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Nicolas Rapold
译者:陈思航
校对:Issac
来源:Film Comment
译者按:
拉斯·冯·提尔的新作《此房是我造》在戛纳一经上映,便引发了巨大的关注。这部影片讲述了连环杀手杰克的故事,他以各种极端残忍的手段行凶,并称之为艺术。
拉斯·冯·提尔一如既往地用他那愈发惊人的暴力场景,挑战着观众的极限。这篇来自《电影评论》的访谈,或许能够让我们更深入地了解拉斯·冯·提尔的创作理念。
《此房是我造》
我在戛纳电影节上与拉斯·冯·提尔的访谈延迟了,所以加斯帕·诺有机会过来向冯·提尔表示他的敬意。加斯帕自己的影片《高潮》赢得了导演双周的最高奖项,而他本人也是冯·提尔《此房是我造》的影迷之一——这部影片在戛纳的非竞赛单元举行了首映。
《此房是我造》
在这位六十二岁的导演拍摄的最新影片中,马特·狄龙扮演了一名连环杀手。冯·提尔再一次运用了反讽性的叙事、多章节的布局、复杂的暴力桥段和丰富的题外引用;乌玛·瑟曼和丽莉·克亚芙扮演了其中的两名受害者。在美国,这部影片已经引起了美国电影协会的焦虑,协会担心这部影片未经分级的试映可能会导致「父母们的困惑」。
而在我们采访的过程中,冯·提尔坐在开放式厨房的一张长桌旁。他带着细框眼镜,留着胡须,神情镇定而安详。《此房是我造》将于十二月十四日上映;林肯中心电影协会也为《电影评论》在十二月十三日安排了一次与马特·狄龙的访谈。
冯·提尔
记者:有些人担心你会错过今年的戛纳,就是说你的电影可能得到明年才完成,或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拉斯·冯·提尔:
是的,我也担心啊。因为「不受欢迎的人」那码子事(作者按:指的是冯·提尔在2011年那次声名狼藉的《忧郁症》记者发布会之后,收到的戛纳禁令)。他们真的很严肃地处理了那件事情。我们都准备去柏林电影节了。能看到这部影片在这里上映,感觉确实很不错。
记者:谈谈马特·狄龙(影片男主角)。你是怎么指导某个人变成一个精神态者的?或者说,一个没有任何同情心的人?我很好奇,你做了什么来影响他的角色塑造,或是他的情绪变化。
拉斯·冯·提尔:
我让他相信我。看起来他做到了。我们使用的技巧,是用许多极为不同的方式来拍同一个场景。可能在念第一句台词的时候,你坐在这儿;接下来你又坐到那儿去……一切都非常松散。然后,我们等到剪辑的时候再来下最后的决定。
记者:你最后拍了多少镜头?
拉斯·冯·提尔:
我不知道。
记者:应该拍了很多吧,相对来说?
拉斯·冯·提尔:
我觉得差不多是我们的平均水平。拍《狗镇》的时候确实拍了很多。不过好的地方在于,我总是紧盯摄影机,然后我会提一些建议。我会停止某个场景的拍摄,然后建议道:「可能你从另一个角度来攻击会更好。」
《狗镇》(2003)
记者:你亲自操作过摄影机吗?
拉斯·冯·提尔:
我在拍最近的两部影片没有亲自摄影,不过我稍微年轻一些的时候确实做过。拍《狗镇》的时候,情况很荒谬,因为我不得不一直带着麦克风和照明灯。
记者:一个人就是一支军队了。
拉斯·冯·提尔:
是啊,我们的团队大概有一百人左右吧,不过就是没有人在场。只有我和演员在那儿。
记者:不过这样你就能和演员非常直接地建立联系了。
拉斯·冯·提尔:
是的。劳伦·白考尔(在拍《狗镇》的时候)总是想要知道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她明明大多数时间都在后景里,然后我还得扛着这台巨大的摄影机跑来跑去。然后她会说,我该拿着这个罐头吗?还是那个?然后我会说:「我他妈的根本就不在乎!你呆在后景里!」(模仿白考尔的声音)「噢,我很抱歉。」
《狗镇》(2003)
记者:在《此房是我造》里,你用了很多手持摄影。你在其他的电影里也以各种原因使用了这种手法。那你在这部影片里为什么这么做呢?
拉斯·冯·提尔:
我觉得你如果用手持摄影,演员就更自由了,对吧?要不他就得一直局限在摄影机的画框里,而这部影片的理念是,他不该如此。
记者:你也经常使用精美的合成图像,尤其是在《忧郁症》(2011)和《反基督者》(2009)中。你在这部影片里用了吗,在那些地狱段落里?
拉斯·冯·提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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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我们拍摄的最好的镜头之一,就是对德拉克罗瓦的作品《但丁的渡舟》的「重绘」。这是用一个游泳池和一面巨大的背景幕拍出来的。最后的拍摄效果确实令人很满意,毕竟你可以在拍摄的过程中,准确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觉得是时候再拍摄一些地狱场景了。毕竟,这个主题已经几百年没有流行过了。
《但丁的渡舟》
《此房是我造》
记者:那么,可以谈谈你其他的一些关于地狱的思考吗?刚开始的时候,地狱场景似乎有些失真,就像是一部恐怖片一样。接下来当你描摹更深处的景象时,场面就变得更加宏大了。
拉斯·冯·提尔:
是啊,就变成《指环王》了。
记者:我研读了一些关于地狱的资料,有趣的是,谋杀位于第七层,而背叛与欺骗被认为是更深重的罪孽,位于第九层和第八层。
拉斯·冯·提尔:
是的,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由当时的风尚决定的。
记者:你的意思是说,在但丁写作《神曲》的年代,背叛和欺骗是比谋杀更严重的罪行?
拉斯·冯·提尔:
哦,当然。就像是俄国革命时期那样。要知道,当时就算是因为缺乏食物而偷了一点面包,也会被判死刑。我不知道,我读了《神曲》,但它很难读,因为有太多你不知道的人名了。
记者:是啊,所以你把他们都查了一遍。
拉斯·冯·提尔:
事实上,他写这本书是因为他有很多敌人,然后他就把这些人放到地狱中不同的位置。接下来,他就上天堂了,这实在没什么意思。
记者:你做了同样的事吗,把你的敌人放到地狱里去?
拉斯·冯·提尔:
不,不。这部片子不是这样的。
《此房是我造》
记者:很多人在抱怨这部影片有多么野蛮,多么暴力。不过里面其实是存在某种道德感的:杰克很可怕,不过他下地狱了。
拉斯·冯·提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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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
记者:这种道德感是贯穿始终的吗?
拉斯·冯·提尔:
是啊。你知道,如果放在几年前,我不会让他死的。不过你要知道,这确实是一部坏人自食恶果的故事。我只是觉得自己得去做这样的尝试,拍起来感觉也很好。我不是在说我会再拍同样的东西,但是……
记者:可能下一次坏人就会逃走了。
拉斯·冯·提尔:
没错。
记者:你说「拍出来感觉很好」,这很有意思。我看了那部英格玛·伯格曼的纪录片(《寻找英格玛·伯格曼》),伯格曼曾提到,艺术对于艺术家来说,或许是某种精神疗法。你觉得这种说法对这部影片来说贴切吗?
拉斯·冯·提尔:
好吧,不是那么贴切。不过工作能帮你摆脱烦恼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毕竟你得摆脱他们才能工作。
《寻找英格玛·伯格曼》
记者:你的电影昭示着这样一个事实——你作为一名艺术家是如此自由。不过表达自己的想法,不一定总是能够摆脱焦虑。
拉斯·冯·提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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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我觉得恰恰相反。(停顿)我觉得,如果你害怕自己会在十分钟之内死掉,谁还在乎一部电影?所以你得非常自由,才能完成你的工作。
记者:《此房是我造》里传达了这样一个观点——杰克的谋杀与艺术有些相似。不过可能这个观点还有另一方面,也就是艺术其实也与杀戮有点接近,因为你正是用这种暴力的形式去组织材料,形成观点。
拉斯·冯·提尔:
啊,是的。不过我开始反思自己的艺术,其实还与这样一个事实有关:我的四个孩子现在已经二十几岁了,他们开始冲我喊叫,说我是个非常糟糕的父亲,因为我成天只搞电影。我其实不想让事情变成这样。我觉得在他们看来,我不过是在拍摄一个拙劣的玩笑,不过他们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此房是我造》
记者:同样是在伯格曼的纪录片里,有人曾提出这样一个观点,要兼顾艺术和家庭是很难的。
拉斯·冯·提尔:
伯格曼和厄兰·约瑟夫森还有另一个访谈,他们都在抱怨自己缺乏父爱。然后一个女人说:「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自己也有孩子?」他们都好像有七八个从没见过的孩子吧,反正是有好几个。在伯格曼死后,我曾被人询问,我有没有什么要和他说的话。我说的是,我总觉得自己像是他的其中一个孩子:我能够很自豪地说,他对待我和对待其他孩子的方式完全一样——彻底不闻不问。
记者:你自己的孩子也是看着你的影片长大的吗?
拉斯·冯·提尔:
是啊,不过他们根本不在乎,你懂的。我的其中一个儿子还改了自己的名字。
记者:这很出人意料。
拉斯·冯·提尔:
不管你信不信,我们是一个非常出人意料的家庭。
记者:有些导演是看着你的影片长大的,或者受到你的影响的,有时候我会对他们的作品感到好奇。比如,你对欧格斯·兰斯莫斯的作品怎么看?你看过他的影片吗?
拉斯·冯·提尔:
没看过。我的观念是,我不该看当代电影。
记者:那么你看的都是什么电影呢?
拉斯·冯·提尔:
我都看老电影。我最近刚刚重看了《一九零零》。是在我自己家里的屏幕上看的,不过这是一部精彩的电影。我觉得在贝托鲁奇身上发生的事真的很奇怪,因为他是这样一个电影大师。《巴黎最后的探戈》——精彩绝伦。
《巴黎最后的探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