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全球公共债务规模持续攀升,对世界经济可持续发展形成重大威胁。
20世纪80年代以来,主要经济体政府杠杆率波动上升,超越经济周期,表明存在结构性因素推高公共债务。
事实上,20世纪80年代以来,全球主要经济体发起数次减税浪潮,国际税收竞争越发激烈,制约税收收入占比提高,是公共债务危机的重要成因。
当前,全球贸易保护主义有所抬头,各国出于对产业链安全和就业机会的考量,加大国际税收竞争力度,特别是特朗普上台后,美国可能掀起新一轮减税浪潮,无疑将进一步加剧全球公共债务危机。
中国建设银行研究院业务经理何振在《北大金融评论》发文表示,
以特朗普为代表的贸易保护主义,采取
“对内减税、对外加税”的策略,一方面通过降低国内所得税税率吸引跨国资本流入,另一方面通过提高关税税率,削弱别国低税率的优势。由于关税在各国税收收入中比重较低,关税税率提高增加的税收收入很难弥补国内减税的损失,这种策略本质上依然是依靠政府举债能力开展国际税收竞争。如果各国竞相效仿,无疑会继续加剧全球公共债务危机。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全球经济进入恢复发展期,政府债务压力得到大幅缓解。1950—1970年,美国、英国迎来黄金增长期,GDP同比增速分别为4.19%、3.28%。同时,为缓解社会矛盾,西方各国纷纷建立社会福利制度,实施高税收、高福利制度,政府财政赤字相对可控。在高速经济增长以及温和通货膨胀推动下,二战期间政府积累的巨额债务得到稳步化解。1970年美国政府部门杠杆率为42.20%,相比于1950年下降37个百分点。20世纪70年代,西方主要经济体遭遇滞胀难题,经济增速有所下滑,但依靠高通货膨胀率,政府杠杆率依然下行。1980年末,美国、英国政府部门杠杆率分别为37.1%、43.6%,相比于1970年初分别下降4.5、20.7个百分点。美国政府部门杠杆率达到有统计以来最低水平。
伴随着战后重建和恢复,世界迎来新一轮经济全球化。特别是20世纪70年代,以信息技术为代表的第三次工业革命,大大加快经济全球化步伐,资本、人员、技术跨国流动日益增多。各国为吸引国际资本流入,刺激经济增长和增加就业机会,纷纷开始减税。一个国家开始减税后,其他国家为避免资本外流,不得不跟随减税,国际税收竞争开始出现和兴起。
20世纪80年代,主要发达经济体为走出滞胀困境,掀起税制改革和减税浪潮,开启第一轮国际税收竞争。美国里根政府采纳供给学派建议,在1981年和1986年实施两轮税改,将联邦个人所得税最高税率从70%下降为34%,联邦企业所得税最高税率从46%下降为34%,资本利得税率从28%下降到17%。英国撒切尔夫人政府大力推行私有化政策,从1983年开始大规模减税,将个人所得税的最高边际税率从83%降到40%,企业所得税基本税率从52%下调至34%,并提高各项免除标准。美国和英国的减税政策,大幅降低社会税收负担,成功刺激经济走出滞胀。1983—1989年,美国和英国GDP同比增速分别高达4.41%和3.83%。
值得注意的是,供给学派根据“拉弗曲线”,认为减税并不一定会加重政府债务负担。这是因为,在税率较高的情况下,减税能够刺激消费和投资,通过扩大税基提高税收收入。而且,政府在减税的同时还会压缩政府规模,力求中长期实现财政收支平衡。英国的情况的确如此。1983—1990年,英国财政收入和支出增速分别为7.41%和6.47%,比起之前八年分别下降9.40和10.79个百分点,1988年和1989年两年甚至出现财政盈余。这主要是因为,英国在减税的同时,积极推行私有化改革,大大降低政府补贴亏损国企负担。1990年末,英国政府杠杆率为28.3%,降至有统计以来最低水平。但美国的情况则有所不同。1981—1988年,美国财政收入和支出占GDP的比例为31.62%、37.78%,相比于20世纪70年代分别下降1.72个百分点、提高3.24个百分点,财政支出呈明显刚性增长趋势,导致美国政府赤字占GDP比重从4.20%上升到5.56%。截至1988年末,美国政府杠杆率已经攀升到55.3%,相比于1980年底提高18.2个百分点。
20世纪90年代初,冷战结束后,国际形势趋于缓和,生产要素跨国流动越发频繁,世界经济加速整合。虽然减税存在加剧政府债务风险,但由于其在刺激经济增长和吸引国际资本流入方面效果显著,在政治上仍广受欢迎并频繁使用,国际税收竞争越发激烈。以所得税为例,据OECD统计,2023年全球171个地区的企业所得税法定税率均值为21.1%,相比于2000年28.2%下降了7.1个百分点。从主要经济体看,2000年以来,各国的企业所得税费率均大幅下降,并出现趋同趋势,主要收敛在25%—30%区间。其中,印度和德国的企业所得税费率降幅较大,分别达到27.23、21.68个百分点。即便根据“拉弗曲线”,税率下降到一定程度后,税收收入也会减少,而且随着经济发展,各国财政支出均呈现刚性增长趋势。因此,过度减税无疑会威胁到财政可持续性,加剧公共债务危机。
美国作为全球最大经济体,是国际税收竞争的主要推动者。里根政府以后,美国最大规模减税发生2017年,时任美国总统特朗普签署《减税与就业法案》,将联邦企业所得税税率从35%降至21%,个人所得税最高税率从39.6%降至37%。为竞争全球生产要素,全球主要经济体相继宣布减税政策。2017年11月,英国特蕾莎政府宣布,将企业所得税从19%下调至17%,同期,法国宣布将企业所得税标准税率从28%逐步下降至25%。出于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和应对国际税收竞争需要,我国开始大规模减税降费。2018年将我国最大税种增值税税率原适用17%和11%税率的,分别下调至16%、10%,2019年进一步下调至13%、9%,并提高个人所得税免征额。2024年特朗普在竞选期间提出“对内减税、对外加税”主张,承诺将企业所得税率从目前的21%降至15%,对所有进口至美国商品实施10%—20%的关税,对中国征收高达60%的关税。根据Tax Foundation测算,新增的关税收入很难弥补所得税减少收入,美国长期赤字率或扩大1个百分点左右。特朗普回归将加剧全球贸易保护主义,各国可能跟随“对内减税、对外加税”,进一步加剧全球公共债务危机。
国际税收竞争对发展中国家影响更大。发展中国家在经济增长过程中,随着工业化、城镇化进程加快,需要开展大量基建和基本公共服务,财政支出呈现快速增长趋势。比如,1971—1996年,韩国汉江奇迹期间,一般政府支出同比增速高达23.09%;1994—2007年,中国分税制改革后,一般公共预算支出同比增速为18.51%。在发展中国家急需增加财政汲取能力时,发达国家的减税浪潮将发展中国家逼入多重困境:要么减少基建支出或公共服务支出,降低经济增速,牺牲人民福祉;要么维持税率,容忍跨境资本流出,丧失发展机遇;要么跟随降低税率,提高公共债务,加大公共债务风险。从实践看,大部分发展中国家都不得不或多或少提高公共债务,这是发展中经济体公共债务占比提高的重要原因。
在经济全球化背景下,由于缺乏权威有效的国际税收协调机制,各国都不得不加入国际税收竞争。
在国际税收竞争过程中,政府财政支出增速越高、刚性越强,税收收入的增收压力就越大,参加国际税收竞争能力就越弱。
从各国发展历程看,随着经济发展,居民公共服务需求越发旺盛,财政支出在中长期呈现较强的刚性增长趋势,对实际税率上升形成较强推动力。
以我国为例,1994年分税制改革以来,我国经济快速发展,政府开展大规模基建和基本公共服务,财政支出快速增长。
1994—2023年我国一般公共预算支出占GDP的比重从11.91%上升到21.79%,推动税收收入占比从10.54%上升到14.37%,2012年税收收入占比达到峰值18.68%,此后随大规模减税逐步下降。
发达经济体同样存在财政支出刚性增长推高实际税率的情况。
1965—2022年,OECD国家税收收入占GDP比重从24.86%上升到34.04%,增幅超过9个百分点。
如果政府能够压缩财政支出或增加举债,就可以缓解税收增收压力,继续维持较低税率,在国际税收竞争中取得优势。从实践看,部分福利型国家通过控制财政支出,为降低税率创造空间。比如,1995—2019年瑞典和芬兰财政支出占GDP的比重分别下降13.89、7.71个百分点,推动同期税收收入占GDP比重分别下降2.23、2.21个百分点。其中,财政支出降幅较大的瑞典还实现了政府债务负担的下降,2019年末瑞典政府杠杆率为35.8%,相比于1996年初下降了31.7个百分点。但大部分国家压降财政支出占比存在较大困难,因此更多选择通过提高政府债务,缓解税率上升压力。比如,1995—2019年,美国税收收入占GDP比重从23.56%上升到27.66%,上升幅度不足OECD平均增幅一半,实际税率始终处于OECD国家较低水平,相对应的代价是,美国政府杠杆率始终处于OECD国家中较高水平。
综合看,政府举债能力既与本国经济增速、产业结构等经济基本面因素有关,也与本国金融实力相关,比如本币国际化水平、金融市场发达程度、金融机构实力等。美国政府杠杆率长期保持在发达国家前列,但政府信用风险始终较低,国债收益率始终保持低位,甚至成为其他国家国债的定价基准。这与美元是世界货币、金融市场比较完善、债券市场容量大、金融机构定价和代销能力较强等有密切关系。美国依靠全球金融强国地位,某种程度上已经将国债作为政府日常融资渠道。1970—2021年,美国只有2000年实现财政盈余,其他年份均出现赤字,平均赤字率为5.48%,2020年赤字率达到峰值14.86%,其间政府杠杆率从41.6%上升到115.0%。美国政府对财政赤字的依赖,明显超出财政政策逆周期调控的需要,财政赤字实际上已成为美国弥补税收收入缺口的重要渠道。
近年来,经济全球化遭遇逆风,贸易保护主义、单边主义有所抬头,国际税收竞争也进入新阶段。传统国际税收竞争往往是由关税税率下降引发的,各国根据本国税制特点,分别采取降低所得税、间接税等应对举措,吸引跨国资本流入。以特朗普为代表的贸易保护主义,采取“对内减税、对外加税”的策略,一方面通过降低国内所得税税率吸引跨国资本流入,另一方面通过提高关税税率,削弱别国低税率的优势。由于关税在各国税收收入中比重较低,关税税率提高增加的税收收入很难弥补国内减税的损失,这种策略本质上依然是依靠政府举债能力开展国际税收竞争。如果各国竞相效仿,无疑会继续加剧全球公共债务危机。
当前,美国即将发起新一轮国际税收竞争浪潮。如果特朗普兑现竞选期间减税承诺,将美国企业所得税税率降至15%,那会比我国企业所得税法定税率低出10个百分点,无疑将削弱我国税制的国际竞争力。但经过前一轮大规模减税降费后,2023年我国税收收入占GDP比重已经降至14.37%,在主要经济体中并不算高,进一步大规模减税的空间有限。同时,截至2024年一季度,我国政府杠杆率已经上升至84.8%,比新兴市场国家高出14.9个百分点,虽然还有一定加杠杆的空间,但必须谨慎使用。在这种情况下,我国必须从支出端、收入端、债务端三方出发,多措并举,进一步提升我国国际竞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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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编辑:都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