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为沿着《春秋》学脉络的提示,抓住“人为天生”的线索,回到了文明传统最初也最具气魄和活力的时代,返本开新地回应现代世界的挑战。在他看来,现代政治哲学立足于自主的个体,结题于公共性的政治。他发现,“人为天生”说包含着人的生命、幸福和尊严的独立空间,包含着人的道德自主性和可完善性,能使自由、平等、博爱诸价值有了儒家的“人”之依据。他还发现,“人为天生”说导引向一种仿效“天”而来的政治公共性,使得现代政治的公共性,有了儒家之“天”的依据。
然而,康有为使用“人为天生”说的方式,不惟突破了传统的限度,也超出了现代性的规模。我们从他的理论成果——大同——来看。大同建构的革命性在于,它从“人”和“天”两端发动“攻势”,取消了天人之间所有秩序的“中介”领域——即所谓“去界”,最终使“人”与“天”直接照面。
宫志翀
北京大学哲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副教授,中国人民大学杰出青年学者,中华孔子学会经学研究专业委员会秘书长。研究领域为儒家政治哲学、中国近代政治思想史、经学。著有《人为天生:康有为三世说研究》,在《哲学研究》《哲学动态》《中国哲学史》等刊发表论文10余篇,整理有曹元弼《孝经郑氏注笺释》《孝经学》。
首先,祝贺你的著作《人为天生:康有为三世说研究》在三联·哈佛燕京学术丛书出版。能否先介绍一下写作这本书的初衷或心路历程?为什么会选择康有为“三世说”作为研究对象,相比康氏其他的学说,“三世说”的重要性体现在哪里?
《人为天生:康有为三世说研究》,宫志翀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4年11月
感谢三联·哈佛燕京学术丛书。这套三十年来人文社科学术的殿堂级丛书,已完整出版十九辑,我每辑至少都买过或读过三册以上。作为忠实的读者,竟有一日跻身当中,我倍感荣幸。
本书脱胎于我的博士论文,它是我求学十年终获得的一份资格证明。我自认是笨拙、求稳但幸运的人。回顾求学历程,没有过什么波澜,这恰是幸运处,在家庭和师友的保护下,坚定的做学问。我读书和写作都用的笨办法,且是写作的困难户,至今仍是“小手工业者”,博论就是一笔笔搜索枯肠而来。经此试炼,我更敬畏学问。
写作这本书的直接目的,是接续本世纪以来康有为研究的新开展,在前辈学者成果的基础上再推进。这当中的背景,我做一简要的概括。
了解康有为的研究史就会发现,
每到历史的关键时刻,人们都会重新讨论康有为,不同时刻关注他思想的不同侧面
。
例如,建国初期着眼于大同理想,改开初期着眼于维新变法等。至于本世纪,中国开始恢复文明的自觉,这就要求重审古今中西之变,把握中国文明的连续性;也就促使学术研究的视野越过古今中西的断裂时刻,回到康有为、章太炎、张之洞、曹元弼、廖平、严复、王国维那一代人的处境中思考。在这代人当中,康有为是最具理论挑战性的,其余人的思想当中都有与康氏抗衡的成分。
所以在我看来,10年前提出的“回到康有为”的主张是标志性的。它标志的不只是康氏一个人,而是一代人;不只是那一代人的具体学说,而是他们面临的文明变局及一系列难题。
将这些标志清楚,我们才有了重新思考古今中西问题的一片新的立足之地,这片立足之地是中国文明内部的。基于上述视野,这一阶段的康有为研究才是新开展,探及多项新议题,同时又达成诸共识。这在书中导言有所总结
。所以,我将这本书视作受上述视野感召后,受惠于前辈成果与共识,再做深探的努力。
选择“三世说”,一是与研究的推进有关,一是与我采取的研究视角有关。我们看上世纪的康有为研究,有两个锚定点,一是维新变法,一是大同理想。康有为这个人和他其余思想的定位都围绕着这两个锚点进行。三世说则被视作调和二者“距离和矛盾”的学说
(李泽厚)
。这意味着,三世说只是一种修辞,它表面借用了春秋公羊学的话语,内里是西方的历史进化论。但这般“混搭”如何形成,往往语焉不详。近年,很多研究突破了这种认识。例如,茅海建澄清了三世说形成后康有为才看到严复译《天演论》,指出康氏思想主要基于中学。再如,康有为和春秋学传统的联系,尤其和董仲舒的联系,越发明确。
此外我揣测,上世纪康有为研究的这种格局与相关著作、史料最先整理完有关。至于康氏著作中的重头部分,就是他的经学著作,长期未被消化,直到近年才有改善。至于我阅读康有为的经历,则是从他的经学入手。进入这些著作我们发现,三世说无处不在,显然不是文饰之语。要知道,注经多难啊,能于经典各处贯彻其三世说,恰恰反映了,三世说是康有为思想的主干。并且,从经学著作中走出来,再看《大同书》,观感也会焕然一变。
大同理想既然是从三世说中演绎出来的,要理解大同,就要先回到三世说,要理解三世说,就要先进入那些经学著作。
《康有为全集(增订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
这本书有个非常重要的视野,使之有别于之前的一些康有为思想研究,即“经学视角”,为什么会选择以这个视角观察康有为“三世说”?而且你在书中还说过,“三世说使经学成为了一种政治哲学”,并且自身又表现出“一种历史哲学的面貌”,这里的“经学-政治哲学-历史哲学”所代表的层次与维度,该作何理解呢?
以经学传统来观照康有为,分析三世说的构成,是本书的方法论。理由有很多,这里从两个层面谈谈。
仅从维新变法和大同理想出发看待康有为,会很难理解他为什么写这么多经学著作。
维新与大同二者代表了康氏的现代面向,而经学著作则是康氏和古典传统的联系。
尽管康氏的经学解释因新奇而倍受批评,但他对经学传统的熟稔,对经学内部问题的把握,其实为同时代的批评者和后来的研究者所忽视。从大的层面说,不消化康有为的经学著作,我们就不能理解完整的康有为,不能理解他沟通古今的抱负。
至于小的层面,可以从我最初阅读时的一个疑惑说起。三世说是康有为思想的骨干,对他如此重要,但他为什么不写成一本《论三世之义》的书呢?而是融入经典注释各处?这恰能反映三世说的性质:它没有被康氏视作自己的“哲学创造”——《大同书》也许是;三世说是康有为重构经典世界的产物。
对此,全书的总体结论是:康有为认识到,近代中国遭遇了文明的变局,文明危机在根本处是经典的危机。面对“新世”,经典如何保全价值普遍性,是康有为最根本的问题意识。为此他进行了一系列经学命题的重构,也大量借助经学传统的思想资源,尤以“孔子改制”说和“人为天生”说为中心,构成的产物则是三世说——一种进化的历史哲学,符合19、20世纪的时代风潮。
当然,从经学中变出一种历史进化论,这是多么令人咋舌的思想创造!但我不愿轻易的嘲讽它,我愿意认真分析它是如何一步步形成的。在分析过程中,审视康有为的洞见与困难。所以,本书也旨在表明,
康有为只是理解经学传统的一扇窗口,也是思考经学的现代处境的一面镜子。
他的那些同时代人探索着不同的路径。
“经学-政治哲学-历史哲学”是我分析三世说性质所作出的划分,希望读者能因辞达意。三世说源自康有为继承并重构经学的思想努力,三世说最终表现出历史哲学的面貌,明确了这两端,为什么中间还要区分出政治哲学的维度?主要有两方面的考虑。
第一,历史哲学的内核是政治哲学,基于政治哲学以描述世界历史进程,就形成了历史哲学。
对此,可参照17至19世纪西方现代政治哲学到历史哲学的变化。所以,在分析三世说的形成时,首先需揭示康有为如何从经学中构造出政治哲学的维度,进而说明政治哲学维度如何具备历史哲学面貌。这两个步骤分别在上部的第2章和第3章展开。
第二,历史进化的面貌使三世说相当激进。
康有为在庚子后受到一系列外部触动,并且写完《大同书》后自我反思,开始竭力克服三世说的激进性,做出一些理论调整。这些同样是研究三世说需囊括的,在下部三章论及。我们看到,康有为思想调整的方式,不是放弃三世说,而是从历史哲学维度退回到政治哲学维度。三世说的小康法、大同法或据乱法、升平法、太平法,作为分析价值与秩序的理想类型,依然有理论框架的意义。但其作为社会形态、历史阶段的一面,为康氏所放弃。康有为进入20世纪后的保守主义面向,都与三世说的调整有关。
“孔子改制”说历来多被视作康有为宣传变法的策略,你却强调这一学说是康有为“三世说”的理论起点,为什么这样讲?康有为作为今文经学的代表人物,是如何看待“孔子”这一历史形象的?
“孔子改制”说与变法宣传的关系被泛化了。只要理解《孔子改制考》的内容,就知道其与变法的具体措施无关。如假设,康氏宣扬作为改革者的孔子形象,以鼓动改革的决心,也经不起推敲。对此,可从两处细节反思。第一,朱一新就有类似的误会,康氏自承“仆言改制自是一端,于今日之宜改法亦无预”,值得重视。第二,甲午以后,包括张之洞在内的很多官员都警示康有为,只要不提此说,就还支持他改革。可见,康氏明知此说无助于推动改革,仍执意坚持,反面表明了“孔子改制”是他的学术信念,不是一种宣传策略。
“孔子改制”是经学问题,它关系着孔子的形象。经学中,孔子形象是在与天命、圣王传统与六经述作三者的关系中定位的。通常认为,康有为接受“孔子改制”说承常州一脉及受廖平启发而来,然而梁启超已点明康氏与他们截然不同,这也符合康氏“吾所发明,孔子改制”的自诩。确实,细读《孔子改制考》就会发现,康有为刻画的孔子形象不止与清代今文学有别,乃至与整个经学传统都不同。这一突破由文明变局所引发。
近代中国遭遇的新世界,祛魅了天命信仰与圣王传统。当康有为在万木草堂教学,说出尧舜禹“如今之滇、黔土司头人”时,它惊心动魄地标志着古典世界观的崩解。相应地,天命退隐、圣王黯淡也就使得孔子与六经的权威性失去了背景与基础。今天的人们已无法体会,天命、圣王、孔子与六经的权威性对中华文明的根本意义。我们不妨回想,如果圣王时代下降为原始社会,经典只是其记录,那么中国也不过是现代世界的一块“拼图”,验证文明发展规律的一段“历史”。这就是康氏那一代人所亲眼目睹的“天崩地解”,他们切身地感受到其性命攸关。对此,康有为坚信,必须以“孔子改制立教”为堤防,拦截住这一连锁的崩溃,从“历史”中拯救“经典”,使经典的价值信念仍能普遍解释和规范世界。
所以,他赋予了“孔子改制立教”说无比宏大和厚重的使命。这一使命的主题是:文明。康氏的“改制”解释显著区别于今文学传统的,就是注入“文明”内涵。他相当于称,孔子的每一次“改制”都在创造文明价值,指示了文明进化的方向。并且,他不是宽泛的宣称这一信念,而是进入经典世界全面贯彻之。所以,我把“孔子改制”说比作一把利刃,康氏持之批隙导窾,完成了经典价值体系的重构,小康、大同或据乱、升平、太平的划分,皆导源于此。
这一番全面、深入的理论重构,旨在捍卫孔子与六经的文明意义。康氏当时用“教”来划分世界几大文明,而孔子之教亦即六经之教,是中国之为中国、华夏绵延二千余年而为同一个文明体的精神力量。对此,相信未来我们会有更深的体会。
书中有不少篇幅围绕“人为天生”这一发端自《春秋》的独特学说展开,康有为则依据此说来阐发对“平等”的看法。你显然很重视这一学说,将之用作了全书的书名,能否谈谈“人为天生”到底是怎样一种学说?它又是如何参与到康有为的“三世说”建构中的?
确实,这是我阅读康有为时重要的发现,它极具理论延展性。
康有为思想中的现代面向,长期被认为取自西学。但没人能说清楚他看过哪些西书,西学水平如何。故对这一判断,我始终不敢轻信。反而是阅读他的经学著作时,我发现他思想建构的基础——“人为天生”说,最初源于《春秋》学传统,尤经董仲舒彰大之,并广泛存在于战国两汉政治哲学观念中。一个二千年前产生的学说,何以在康有为手中有了爆炸性的现代力量?这是我持续追问的谜题。对此,本书做了基本的脉络梳理和文本分析。在此,我想将“故事”这样重述一遍。
文明的秩序根本地奠基于天人关系,天人关系的变化带来文明秩序的变迁。当然,秩序的变迁要经历长期震荡才得以稳定其规模。
“人为天生”说标志着儒家于天人关系的新一次精神突破。
这一普遍人性的新刻画,伴随着“天”的形象、宇宙论模式、天人关系和秩序理念的全面变迁。这场变迁发生在战国至两汉,那是中国文明史上历经剧烈变动最终奠定后世规模的阶段。那也是经学蕴生、传承、稳定并塑造政教秩序的阶段,儒家的天人哲学、仁学、政治哲学的拓开、丰富与深入皆寄寓其中。
康有为沿着《春秋》学脉络的提示,抓住“人为天生”的线索,回到了文明传统最初也最具气魄和活力的时代,返本开新地回应现代世界的挑战。在他看来,
现代政治哲学立足于自主的个体,结题于公共性的政治。
他发现,“人为天生”说包含着人的生命、幸福和尊严的独立空间,包含着人的道德自主性和可完善性,能使自由、平等、博爱诸价值有了儒家的“人”之依据。他还发现,“人为天生”说导引向一种仿效“天”而来的政治公共性,使得现代政治的公共性,有了儒家之“天”的依据。
然而,康有为使用“人为天生”说的方式,不惟突破了传统的限度,也超出了现代性的规模。我们从他的理论成果——大同——来看。大同建构的革命性在于,它从“人”和“天”两端发动“攻势”,取消了天人之间所有秩序的“中介”领域——即所谓“去界”,最终使“人”与“天”直接照面。体会康有为思路的深处,他深信“人为天生”说规定了一种道德事实,甚至是唯一的道德事实:人人都直隶于天的平等。它是建立文明秩序唯一可信靠的价值基础,而进化之路就是要使这一道德事实变成秩序的全面事实。
无疑,这与经学传统截然相反。在战国两汉时期,提出“人为天生”说是为了揭示“天”与“人”的关联,作为秩序建构的两极。但经师从不怀疑,天人关系应经由各类秩序的“中介”领域相互嵌套而关联起来。家与国是最根本的两者,由之可派生各种分支秩序。而这些秩序由人的自然差异分殊形成。简言之,经学传统中,自然差异与家国秩序是直接的事实,反而“人为天生”的事实并不直接,却是奠基性的,而这两类事实在秩序中是融洽的,不是对立的。康有为和经学传统的决裂如何发生,还需深入探讨。归根结底,这是“天人关系”的新变。
同时,这也与康氏遭遇的现代秩序不同。汪晖评价《大同书》是“反现代性的现代性”,卓有见地。但要补充说明的是,康有为只是体察到现代性的方向,于当中的细节、逻辑茫然无知。他不了解现代诸奠基哲学家笛卡尔、霍布斯、洛克、卢梭等人的学说。因此,他的现代秩序建构,全然由“人为天生”所充实。
这恰好构成的一个对照的契机。现代西方政治哲学奠基在“自然状态”学说,由此引导出表象与激情的自我、基于自我保全的主观权利、理性的引导、人民与主权的关系、父权与政治权力的分离、宪制政府诸理论,它们深刻地推动了西方现代政治秩序的诞生。相应的,
康有为从“人为天生”说引出的是:与他人一体的自我、基于尊严的平等、超越性别的“人”、财产权的取消、家之为私的批判、代表“天”之公共性的政治等观念,当中都隐含着传统的身影,却也深远的预示了20世纪以大同理想引领的革命进程。
如果说,“自然状态”是西方现代的人性基础,那么“人为天生”之于现代中国,是否具有同等意义呢?这是我下一步的工作。
你如何理解康有为建构出的“大同世界”?这个理想化的“大同世界”在当时看来就像一个遥远的“梦”,那么在站在今天来看,“大同”离我们还有多远呢?是否如你在结语提到的,中国或将“永远处在升平世中”?
首先,理论上勾勒出大同理想,对康有为和现代中国是必要的。
人类生活需要定准,定准于另一个世界,叙述我们与之的联系,就是文明史。古典中国定准于圣王世界,在圣王世界黯淡后,“制造大同”是理论上的必然。
我们看,西方的古典秩序衰落时,乌托邦也最先涌现,甚至早于现代哲学的原则性奠基,这源自人性本身的需求。近代中国进入20世纪后,不约而同的烘托出大同理想,大同成为一个思想潮流,汇集了不同思想资源。这并不是康有为的影响,因为康有为的《大同书》始终秘藏。可见,近代大同思潮的涌动,是文明传统的自行转化。大同成为现代中国的文明理想,有文明内在的因缘际会。
再者,康有为的前瞻性和思想力量,恰在于他把大同理想刻画得无比清晰、生动。
近代大同思潮中,只有一部《大同书》矗立在开端,其余大都是宽泛的观念。
康有为不满足于定准于未来的理想而已,他贯彻“人为天生”学说,透辟至极地细描出大同世界的方方面面。在此过程中,康有为逐一“遭遇”了人类秩序的各组成要素,等级、婚姻、家庭、财产、国家等,并牵连着“天人”、自我、苦乐、人性、道德、公私、政教与风俗等哲学问题,总总皆可归结为自然与文明的紧张。是故,《大同书》的理论品质无疑是极高的。何况,它理论地预示了20世纪中国革命的转进历程。
然而,康氏周详刻画大同的努力,为“进化”的激情所鼓动,为理论演绎的明晰性所引导。与之相应的表现是,三世说最初的简洁且激进,与康氏对欧美社会的高估。至庚子前后,受外部形势的触动,和《大同书》完稿过程中遭遇理论内部的悖论,大同幻梦被刺破了,康有为开始自我反思。这是他始终秘藏完整《大同书》的原因。本书着意刻画了康有为转变的过程和缘由。
应当说,康有为是竭尽全力后默认了:没有通往大同的可行道路。
总之,我更愿意综合康氏转变前后两面的理论意义。这就转化为,接受三世说的政治哲学分析,而将大同悬置为遥远的理想。
概言之,《大同书》的每一次“去界”都是一次政治哲学的辩难,都围绕着一类自然差异与“人为天生”的对立进行。
同时,“去九界”的层层剥析又极易忽视人类秩序诸领域的嵌扣关系,即“自然”的一体性。所以,在自然与文明之间,康有为先踏上建构之路,非如此不足以探及文明的完满理想;后谨慎地沿途回返,才更能珍视“自然”本身的厚重。我化用“升平世”作为一个理论符号,表示自然与文明永远需要平衡,愿读者识之。
康有为作为近代思想史上的重要人物,他的形象可谓又新又旧:既因提出“孔子改制”而被冠以“传统的叛逆者”的称号,又进入20世纪后转为保守主义形象,可谓争议颇多。从本书出发,你会如何评价康有为在近代思想史上的地位?
历史评价最难。一则,这取决于我们如何理解历史与我们的联系。联系有多层面,这又取决于我们立足于哪种深度的层面,并理顺其他层面的关系。二则,评价思想家的标准是什么?政治人物可验证其成败得失,思想家哪有成败得失可言呢?评价思想,应采取思想本身的标准。这包括,其如何探及深邃的问题?如何将深邃问题分疏为不同层次的问题?如何运用思力给出震撼的回答。
对于回答,执拗于深刻的错误也远胜于平庸的正确。
由此,我们再来看康有为思想的评价。
此前,政治层面的评价限制了思想层面的评价。
举个突出的例子,因为康有为是资产阶级改良派,所以《大同书》最初被定义为资产阶级社会的美化版本,只有李泽厚迈出了将其定位为“空想社会主义”的重要一步。可见,以政治评价限定思想的贡献,一则窄化了思想,一则政治的评价标准会变,对思想也不公平。
公正的评价康有为,需首先立足于思想层面。
依康氏的划分,他的思想建基于“教”——即文明层面的问题,而政治改革方案是下一层面的问题。
文明的接续与现代转型,以适应现代世界、重彰文明的普遍主义,是康有为思想的根本意识。
应当说,这也是晚清一代人的共同意识,只是问题的组成方式各不同。
“回到康有为”是要回到那一代人的问题意识,不是要回到谁人的具体答案。
为什么要回到?因为此后这一问题不是解决了,而是搁置了。百余年后重新触
及是时运所至,也是问题本身的召唤。
康有为将根本问题分疏为一系列分支任务:就学术而言包括,经学传统的廓清,经学(“教”)与政治的分离并找到新的制度依托,经学价值体系的重构等;还包括更抽象的——文明秩序的古今之变,个体独立性与家庭、社会、政治的紧张,全球文明的理想建构;也包括更具体的——中国现代转型的具体方案,政治的保守主义实践路径,器物变革、制度变革与文化变革的层级关系,等等。
这些问题涉及传统学术,也拓开了现代哲学、史学,既有理论思考,也有现实方略。很多研究者都承认康有为的先导性与整全性,他就矗立在近代思想史的开端处,后续历史与思想不断与之共鸣、回响。至于康有为的答案,他执拗于孔子是文明价值的开创者,执拗于“人为天生”的全面实现才是完满的文明理想,执拗于从“孔子改制”到“大同世界”是人类文明进化之路,足以范围古今与中西。这些信念共同构造出他令人震惊的思想体系。谁人能完全接受吗?没有。但历史还在不断消化和反思它们,这才是思想的意义。
该如何总体定位康有为呢?我想从西学传统做出参照,其实康氏就有此意识。他自比于路德,这一对照值得深思。从他们都站在古今之变的关口来看,康有为那一代人确实相当于宗教改革到英法革命这一时代的人物。只是西方这段近300年的思想历程,康氏那一代最多只有50年的时间。
处境的格外紧迫,使得文明转型的诸问题高度压缩。康氏那一代人没有机会演绎出更精密的理论,但开端处的思想更贴近问题本身,也更有力量。
全书一直在强调,康有为的问题意识是“文明”,并且他还将“文明”规定为“经学”的主题。那么,如何在当时的历史语境下,理解“经学”与“文明”的关系?而当这一代表着“文明”的“经学”被抛入现代世界时,迎接它的又是什么呢?
“文明”虽然是古典就有的词语,但康有为使用的“文明”概念无疑是现代的,以“文明”定位“经学”,也是适应现代处境的一种描述。因为在古典时代,经学的主题可以是“道”,可以是“法”。“道”“法”属于天下时代,“文明”则适用于文明间相互竞争的时代。体会这一差异,有助于我们看清“文明”概念的意义和限度。
使用“文明”概念有内外两重作用。对内是中国自身,坚定中国是一文明体,不能下降为某一人类历史阶段;进而,回溯中国之为文明体的精神源头在于经典,力量在于绵延二千余年经学传承和教学体制。立足于这一层面,康有为主张,保全中国文明精神上的古今一贯,根本在于保全经学。这是忧深思远的见解。
现代中国的文化教育体系内,如何安置经学研究与经学教育的位置,是至今悬而未决的时代难题。
当然,
经学不止需建制地保存,其内容也必须重新激发活力。
这关联着康有为使用“文明”概念时的竞争意识。早岁和朱一新通信时,康有为就坦陈了他的焦虑:如果经学只是琐碎知识,将抵挡不住西学的冲击与现代世界的包围。所以,康有为用“文明”定位“经学”时,也将文明竞争的重任赋予了经学。他的理论抱负,不只是揭示经学如何塑造过传统中国,他还要求经学仍能解释与规范当下及未来的世界。后面这一普遍主义的任务更为根本,却也更艰难。
您问道,被抛入现代世界的经学,面临着什么?我想,总体的处境是:全然异质、失语与无力。
如前所述,经学得以成立的背景,天命在科学宇宙观下退隐,圣王在进化历史观下黯淡。进而,经典的内容、意义与言说方式又该如何在现代政治、法律、军事、经济、社会的整体制度中落脚呢?面对中西的对立与古今的落差,康有为那一代人采取各种立场,以重构经学体系,安顿古今中西关系。在我看来,康有为最可贵也最成问题的努力,就是竭力使中西价值接榫,以维系中国自身、中国与世界的文明一体性。
一则,他接受了现代价值,使经学的价值体系被朝向现代地重构。二则,古与今、中与西这四方座标要纳入一个理论体系——三世说,其必然是粗疏且难以为继的。即使如此,我仍尊重康有为的抱负,和他艰苦卓绝的理论努力。因为,他看到的经学在现代的处境和种种难题,至今仍在。近年来,经学研究的新开展已经认识到,要确定为经学在现代中国安顿一个恰切的位置,经学自身的理论活力与外部的制度依托,缺一不可。
今天,我们比康氏那一代人在心态上能稍许从容。希望我们能接过那一代人的问题,透过作为窗口也作为镜子的他们,做出我们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