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梅德伯纳村附近的原野上,金黄色的阳光照着绿色的草坪,顶上大片大片浅紫色的云无声无息地移动着。在莱斯特郡Road Trip,路过这样一层景致,我们停下,内心早已被掀翻了无数道浪过去。
乔治亚风格的农舍总让我想起托马斯·哈代笔下的农村。《无名的裘德》其实给我最深刻的感觉是绝望。“理想破灭后造成的悲剧”。哈代在自序中这样总结。
漆黑的紫杉林后面有一座被遗忘的教堂,死去的绵羊尸体在不远处的废墟上躺着。这种荒芜感让我震惊,同时又深深被它吸引。圣母雕像上布满蛛网,圣坛前不知曾经有多少对新人交换戒指。而交换过戒指的他们,又不知有多少对现在仍真正幸福。
《无名的裘德》电影剧照
一个人旅行。在酒吧里匆匆记下听到的事、遇到的人,感受空气中每一寸自由。有时我为什么喜欢一个人的旅行,是因为它实在充盈了太多可能性、突发性、打破性。摒弃了等级制度带给我们的一切压抑。
在平坦的乡间小路疾驰,转弯时你发誓你见到童话里的幻境。
对于我来说,英国之旅始于我每一次住所的前门。因为每一寸都是风景。我的英国朋友往往总是持续诧异我每每在他们觉得最寻常的景致中激动得几乎热泪盈眶。而他们看过去,一切不过是寻常之至的维多利亚式旧门、贵族宅邸门口锈迹斑斑的铁栅栏、一个经年绿色的排水管托架……然而这些,都是会让我停下脚步,巴不得可以驻足半个小时的地方。
我曾经在Hove住过一个红砖社区,大多房屋兼具维多利亚时代和爱德华时代风格。有奢侈华丽的花园,花园里不时闪现战时遗留的古董。私家路的转弯处还有一个20世纪30年代起就建立的酒馆,每周二都会有一个黄色小货车运来当地农场里新鲜出品的鸡蛋、猪肉、牛肉。
周日下午,走进这样一个小酒馆,吃一份煎猪里脊,玩一场桌球,长窗底下的自动点唱机点一首Beatles的旧时音乐。那时,在那样的火车头座位中,我面前坐着当时和我境地相似、惺惺相惜的朋友。不由感觉,一种海内存知己的温暖。
英国是一个很奇异的国度。你可以在两个小时之内从莱斯特郡苍翠繁茂的牧场,跨越到剑桥郡的沼泽,再到达诺福克郡遍布燧石的海岸。这也是为什么我总热衷于周末游的重要原因。英国假期甚多,光是Banking
Holiday这一项,就让人感到一些莫名的惊喜。我的很多同学觉得这样下来昂贵学费太不划算了,我却为凭空中多了这么多偷懒时光而窃喜。
更奇异的是,当你驾车在这些地域间穿行、游阅,你会发现这个国家的景观、文化、口音都是渐变不同的。这种层次性的感觉,构成了一个国家本质的丰富肌理。
在湖区时我住过一间沿河小旅店。石质外墙上,二楼的白色窗户是橡木质地,垂着白色缥缈的纱帘。靠河的外墙上,一盏维多利亚时期黑色雕花壁灯,夜晚时会亮起昏黄色的光。一段时间以内,我总对这个二楼的神秘窗户充满向往。不知其间住着什么人、有着什么样的故事。那段时间,这个窗户是包含、广阔、空旷的,代表着一种人生中永远无法实现的东西。
Peter Ashley在《Cross Country》中写,“湖区”(lake district)一词一直以来带来一种两极分化:一种认为这个英格兰西北部的风景区是无数的书皮或拼图玩具之类的东西上美图的微缩版;一种认为它是绝美自然深度旅游的终极象征。
对于我来说,它诚然是后者。
倒映在平静湖面上的山坡和林地,肯德尔薄荷蛋糕和鲑鱼三文治,这里美景如画,这里风光如酥。阳光下坐在湖边小咖啡馆喝一杯啤酒。默默晒着一轮太阳。不用过多言说,就美好地醉了。
19世纪初期,当铁路延伸到湖区,人们开始在这里用石板和花岗岩建造旅店。在旅店周围大量种植草坪。于是在湖区闲逛,你时时可以遇见美得可以举行婚礼的那种户外草坪,并且发现真的有侍者们,在收拾刚举行完婚礼的散乱白色折叠椅。
湖区的浪漫在于,你可以漫步,并且在这些层层叠叠的漫步间,总会发现几个具有花格窗的农舍,乡村安静,车辆很少,青山环绕着散落的红砖小屋,你觉得自己就像生活在19世纪的油画。
鲍内斯一个7月的雨天,每条人行道上都挤满了困惑的度假者。所有人都在匆忙走回各自的酒店,惠灵顿靴在雨水中闪着轻快的歌。
作家多琳·华莱士住在湖区——迪斯附近一所黄色调的都铎式庄园。当时人们强迫她出卖自己的作品时,她将什一税法案悬挂在花园的绞刑架上,熊熊烈火烧了它。当时,她写的很多东西都给她带来麻烦,可她仍在这片恬静的地域,坚持做自己。
沿着她的住所外,一条路越走越窄,蕨类植物在墙面裂缝的地方蓬勃生长,树木缝隙中依稀可见石头谷仓和农舍。山脊上,一株冷杉在微风中摇晃。这种恍惚缥缈让我再一次感受英式乡村的落寞,这种落寞,也只有在这个国家的这个乡村,才能让你于某一瞬间体味。
为什么湖区的雨天给我总是有这么多感慨的。是因为中国传统文学关于“避雨”实则构筑了太多美好的幻想。于是,每一次雨天,我总在庭院的廊檐下期待着些什么。就算那些期待几乎很少实现,却总也让人忘不了那种一瞬间倾心的脱离现实的美感。
有一次住在怀特黑文一个沿海庭院。庭院和花园与大海仅一墙之隔。那种浑厚汹涌的涛声,隔着一堵墙,就这么传过来。在夜里听,更是让人心跳加速怦然心动。黑暗的夜中我在那堵墙下一个人站着,用手触摸砖石缝隙里青苔的濡湿。海水的腥气和花园里蜀葵的香味于空气中交相揉缠、反转。漂白的邮筒上塞着一封不知何人而来、何时送来的信。
你哽咽地吞下一口酒。每吞一口,心里的新仇旧恨又在酒精的浓烈中再一次被沉渣泛起。
张月寒/摄
门外,一条通向海滩的台阶,锈迹斑斑。爱尔兰海在远处潜伏着。我那时只觉胸口堵着一块棉絮状物体,怎么都无法言说、怎么都无法找到。
彼时已过了四点,蓝灰色的天空下,第一批渔船正嘎吱嘎吱的出港驶向淡灰绿色的大海。东方出现一抹红黄色,预示着又是一个闷热的日子。沿着沙丘边缘长满滨草和蓝色海东青的小路行走,我突然感觉,在这个世界,妥协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你妥协了也未没能成功,却反而失去了自我。
最近我读菲茨杰拉德的《崩溃》,目睹他和泽尔达从科莫多酒店褪了色的玫瑰红走廊尽头,到丁香花迎着黎明开放的韦斯特伯特的一间公寓,以及灰蒙蒙露珠下的争吵。年轻又放荡,美丽又时髦,菲茨杰拉德夫妇是掀起了一个时代风潮的一对人物。可是最终等待他们的,仍是凄惨的结局。
那些桃子和热饼干的味道,留声机的夏日呜咽,蝉翼纱、金盘子奉上的草莓、格里姆花园酒店的山羊肉、尼斯鲁尔酒店的露台晚餐……众所周知菲茨杰拉德一生都在用写作支撑自己和妻子的奢侈生活方式。可是,这一刻,当我目睹他一点也不虚度此生的纸上的精彩,真不觉循规蹈矩、老老实实还30年房贷的人生是胜过他的。
茫茫天幕上,千万点星光闪亮。在一个不可思议的社会,人人似乎都是形单影只。所有事情都肤浅与纵深。我们在我们的生命前,异常无力。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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