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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之炎》剧照
我想,可能曾经的自己故意开了个玩笑,我知道硬盘里装着什么,却看不到,就像现在,我流畅地记录了出游的经历,但闭上双眼,却回不到曾经的感情中。
十八九岁想出门的心情,就像有鬼。
之前呢?也想,但想的很空洞。高中,从来没有真正地安排过日程,只能对着“出门”这个词发愣。大学就不一样了,没有早操晚课,只要不怕点名,逃上几天课,就能连出一个长假期。如果选择可以不在乎很多事情,绩点,排名,奖学金……那就没谁真的能管你了。
我对高中的一切都讨厌极了,当了三年班长,换了三年桶装水,上大学,我刻意避开所有社团,只求自己待着,成都又是一个永远阴天的城市,忽然,我的时间变得粘稠而悠长。
2010年,微博刚刚兴起,博客还是互联网主流。我在博客上看到柴静在各地,各个阶层穿梭,羡慕得不得了。高考结束,一门心思报了新闻系,觉得离这样的职业近了一步。
柴静经常写人物,我印象最深的是卢安克。卢安克是一个德国人,云游一阵子,到中国广西,对这里的孩子产生感情,就孤零零地扎在板烈教书,做翻译。他出过车祸,却说,更感到和这里的联系;每个月生活费100多块钱,和小孩在泥巴里玩,所有人都很信任这个白人。
我感觉,这个人身上带着一种我模模糊糊渴望的东西,虽然我说不清楚打动我的到底是什么。我想,卢安克真好啊,有趣的人生就像这样吧。柴静也好啊,跟着有趣的人走啊走,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有趣吧。
现在回头看,我可以轻松地总结出打动我的志向:无功利性的自由,脱离具体阶层的观察视角,对“少数者利益”的偏好,但当时,我可没有这么精确。
人们常常犯一种错误,认为对自己的经历,就有绝对的总结权。但少年的自己没这么多概念,没这么多体系,就像二进制的基础运算器——贴合感觉的东西,抓住;不符合感觉,放下。伸手去抓,踏步去做,幸运的家伙,会在小路的尽头发现答案,更多的人导向迷宫。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到了迷宫还是谜底,我只记得,我开始踏上火车、汽车,一遍遍出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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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的目的地是北川,那时,我才上大学一个月,“汶川大地震”的影响弥漫在所有新生心里。2007年,川大在黑龙江的提档线还很高,地震一过,立刻降了30分,直到我们这届也没缓过来。
才到宿舍,大家都会聊为什么选川大。有人会提到地震。旁边铺位的李斯就说,他看到那么多新闻,那么多感人瞬间,那么多众志成城的事件,就笃定来这里。家人当然反对,没拗过,报了新闻系。
地震永远是卧谈的话题,大家回忆,交流心情,都好奇,现在的灾区什么样子。九月过去了,十一假期就在眼前,我忽然和他们提议:“咱们去震区看看吧?”
“啊?”李斯问,“真去啊?”
我们查了下,汶川路难走,青川太远,就北川吧!还可以去羌族寨子看看。很快,在宿舍攒了四个人,结伴买票,联系农家乐,出发。
山路颠簸,我们路过新县城,擂鼓镇,在老县城旁边的山上住下,两年过去,帐篷还是多数人的住所。有的人挑着柴禾,碰到了,一问,家里就剩自己,再问,被石头砸了,压在房子下面,救援来的时候什么样子,复述心平气和。
到达的第二天,我们去北川地震博物馆,也就是残破的,还压住无数具尸首的老县城遗址。我们正襟危坐地约村长“采访”,到村民抱怨的新建水泥厂打探,三天后,在山东省援建的北川新县城停留后,返回成都。
大一的寒假,我回到家里,冬季的黑龙江太过冷清,家乡的一切平淡得像是公园里的冰面。我忍了几天,还是按耐不住想出门的躁动。我也不知道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我像是上满发条的玩具车,能量满满,就缺一个方向。
恰好有一位高中同学,老家在黑河,问我要不要过去。黑河在中俄边境,冬夜的黑龙江,我想到边陲小城,异域风情,立刻就兴奋了。背着父母买了车票,做了详细规划,出发前才告知他们。
出门的第三个小时,我就后悔了。挤过密密麻麻的春运人群,我守着过夜火车的一个座位,半夜不敢睡着,把书包系在脚脖子上。到了黑河,我只去了趟江边闲逛,没有多余的钱,只敢住20块钱的招待所床位。然后按照规划,到北安,齐齐哈尔,每分每秒,我都像惊弓的小鸟,最后搭火车回家,内心的期盼都跳到衣服外面。
太好了!终于熬完了。
确实,那样的出游方法,舒适和愉悦几乎没有,拮据和窘迫倒是满满。可是一周后,我又躁动起来,想起在路上飞驰的幻觉。
盲目的出行再也停不下来。
不仅仅是我,寝室的李斯,岳胖子,像比赛一样,看谁用最少的钱,去更多的地方。第二学期清明节,我花了500块钱,硬座过夜,避开景点,去了西安、兰州。李斯则向往藏区,找了另一位伴,搭车走川藏线,到了理塘,经费耗尽,又返了回来。岳胖子喜欢爬山,峨眉山华山五台山,灰头土脸上去,拍了照片就洋洋得意地发给我们。我们有时候一起出行,到重庆时,订一个标准间,住四个人,或者在麦当劳过夜。
到了后期,李斯上高原像家常便饭,大三的时候,他终于觉得在新闻系毫无归属感,准备考研到地质专业。他休学一年,去长江源做环保志愿者,远离城市,安静复习。我们毕业后,他跨文理,跨专业,跨学校,以笔试第一的成绩考到中国地质大学。
岳胖子早早到媒体实习,大二时候,就给全国性的媒体特约撰稿,很快,他有了独立的选题,有了差旅费,能住得起快捷酒店,让我们很羡慕。毕业前,他就跑了全国2/3的省份,毕业聚餐,他用稿费豪请了全部男生。
我呢?我没什么特别的转变。去了三次云南,住了五晚麦当劳,开始对漫无目的的旅行有了怀疑。曾经,随便一个方向就能让我启动。现在,我渴望更详细的“目标”了。
出游多了,难免遇上意外。
大学第一个暑假,我从福建坐42个小时硬座去昆明。那个暑假都在福建,最后十几天,想着在云南玩一玩。结果,才上车,我就开始腹泻,呕吐,一趟一趟去卫生间,在逼仄的厕所,我痛得浑身发抖,最疼的时候双手顶住铁皮墙壁,在心里读秒,盼望时间快点过去,一会儿又稍微缓和,挪着轻飘飘的身子,往座位走。
一个小时后,我趴在茶桌上昏昏沉沉,周围的人帮着叫来乘警,正好有一位乘客是医生,帮我诊断,是急性肠炎,建议下车就诊。
半小时后,到了龙岩站,列车长给我打好招呼,站台乘务接我下去,行李箱寄存在站里,我打了个三轮车,去县医院,挂了一晚上点滴。
异地他乡,独自就医,我实在忍不住了,给家里打了电话,我妈一听就哭了。
大学毕业后,回家闲聊,姑姑告诉我说,那天家里所有人都没睡,等我消息。凌晨三点半,我输液完毕,躺在空荡荡的急诊病房眯了一会,七点左右,离开医院,给家里打了电话。我妈嗓子都劈了,说,“孩子啊,你可别乱晃悠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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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让我吓住了一阵子,但很快又恢复了习性。大二下学期,我从成都到南京,再去天津,到北京,返回成都。一路上住同学宿舍,见了几个微博上的朋友,最后行程超出预期,攒的钱都花完了。
上火车时,兜里只剩下12块钱,我从同学寝室拿了一包方便面,以为24小时的火车,应付一下。结果上了车,才听到广播,到成都需要30小时。我愣住,更不敢吃那包方便面了。
硬座车厢很挤,我对面坐了一对情侣,女人口音像成都人,男人像北京人。第一个晚上,我在看书,他们吃了带的熟食,第二天早餐,我在看书,他们到站台买了粥和饼,第二天中午,我在看书,他们点了餐车的盒饭。吃完,女人对男人耳语了几句,男人拍了拍我,问:“你怎么不吃饭?”
我心里好多话想一下子冒出来,但都忍住了。我简单说了情况,说了方便面,说没预计好时间,说兜里没钱。男人说他也有过这种时候,但也不能饿着肚子。正好,旁边过去一辆推车卖着盒饭,他拦下来。
“给我拿一盒。”他边说,边从兜里拿出钱包,“那什么,多盛点米饭。”
2011年初,类似于“免费午餐”的公益活动多了起来。我一直想参与,想给那种大写的“善良”贡献力量,但关注的活动都没延伸到四川。
一天晚上,我看到一个调查记者微博,说在四川寻找志愿者,去统计需要帮助的尘肺病人。我立刻在下面留了言。没一会儿,他就回复我,给我一个当地同事的电话。
第二天中午,我打过去,那边说很需要人,但是在离成都180公里左右的乐山市犍为县。他问我有几个人,我说你等等。撂下电话,我敲了旁边两个寝室的门。
“乐山那边有个记者在组织志愿者,帮助尘肺病,一起去吧?”
“行啊”,一个朋友说,“但是啥是尘肺病?咱们干啥?”
“我也不知道,总之是志愿者,去了再说吧!”
半个小时后,我给记者打回去。
“老师,我这边有9个人,今天过去?”
“这么多人?”那边顿了一下,“行啊,人多了好。你们先到犍为吧!”
到了犍为,和乐山的志愿者汇合,混成5组,在两个县,跑了十几个村子登记信息。乐山话难懂,我们只好反复确认,尘肺病人的家庭都被拖垮,看到那种最赤裸裸的绝望,我心里都打怵。翘课一周后,我们撤了回来。
之后,那边的组织者就经常联系我。再去接病人就医,到医院慰问,帮助剪辑宣传片,我都在成都帮着张罗。但过了两个月,我发现组织者内部并不是统一的。有当地的一拨,有外来的一拨,每拨人都想把志愿者拉到自己这边。一次处理善款时出现了争执,我发现病人的代表也有独立的诉求,尽管这个诉求不合章程。这令我心中大写的“善良”崩塌。很快退了出来。
跟着一个更好的组织,是不是好一点?尘肺病太沉重了,像“免费午餐”那样,面对的都是灿烂的笑脸,会不会更愉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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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二的时候,又是在微博上,我终于看到“免费午餐”进四川的消息。我和岳胖子,还有另一位同学贝贝找了凉山州的一所小学,要到校长电话。村小学信号不好,发短信,约校长中午通话,校长就提前十分钟到小学后墙上站着,因为那是唯一信号稳定的地点。
两天后,我们坐通宵硬座到了西昌,在火车站包了一辆车,300块钱,开到山上的小学里。颠到一半,在一段山腰的土路,司机把车停下,坐地加价,不加100块钱就不走。
终于到了地方,校长还有两位支教老师接了我们。校长50多岁,彝族,普通话断断续续,大意是,三天前刚来了五个四川师范的学生,拍纪录片,最后没招待太好,走的时候不愉快。咱们这儿条件不好,除了土豆没啥吃的,对不起你们啊!
我们仨已经被颠的头晕目眩,说校长你客气了,应该是我们麻烦你才对。
我们在村子里住了两天,如他们所说,确实只有土豆。但是午餐时,孩子们的饭菜就丰盛了不少。外面运输进来的白菜,肉片,学校就两个年级,二十几个学生,每人拿一个碗,盛了饭就在土院子里蹲着吃。有孩子带着自己的弟弟来,也分了一份。看到满山的笑容,我觉得终于没白来。
支教的老师有俩人,一男一女。女老师之前是广元电视台的主持人,身材和气质都很好,声音尤其好听。岳胖子问她为什么来支教,而且还是两年期的。她说之前的工作太复杂了,有时候被叫去酒桌,不太舒服。来这里反倒舒服。
她和学生关系好,两天晚上,天黑了,就去学生家做客。我们也跟着,木土的房子,中央是火塘,一拨人就聚在旁边聊天。火塘对着的墙上放着电视机,几个烫了头发的年轻人摆弄DVD,放歌曲。
忽然,一对裸着的男女出现在电视屏幕上,年轻人赶紧退碟,旁边的人轻轻推搡他。终于放对了,所有人都站起来跳舞,我们三个也被拉过去,别别扭扭地跟着,居然快乐起来。中途停了一次电,一片漆黑,我拿出手机照亮。家里的小女孩靠过来,要玩手机,我拿出相册给她,每看一张照片,她就问,“这是谁呀?”,我还没讲完,她就又点开下一张,“这是谁呀?”
第三天,支教老师去山那边的另一个小学做客,我们也跟着。路上,聊到支教组织,说,有的村子好说话,有的村子不好说。好说的支持你,不好说的总得提防。
原来,几个月前,一辆车装着木头和铁皮上山,被中间的一个村子拦住,要交过路费。司机不让,说这是帮着别的村子建小学,拦路的村子不管这些,说,要么交费,要么就卸货,换成本村的木头,价格贵了一倍还多。后来起了点冲突,司机受了轻伤,物资也没上来。
我听完也很震惊,第一天那么幸福的感觉没有了。
回去了,我们也没再联系他们。后来在网上,看到小学发微博,说退出“免费午餐”。我想起小女孩拿着我手机,问我“这是谁呀”的样子。我想,我们这种无意义的好奇心,也许是真的给人家添了麻烦。
我们在尚且不用负责任的年龄,去了很多地方,也不意味我们即将有什么特殊的人生途径。
少年总是被原谅罢了。
大三开始,我就出去的少了。更多的时间都花在图书馆里。
我学会了一堆金闪闪的大词。像凉山州的研究,读了不少,但再也没去过,我幻想着自己能更深层次地抵达那里。虚构的,非虚构的样板也看了一些,记了好多笔记,时髦的,不时髦的。
何伟(Peter Hessler)我翻的最多。何伟来到中国,最早也是支教,他在重庆涪陵两年,后来,以此为基础写了《江城》。我觉得,这种路子是对的,重庆又不远,我也要去。
大四毕业前,我和女友去了,动车已经修好,江北边正盖着新区,晚上,在江边看两岸,blingbling的高楼大厦,恍惚又一个“小香港”。但是到了老城区内部,还能看出岁月的模样。我常常走到一处,就推测,这里是不是何伟笔下的什么。去了涪陵师范老校区,已经搬走大半,只有几个专业学生留着。按图索骥,碰到两位老先生,问路,他们说,“哦!又是来找哪个美国人写的地方对吧。上午才来过一个。”
离开涪陵,先去了重庆,然后返回成都。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和之前不同了,找工作迫在眉睫,再也没有绵延无限的精力,去任何地方,我都带着目的性。那种粘稠的,本身就能让人愉悦的时光,没有了,也不会再有了。
我现在看着什么,都带着书本的烙印,带着别人的眼睛。现实不再是可触碰的,它变成了被对照的。原来,大写的一切都是假的,对现实的触碰都那么昂贵,要凭借十足的元气,才能在人生的某一阶段,做那么短暂的一阵突破。
少年结束了。
毕业前,我把大学时期所有的图片,都剪切在一个带密钥的硬盘里。密钥是一张卡片,只有贴近,再连接,才能看到硬盘里的文件。后来我到北京,又去大理,搬家多次,硬盘还在,那张卡片却丢了。
有时候,我想看看曾经出游的图像,翻箱倒柜,还是作罢。我想,可能曾经的自己故意开了个玩笑,我知道硬盘里装着什么,却看不到,就像现在,我流畅地记录了出游的经历,但闭上双眼,还是回不到曾经的感情中,我只是靠着文字,做了一个粗糙的索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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