以后开始。段将军平时的下法就很蛮横,那天也依然如


故。而我专心于拼命追白棋,丝毫没有注意到将军的脸色,理所当然地几乎全部吃光了棋盘上的白棋。据说当时在周围观看的人都替我捏了一把汗,但我专注于下棋,对此完全没有察觉。将军最后终于投子认输,退入内室,一整天都没再露面。结果我被顾水如先生批评了一顿,按惯例提供的早餐也没有出现,只好饿着肚子回家,真是倒霉。大正七年(1918),年仅十七岁的岩本薰访问中国,他同段将军对局的情形大概和我差不多,恐怕也被广濑老师斥责了。


总之,段将军此后再也没有指名让我和他下棋。但到了月末,我申请一百元学费时,将军依然分文不少地给我了,这一点还是很有肚量的。


战后受邀访问台湾时,我听到了一个关于段将军下棋的传说。将军有个儿子叫段宏业,围棋非常强,某天他受将军召唤,坐车来到府邸。将军见了儿子,就马上让儿子和自己下棋,儿子毫无顾忌地下赢了父亲。不料将军大怒,厉声骂道:"你除了下棋什么都不会!给我滚!"明明是自己叫儿子来的,转眼间就赶走了。


我在段将军身边只待了一年不到。此后他在政坛落马,我也因此失业,一家人不得不再次回到艰苦的生活。


几年前,住在天津的二哥时隔四十四年重访日本。聊得兴起时,我记得二哥说:"现在段祺瑞在中国被认为是镇压抗日独立运动、帮助日本侵略中国的人,因此恶名昭著。他唯一做过的好事,就是为吴清源东渡日本提供了援助,让他的天分得以施展,因此为中日友好做出了贡献。"


回忆川端康成


出院后,我响应东京日日新闻的企划,在第二年(1939)的二月到三月与木谷举行了三番棋。比赛的观战记录也由川端康成先生担任。


这次比赛时我出院不久,身体并未恢复到下棋的状态,于是以二连败告终。但在第一局和第二局之间,我与川端夫妇一同去伊豆旅行,留下了难忘的回忆。


还在富士见住院疗养时,我认识了同楼的安田善一,这次旅行即是应安田之邀。那时我才知道,安田是伊豆下贺茂伊古奈酒店经营者的儿子。伊古奈酒店当时刚刚完成重建,改造成了规模宏大的豪华酒店。


安田的父亲是川端康成的拥趸,趁着酒店刚翻新完,他想请川端先生过来住。于是川端夫妇、我,还有安田,四人一同前往下贺茂旅行。当时是二月末,已然有了春天的气息。


我们在修善寺住了一天,之后坐上巴士,一路摇晃到了下田街道,再从下田乘出租车抵达下贺茂。酒店是数寄屋式的安静院落,树丛环绕,初生的新绿鲜翠耀眼。


第二天,川端夫妇、我和安田,四人带着酒店做的便当,一同往妻良、子浦远足。沐浴着早春明媚的阳光,我们沿着海边散步,又去长满芒草的原野踏青,心情悠闲而舒适。


晚上泡好温泉后,大家聚在川端先生的房间里聊天,直到很晚。我被问了很多有关宗教和围棋的问题,回想起来似乎都是我一个人在滔滔不绝地讲。


和川端先生的缘分源于我和秀哉名人的让二子局。这场对局由国民新闻报主办,我当时还是四段,川端担当观战记者。


川端先生对"美"的修养极深,观察事物也非常细腻。他写文章时经常反复推敲,像对待艺术品那样精雕细琢,所以经常拖稿。我记得他在战后写《吴清源棋谈》时住进了箱根仙石原的俵石阁,连续三天来我家采访。出版社的编辑为了拿到已经逾期的稿件,一直在旁跟着他。


读卖新闻的棋赛多在福田家旅馆举办,而川端先生也经常住在福田家写稿子,所以我们常常能在那里碰面。旅馆里有位叫"小雪"的女佣很受川端先生喜爱,成了他的专属女佣。小雪告诉我,川端先生非常喜欢收集艺术品,一有时间就会走访古董店。


川端先生和我都非常瘦。我对此一点都不在乎,但川端先生好像颇为在意。他尤其喜欢体态丰满的女性,川端夫人就是位丰满而美丽的女子。我和川端先生在伊古奈酒店一起泡温泉时,两人相互目测,感觉对方都不到十二贯(四十五公斤)。川端先生于是说,谁先满十二贯就请客。(川端先生在《吴清源棋谈》里说是十一贯,但我记得是十二贯。)我在战后完全忘了这件事,川端先生却记得很清楚。得知我超过了十二贯后,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我说,你可得请我吃饭啊!"我当下吃了一惊。


与梅兰芳重逢


昭和三十年(1955),妻子怀上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那时我四十一岁。


为了迎接将要出生的孩子,我们搬离了已经住了五年的仙石原。我虽然完全适应了仙石原高原的生活,也喜爱那里丰富的自然景色,但考虑到高龄的母亲和初生的婴儿,实在无法继续这种生活,只得搬去更方便的地方。然而如果去东京,则容易卷入大陆派系和台湾派系的华侨之争,我对两边一向持中立态度,所以会很麻烦。


最后,我们搬去了气候温暖、生活也比较便利的小田原。昭和三十一年(1956)一月,搬家结束的时候,长子信树诞生了。


母亲、我们夫妻和信树,四人开始一同在小田原生活。正在这时,作为日中文化交流的一环,中国京剧界一行受朝日新闻社之邀来访日本。京剧是在源远流长的中国传统文化中产生的剧


种,比日本的歌舞伎更古老,一向深受大众追捧。担任此次京剧文化访问团团长的,就是著名京剧演员梅兰芳。副团长则是现在依然出任中日友好协会会长的孙平化。


我还在中国的时候,梅兰芳就已经是青年名角,人气极高。对于我这样大的孩子来说,梅兰芳就是崇拜的偶像。大仓喜七郎男爵曾在战前邀请梅兰芳等京剧界人士来访日本,这次是他第三次访日。


我在第一章中曾经提过,姨父李家是巨富,尤其李律阁、李择一这两位相当有权势。在我还小的时候,李择一曾撰写过京剧剧本,由梅兰芳担任主演,因此李家一族都是梅兰芳的拥趸,私交也很好。我曾经由李择一介绍,见到了心中的偶像梅兰芳,当时我还是个孩子。而梅兰芳也依然记得我就是那个"天才围棋少年"。


听说梅兰芳来日本了,我怀念故交,便和多贺谷一起去他下榻的广场酒店拜访。这次重逢时隔三十年,但两人毫无隔阂,一见面就欢快融洽地开始聊天、谈论艺术之道。期间梅兰芳热心地问我,怎样才可以让中国的围棋繁荣起来?我回答说:"如果要振兴中国围棋,首先要选出有天分的少年,把他们送到目前围棋最先进的日本来进修,这是最快的方法。"


临别的时候,我向梅兰芳赠送了自己的围棋全集,梅兰芳则送给了我《梅兰芳剧本选集》和《舞台生活四十年》两册书。当时我也拿到了他在日本上演《霸王别姬》的招待票,这是我第一次和妻子一起去看公演。


梅兰芳的这场演出非常精彩,扮相、身段皆无丝毫颓势,连我这样的戏曲盲也被他纯熟的演技完全吸引,心神沉浸在舞台上的世界中。通过这场演出,我切身体会到艺术在经年积淀之后的深邃,于是不由得想,自己在围棋上也应当不断精进。


中日文化访问团回国数月后,梅兰芳寄来了一封信。信上说,回国后他拜托友人顾水如找到了两名围棋天才少年,下一步想让他们来日本进修,于是询问是否可以寄宿在我家。这两位围棋天才是陈祖德、陈锡明。


我虽然也想让他们来我这里,但我家地处小田原,离棋院很远,并且母亲年老体衰、时常生病,我无法在家中安顿两人。于是我回信说,请找更合适的人让他们寄宿。谁知在此期间长崎发生了"国旗事件",中日的民间交流再度中断,此事也就没有下文了。


又过了六年,昭和三十七年(1962),陈祖德、陈锡明两人和其他三名棋士一起,跟随战后首个中日友好围棋团来到日本。他们与年轻的日本职业棋士对局,其中唯独十七岁的少年陈祖德四胜三败获胜,赢得众人瞩目。据说周恩来总理在他们出发前曾嘱咐陈祖德说:"到日本后,一定不要忘了拜访吴清源。"他来访小田原时,我不由得想,如果能超越国境之隔,让这位天才少年在日本的棋院和我家之间自由出入,那该多么好啊。



本书写于吴清源先生七十岁引退之际。在本书中,吴清源回忆了从出生、丧父、东渡日本,到扬名日本棋界、开创“新布局”、在十五年间将日本超一流棋士悉数降级的动荡而充实的一生,语言平实,境界高迈。吴清源在回顾自己生平往事的同时,追忆了同时代伟大棋士的风采,并就围棋发展提出了独到而富远见的观点。


简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