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在您的情感世界中,金钱的分量有多重,它对您的哲学研究与写作有多大影响?读了您的书感受很深,妞妞使您成就了一部不朽名著,她已经离开人世几年了,至今对您还有怎样的影响?
周国平:人穷志短,我认为贫困是很毁人的,一个人若要为生存去挣扎,肯定会损害他的精神生活。我希望自己比较有钱,但是,从我的写作来说,金钱不是主要的,精神上的享受才是最重要的。我当然希望我的写作能够给我带来金钱,不过它应该是副产品。第二个问题我比较难回答。妞妞是我人生中特别重大的经历,这个经历对我的影响一言难尽,其中有许多很无奈的东西。从外表上来看,我仍然活得好好的,又有了孩子,而且也很可爱,但我不想说这是对我那段经历的补偿,这是两回事。人生中有很多无奈的东西,存在于内心最深的地方,它会翻起来,在那个时候你是绝望的,但是你不能沉浸在那里面,必须出来。就是这样,我必须有世俗的一面,这样才能生活下去。
问:一个人在创业时期如何处理好名与利的压力,赚钱立业与追求精神世界的完整能否重合?
周国平:这个东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特别难。一个简单的事实是,一个人的精力和时间是有限的,在创业时期,肯定要用大部分精力甚至全力以赴去做和创业有关的事情,不可能把很多时间用于精神生活方面。我想,也许只好暂时放下,但放下不是丢弃,你必须保持这个愿望,有这个愿望和没有这个愿望是不一样的,有这个愿望,只要条件允许,你会随时拣起来。我们从现在那些成功的企业家身上可以看到,其中有的人在事业有成之后,得以更好地实现自己年轻时的理想,我相信原因就是他们虽然曾经放下,但没有丢弃。
问:我有两个问题,一个是在当代中外哲学家中,您最敬重哪一位?为什么?第二,您怎么评价中庸?
周国平 :当代中国哲学家很少,多的是哲学工作者,哲学从业者,包括我自己,我说不出最敬重哪一位。二十世纪以来的西方哲学家,我最敬重的是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我认为他们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这两个人的哲学悟性最高。现在活着的哲学家里,我没有特别喜欢的。哈贝马斯到中国来了一次,我跟他聊过,他特别看不起海德格尔后期思想,认为那不是哲学,我觉得这是门户之见。对中庸这个概念可能会有不同的理解。中庸是执两端取其中,一般我们认为是不要走极端,我觉得这是一个毛病。西方人有一个特点是走极端,走了这个极端不行,再走那个极端,然后再回过来找到一个中间的东西,是把两端都走过了以后再回到中间。中国人一开始就找一个中间的东西,两端没有走过,这两种情况是很不同的。走了两端以后回到中间,这样的中庸有一种丰富和深度。一开始就中庸,内涵就比较贫乏、单薄。
问:以往学的哲学告诉我们,上层建筑,包括文化、哲学、思想、艺术等等,是建立在经济基础之上的,可是为什么现在生活好了,社会进步了,反而不如两千多年前孔子和苏格拉底的时代更容易产生具有影响力的哲学家、艺术家呢?
周国平:把哲学作为上层建筑的一个部分,而且按照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模式来判断,我对这种方式本身不太赞同。从哲学和政治发生关系的那一面看,可能有意识形态的成分,可以算是上层建筑的一部分。但是,从哲学的整体来说,很难说它属于上层建筑。当然,这个观点可以讨论。哲学不会随着历史的发展越来越进步,不光哲学这样,文学艺术也是这样,纯粹精神性的文化和经济发展之间没有直接的关系。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的发展是一个知识积累的过程,在前人的基础上知识越来越多,越来越广,然后可能在某个时候产生一个飞跃。但是人文学科,包括哲学、宗教、文学、艺术,这些东西主要不是知识,而是精神的创造,因而不是一个积累的过程,不会越来越进步。你提到的那个时期,是人类历史上一个精神创造的黄金时代,世界各地都产生了最伟大的精神导师,像中国的老子、孔子,希腊的柏拉图、苏格拉底,还有基督、佛陀,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原因我不知道,反正不是因为经济基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