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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措:她们组成了我望向沧城的边框|长篇小说《沧城》创作谈

当代  · 公众号  · 文学  · 2025-03-06 10:06

正文

阿措:沧城|新刊预览

导读

那年冬天,沧城终于出了一件大事,大家奔走相告,而“我”童年的鬼魅幻梦就此醒来。 仙婆子,女赶马,斋姑娘,三个女性的生与死、爱与痛,牵出岁月长卷被尘封的片段。 文学新人阿措携滇西北群山间独特气息与小县城市井烟火而来,其长篇首作《沧城》,以不落窠臼的叙事、赤诚而热烈的声音,重新向我们讲述了命运的荒诞奇诡与真实酷烈。

她们组成了我望向沧城的边框

——长篇小说《沧城》创作谈

文|阿措

故事是虚构的,但沧城存在。沧城是我出生的丽江市永胜县曾经的名字,是一个深陷在滇西北山褶中的小县城。伢子,女赶马,斋姑娘,曾在这里真实地活过。魂灵,彼岸,山精野怪,曾是这里风行的传说。


马帮时代早就结束了,沧城如今与大多数县城一样萧条,陈旧,逼仄。年轻人不多了,剩下农民、公务员、小老板、二流子、做题家、零工、老人、小孩。

即便在最鲜亮的春天,街道开出了时髦的奶茶店,你去望沧城,仍然像隔着一层灰扑扑的滤镜。大家按着时令找工去做,找饭去吃,费劲巴拉,时不时地还要找罪受一受。跟别处的小县城,差不多也是一样的。


但是大家活得都挺好。会讲价,会缝补,会跳舞,会骂架,家家户户的故事都精彩。老人家坐在门前嗑着火麻子倒是非,吐出的故事跟麻子皮一样碎。你去跟着听一听,沧 城表面灰扑扑的滤镜就会被 地撕开,露出底下清透碧 绿的底色来,新鲜得很呢。


我记得沧城的很多女人,她们组成了我望向沧城的边框。她们饱含生命力,活得滋滋有味,在自己能够触达的范围内野心勃勃。我妈,我姑妈,我未见过的奶奶,我外婆,还有好多的亲戚,好多的邻居,好多的陌生人。她们有的把故事演给我看,有的把故事讲给我听。看我目瞪口呆时,她们又狡猾地笑:讲这些没有用,都是故事啦!


跟每个沧城人一样,我小时候曾经有过美梦。我的美梦是写作,别个的美梦不一定是什么。长大了,我也费劲巴拉地过上有点受罪但也滋滋有味的平凡生活,不再想什么美梦。上班,带孩子,卖菌子苦点零钱。


可是有一天,我突然想起一群沧城的女人,她们站在沧城的街头,站在山坡上,站在金沙江边。她们的脸有的我认识,有的我也没有见过。

我向她们走去。她们让我看见:要让一个女人向上走,不必给她梯子,也不必加以皮鞭,只需要让她们卸下颈上的锁链。


于是我就突然而然地,写了一大堆。

她们的故事自然而然地,流出来。真的假的,我都写得很快。我想是因为我爱她们,也真的被她们爱过。再说了,她们的故事也并不稀奇,在哪个小县城,没有过这样的女人,这样的故事呢?管他什么县城,也都在日光之下。

我的写作过程中还得到了许多女人的帮助,我的编剧朋友十三,我妈,我的编辑盐粒……她们帮我做完的不只是我的一个过期美梦,更是让我成为我自己。

于是我像一个沧城人那样,嗑着火麻子,倒一倒是非。我不敢认为我为女人们记录了什么,她们不需要别人的记录,没有别的记录是永恒的,她们自己就是自己的碑。

总有一天,她们会擦干自己所有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最后,亲爱的朋友,祝你也成为你自己,祝你美梦成真。像她们一样,终会擦干自己所有的眼泪。


根据长篇小说《沧城》单行本后记整理


阿措 云南丽江人,上班族。喜爱山水与滇西北民间传说,业余从事文学创作。《沧城》系其首部长篇小说。

沧城(节选)

文|阿措

水仙


小时候,我听我妈妈说过不少仙婆子的闲话。

说仙婆子小时候,是很漂亮的。你看着她瘦啊,其实结实得很,胳膊上面肉团团的,在山上跑起来,比麂子还快。

我说你乱讲,你没有见过,怎么晓得。

我妈妈说:“我小时候是见过她的。”

可是这话不真。仙婆子小时候,我妈妈还在她妈妈的腿肚包里转筋,都没有被生出来。


我妈妈说:“她回沧城的时候我见过,那时候她还年轻的。”

我说:“可是那时候你还是个婴儿呢,你怎么记得?”

我妈妈就有点不高兴了,问我:“你听不听?不听滚出去。”

话是这样说的。但仙婆子小时候到底什么样,那确实没有几个人讲得清,毕竟瞧过的人都死完了。但她回沧城的时候是什么模样,还有很多人记得。

仙婆子刚回沧城的时候,住在东街一个宅子。那以前是糕点铺,后来糕点铺没有了,屋里住了好几户人家。仙婆子住进原本临街的铺面,没有窗,倒有一个老大的门脸,只能用木板子钉上,于是屋里不见光,偏又吵闹得很。一大早自当路上有了人,里头就吵得睡不成觉。

仙婆子是解放军送过来的,说是救下山的伢子,男式的军装穿在身上空荡荡地摆,一脸的皴,头发都搓成毡子了。邻屋的人望着可怜,一户户翻箱倒柜地,拣能用的东西给她送了来。有干部送来铺盖和粮食,还送来一些钱和两套蓝布新衣裳。邻屋送来些旧木板,给仙婆子搭了个铺;又送来两个豁口的瓷碗,一个坐歪了的草墩,一个旧搪瓷脸盆,还有一个油茶罐。

仙婆子也不客气,人家送东西来,她手一指,也不去接,就让人家搁在地上。人家送来两个烧洋芋,她坐在草墩上,抓着就撕了往嘴里塞,哽得抹脖子。

邻屋的女人看她身上脏,要打水帮她洗。仙婆子肩膀一扭,便自顾自去井边打水。她把衣裳一脱,往桶里挼了两把,便当作毛巾擦洗起光胴胴的身子来。院坝里的女人们被吓得变了脸色,赶忙撵着自家的男人回屋里去。男人回头要看,被女人喝骂止住。女人闩上了门,却悲从中来,跟自己的男人说:“你瞧瞧,多好的姑娘啊,狗日的土匪,狗日的旧社会!”


回到沧城的时候,仙婆子三十几岁,虽然面貌粗陋,但看着仍然像个小孩子,一举一动,像个小马鹿般跳脱。她洗净了身子,不知道上哪里摸了个剪子,把鸡窝般的头发一把剪去,虽乱七八糟像马啃的一般,但好歹也清爽干净了。看仙婆子穿整齐后,坐在院坝中间太阳地里抠耳朵,女人们才又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又小心翼翼地问她话。


“妹妹,你从哪里回来的?”一个女人问。

“打鹰山。”仙婆子说,仍旧歪着脑壳掏耳朵。

打鹰山那样大,像天神立在大地上的屏风。仙婆子这话在沧城女人听来,跟“我从天上来”也差不多,反正都不晓得是哪里。

“你的家里头人还在不?”一个女人问。

“死完了,一老早就给土匪打死了。”仙婆子说。她的袖子卷起,露出胳臂上的刺青来,歪歪扭扭,也看不出是个什么,像一团青黑的蚯蚓,趴在胳臂上。

女人们望见刺青,又听她这么讲,便开始掉泪,咒骂一阵旧社会。一个女人又问:“你喊个什么名呢?”

“水仙。”仙婆子说,“邱水仙。”

一个婆娘猛地一拍大腿:“老天爷哎!你是水仙?天哎,你是邱大夫家的水仙!”

另一个近几年才嫁过来的女人说:“邱大夫是哪个?”

认出仙婆子的女人已经哭起来了:“天哎,我们还以为你们一家都死了!谁晓得你竟回得来!造孽啊!”

女人们叽叽喳喳,讲起往事——

“邱大夫那价好的人啊!”一个女人说。

“死得惨啊!”一个女人说。

“你又没有见过,你怎么晓得怎么死的。”一个女人说。


“给土匪抓了去,能得好死?”一个女人说,“我听见讲土匪会吃人,也不杀,也不剐,活捆了烧。撒了辣子面,拿刀子搲肉来吃了,人没死透呢。”

“莫瞎讲了,人家水仙听着伤心。”女人们讲不下去,只得哭作一团。

而仙婆子仍旧掏耳朵,只当不是在说自己的事似的。她头发晾干了便回屋,剩下一群女人,仍旧在太阳地里坐着,叹一阵,哭一阵。

仙婆子进屋了,于是她们又开始讲。


仙婆子被抓走的前些年,父亲带着她和妹妹住在沧城西北头的观音箐里,开一个药铺,也给人把脉。观音箐是一条箐的名字,也是一座庙的名字。打鹰山余音袅袅的末端和正要徐徐展开的蚂蟥山在这里擦肩而过,留下一条又深又长的箐。传说中,明朝皇帝来这里屯兵的时候遇着土人造反,杀了不晓得多少土人,尸首堆在箐里,几乎把箐填平。于是这里变成个鬼地,尸首也不腐烂,堆积如同山石一般,弥漫出浓雾般的瘴气,碰着便全身烂掉。

箐外驻扎的兵夜夜听得鬼哭,哪里还敢屯田种地。鬼气罩得久了,坝子四围的河溪统统断了流,挖井挖下去几丈深也不见一滴水,大概是连龙王爷都被吓跑了。

最后,是一个赤脚老太婆进到箐里,把脚往山石上一踩,就是一个老深的脚印。老太婆踩出一长串脚印,走出箐,往东边去。哪晓得,那些堆了几年不化的尸首,竟淅沥沥地化成了清水,沿着老太婆的脚印,出了箐,往东边去了,淌成贯穿沧城的踏脚河。


当兵的这才晓得,这老太婆是来渡人的观音。尸首走了,鬼气散了,龙王爷回来,地下水又汩汩往外淌。当兵的这才放下心来,熔了皇帝的刀剑,打成锄头和镰刀,开始种地盖屋建城墙,娶当地女人做老婆,生一堆一堆的孩子,建了如今的沧城出来。于是箐便有个名字,喊个观音箐。观音箐的水是沧城最甜的。

为了感念观音的慈悲,沧城人在箐里盖了个庙,也喊个观音箐,箐里有个观音像,深深嵌刻在石壁上。观音箐一年四季香火不断,尤其是从除夕到十五,四围乡坝的人都要来烧香。人太多,跪下去可能就要被踩翻,几乎是连头都磕不成了。于是就有庙祝当上了指挥,时辰一到,把人放进去,大家找个地方站好,便再也不挪动了。先进的挨观音像近,后进的挨观音像远。密密匝匝,蜂巢一般,整个观音箐香烟滚滚,呛得人眼睛睁不开,只晓得流泪。当然了,有多少人是借着这香烟的由头好好淌一淌眼泪,那也说不定。

等庙祝大喊:“跪——”

大家就一起往下跪,把头在石板铺的地上砸得咣咣作响。

仙婆子回沧城的时候,观音箐已见不得如此面貌。泥塑的神像都给砸烂了,磕头的人是没有了。毕竟那阵子搞不得封建迷信,只剩下那个刻进山壁上的观音像,竟是出了奇的坚硬,砸也砸不烂,那就算了。但观音箐空落下来,只住着几个脑子出了问题的疯人。有两个疯人,过去是有脸面的人物,住在庙里竟还讲究,每日把观音像擦干净了,还摘些野花供在那里。这也算得牛鬼蛇神封建迷信,不过疯都疯了,就由他们去。

总之,仙婆子回沧城的时候,观音箐没得什么人了。但她当年被捉走的时候,观音箐还是相当热闹。

那时候,仙婆子还被喊作水仙,有个妹妹喊个木仙,还有个爹,喊个邱大夫。一家人住在观音箐外面的土房里,开着个药铺。

有人问邱大夫,这观音箐毕竟离城远,住这老远的又不方便生活,又不方便做生意,怎不搬进城里去。邱大夫就说,这治病救人讲个缘分,挨着观音开药铺,观音让他救哪个,他便救哪个。

其实水仙晓得,她爹把铺子开在此处,捡了观音的便宜。来观音箐拜的,有多少是求财求子求姻缘的,这个不晓得,但也有好多人,就是病了来求平安的。人见了观音像,香烟升起来,便坐着呜呜地哭一阵。眼泪淌干了,话也讲完了,人被烟子熏得晕头转向,颠三倒四地出来,抬头就看见个药铺。

这不就是观音给你指的路?

邱大夫医术如何,水仙不十分清楚,但他肯定是个好人。邱大夫的药卖得不便宜,但他也不贪,看得了就看,看不了就让人家出去。遇着穷人家讲价,邱大夫说,药不讲价,你若是没钱,就送你了。一般人家也不好意思真收,真是实在困难的也就收了,邱大夫好好地给人家包了药,送出门去。

邱大夫的病人有看好的,也有看不好的。但是看不好只能说明老天不想要你病好,说明你心不够诚,那也没得话讲,回去怪自己。


水仙自小便跟着她爹上山采药,在以农为本的沧城,她一家像看老天爷眼色的巫人。今天出去有没有药,是天意。药多还是少,是天意。毒药还是良药,是天意。有些药长在悬崖绝壁,能不能采得回来,也是天意。不过这个天意不是对着水仙,而是对着病人。如果采到了什么药,正好来了病人要用,那就是天意救命。病人来了没有药,那就算了。

甚至,采到毒药也是天意。人有时候病得苦恼,就赌气般说:“邱大夫,你搞点草乌来我吃了算了。”

偏偏有时候,真就有头天刚采来的草乌。邱大夫就真个问人家:“这个有,你真要?”

人又犹豫了,嗫嚅半天,最终还是走出门去。

水仙就问她爹:“天意都给了,他怎么不吃?”

邱大夫说:“这是老天爷觉得他可以死,但他还想活。”

邱大夫告诉水仙,这天上地下,人是最愚钝蠢笨的东西。无论是老虎狗熊,还是鸟雀鸡犬,所有的动物,都晓得天地恩慈,不消哪个去教,就认得哪些草有毒,哪些草是药。你看那些动物病了,自己也晓得去找药来吃,而人病了,非得跟着动物学不可。

再有,动物们都晓得自己的生死。生下来,就活着,该飞的去飞,该吼叫的吼叫,该做食的,就去给别的动物吃。动物要死了,也不消哪个教,自己晓得天意。猫狗知道自己要死,就走出门去。老鹰知道自己要死,就一直往云里飞。虎豹知道自己要死,就去金沙江边悬崖上,等死了,身体变得轻飘飘,风一吹,就吹到江里,随着水去了。


只有人不晓得生死,生下来不晓得要做什么,只能看别人怎么活着,自己也怎么活着。天意要他死了,他也不晓得,还梗着脖子想要活。其实活着干吗呢,那也不知道。

这样的话,邱大夫跟水仙说,也跟病人说,仿佛这就是他人生最相信的道理。可是当他一家子被土匪捆了,拴在马尾巴上往打鹰山走的时候,他却突然不认了。

“爹,天意是不是我们要死?”水仙说。

“莫瞎讲,天意要我们死,先前就死了,哪里拖到这时候。”邱大夫说。

“你不是说,人要死时,自己也不晓得。”水仙说。

“莫多嘴。”邱大夫说。

水仙一家人是在一个冬天被抓上打鹰山的。过去,冬天也常有土匪下山打劫。冬日山里没了粮食,离他们最近的鱼米之乡沧城就成了粮仓。土匪下山,什么都抢,金银自是不提,还有锅碗瓢盆、牛羊猪鸡,能带走的通通带走,带不走的就地杀了吃掉,吃不成的就砸掉。人他们也抢,抢上去做伢子,也就是奴隶。男的给他们做活做到死,女的就生小孩,生的小孩也是伢子,仍旧做活做到死。

沧城人对于跑土匪有着丰富的经验。一听说消息,家家就收捡不多的细软,一溜烟跑完了,乡下有亲戚的去乡下亲戚家,认识大户的就钻进大户。衙门忙着调兵去外面打日本人,还要忙调遣马帮运枪支货物去前线,大概也管不动这许多事。等终于调好兵撵杀过来,土匪反正已经吃饱喝足,扭头回了打鹰山。

衙门也不大追,反正追上了也没有多少东西,还要费劲打一仗,万一兵给打死了怎么办。这年头的兵有一个是一个,何苦损失一趟。所以搞到后来,土匪便和沧城人有了默契。下山来,吱哇吼叫,吃喝一场,掉头就跑。衙门派兵叫嚷,假意追上一通,也便回来了。

偏这一回,土匪下山换了路走。他们没有走距离沧城最近的路,偏走了观音箐。大半夜的,观音箐没有人烧香,土匪们出了箐口,迎头就进了邱大夫的药店。

水仙原本带着妹妹木仙在里屋睡觉,只听得外头一阵砸门,又听邱大夫着急忙慌地喊“来了来了”,接着就是翻箱倒柜,乒铃乓啷。等她穿好衣裳出来灶屋里看,邱大夫已经给捆了,低头坐在灶跟前,一声不响。灶台上煮了一锅水,七八个衣衫褴褛背着枪的男人,正在杀鸡的杀鸡,倒米的倒米。

水仙把铺上仍旧睡觉的木仙摇醒来,给她穿好了衣裳,把一个布娃娃塞在木仙怀里,然后出来伸手让人家捆了,跟邱大夫坐在一起。

“爹,我们是不是要死了?”水仙问。

“莫说话。”邱大夫说。

“天意怎样讲?”水仙说。

“莫说话,他们等会儿就走了。”邱大夫说。

木仙本来睡得懵懵懂懂,不晓得在做什么。待她睁了眼,望见那几个鬼一样的土匪,立时吓得放声哭起来。

邱大夫赶忙去哄,奈何给捆了,只能嘴里不停地“嘘——”

一个土匪走过来,捏一把木仙糊满了眼泪鼻涕的小脸,笑了笑。水仙只当他是个好人,没想到他一个耳光就甩在木仙脸上,把个小丫头打得晕头转向,哭声哽在嗓子里。

屋里又安静了,只剩下灶火噼里啪啦地响。土匪煮了鸡,用锣锅焖了饭,还在灶洞里烧了几个洋芋。几个土匪摸到了邱大夫的药房,发现了他泡的药酒,高兴得哈哈大笑,搬到灶屋里来。几个土匪于是坐在地上,一阵大嚼。

“他们要吃酒了。”水仙说。

“让他们吃。”邱大夫说。

“吃不得。”水仙说。

“这是天意。”邱大夫说。

邱大夫说了,闭上眼睛,平心静气,仿佛睡着了一般安稳。

土匪开了一坛子酒,倒出来,颜色青紫。水仙松一口气,是桑果酒。

土匪又开一坛子酒,倒出来,颜色红黄。水仙松一口气,是五味子酒。

土匪又开一坛子酒,倒出来,颜色墨黑。水仙忍不住了,大喊起来:“莫喝!喝不得!”

只听邱大夫长长叹了一口气,领头的土匪端着酒,望着水仙走过来。

“你说什么?”土匪说。

“这酒喝不得。”水仙说,声音颤抖。

“为什么?”土匪说。

水仙吓得只会发抖,土匪已经逼上来,扯住了水仙的头发。

“有毒。”邱大夫说,声音仍然平平静静,却像是泄了气了。

“这是草乌酒。”邱大夫说。

土匪回头喊住他的同伙,把酒泼在地上。他放开了水仙,又深深地望了一眼,仍旧回去吃肉。水仙不晓得什么时候哭了起来,泪水淌了一脸。

“爹,我是不是坏了事了。”水仙说。

“没得事,这是天意了。”邱大夫说,又闭上了眼睛。

到打鹰山这年,水仙十二岁,妹妹木仙只有八岁。上山第一天,木仙就死了。她也不是第一个死的,早在上山的路上,一同被抓的沧城人就死了几个。两个是试图逃跑被一枪打死的,一个是年纪大了的老太婆,实在饿得走不动了,被土匪一脚踢到了崖子下面。还有一个女的,小声哭了一路,眼看着土匪的寨子就在前面了,突然说:“死了也不能给土匪糟蹋。”然后一头碰在山石上,碰死了。水仙觉得这还不如一早就碰死算了,如今倒是白走了一场山路。

木仙光是这几天的山路走下来就已经半死不活,又被送去土匪头子的木屋里,折腾了一宿,惨叫了一宿,不到天亮就安静了。

土匪倒是没碰水仙,只把她和邱大夫连着一同被抓的几个人,一起捆在羊圈里。水米不给,大家饿得头昏眼花,听着木仙哭号,水仙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

水仙觉得这回是真的要死了,就问她爹:“这回是天意了?”

邱大夫说:“天意要你死,一早就死了。”

又过了一天,土匪扔进圈里几个烧洋芋。邱大夫说:“你看,天意。”洋芋落在羊粪上,但几个人仍是背着手,狗一般跪着啃了那洋芋,被噎得直翻白眼。一个瘦得像鬼一样的秃头伢子拿了烧得通红的针进来,还有一瓶子不晓得什么东西做的黑汁,要给众人刺青盖印,证明他们是这个寨子的财产。邱大夫乖乖把手伸了去。

“怪好的。”邱大夫说,“戳了印,我们就是伢子了。他们不杀伢子的,你瞧,天意叫我们活着。”

“只是可怜木仙。”邱大夫说。他眉头微微皱着,胳臂上爬上一团黑蚯蚓。

水仙也乖乖把手伸了去,只觉得火烧在胳臂上,但也不觉得有多疼。她心里坠着好重的一兜眼泪,想要为木仙哭一场。可水仙也有点放下心去,毕竟她和父亲,都还能活着。

可过了不到一年,邱大夫也死了。死的时候,他一点也不像曾经当大夫的时候,干净体面。这不到一年的犁地、砍柴、饥饿、寒冷和殴打,把他变得跟别的伢子没有任何不同,黑瘦得像只鬼了。半夜里,水仙听见他呼哧乱喘,胸脯里发出吭吭的轰鸣,倒像是里头有个吹火筒。水仙凑过去。

“天意到了。”邱大夫说。

“莫乱讲,天意要你死,一早就死了。”水仙说。

“如果土匪要糟蹋你,你怎么办?”邱大夫说。

“我一头碰死,得不得?”水仙说。

邱大夫艰难地摇头,把水仙的耳朵扯到自己跟前。水仙闻到邱大夫嘴里发出来腐烂的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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