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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妹

每日豆瓣  · 公众号  · 生活  · 2017-03-15 08:12

正文

万万没想到,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 本文由豆瓣用户@李亢 授权发布 ▼



那一年我翻箱倒柜找出了自己的初中毕业证,进了一家电子厂做田野调查。厂里男女比例大约是3:7,而且线上普工多半是女性,因此我在线上倒有一点万红丛中一点绿的意思。


进厂头一个月,手跟不上流水线,吃了不少苦头。拉长讨厌我,叫我秃子,其实我也只是发线稍微靠后一点,可是这外号就这样叫开了。我的表现不好,我们这一拉的绩效就低,所以工友也讨厌我。下工回宿舍冲凉,他们就开我玩笑。


"李小亢,我洗发水没了借我一点!"


"李小亢没有洗发水的!"


"秃子!秃子!"


作为反击,我开始私底下叫拉长作鸭子。我当时读研究生,年龄比线上普工大一些,拉长年纪跟我差不多,其实是个美人胚子,就是脚有点外八。没想到我这样一叫,工友们反而开始喜欢我了。我进厂以前刚读过斯科特的《弱者的武器》,见此大乐,想着这不就是弱者的武器吗?于是我变本加厉,也没想研究者这样介入妥当不妥当,就更是一天到晚给拉长们起外号了。


就这样,我在厂里交到了几个朋友。我想知道他们对厂里管理的态度,是就有事没事问他们对身边各样事件的看法----这件事公平不公平?那件事对不对?是后来又得了个"煽动家"的外号。


我在厂里最好的朋友叫陈效。早年的日本恋爱漫画里面常有一种角色,就是那种对学校里所有美女都收集大量情报、每天都想着恋爱,但是死活交不到一个女友的男孩子,这角色通常都是主角的哥儿们。陈效就是这样一个哥儿们。大华电子厂有一千多人,据他说,称得上特级美女的一共有17人。他有这17个人的各项资料,包括身高体重三围QQ号。我总觉着他有点物化女性的嫌疑,他说起这事时就不太想理他。


这17位特级美女,陈效其实一位也不认识,因此他的数据也很可疑。话虽如此,他在女孩子里面其实还是比较受欢迎的。他白净脸皮,娃娃脸,现在的说法就是个小正太。车间里的女孩子没有人想当他女朋友,但他的姐姐还真不少。有时周末不加班了,在厂外的小吃摊看到他,身边总是有几个"姐姐"。我们这帮人看到了特别眼红,也只能自己去一边逞凶斗狠地大吃麻辣烫。


事情就发生在我进厂三个月时,一次不加班的晚上。那天我趁着不上班回学校跟导师见面,他听了我给拉长起外号这件事,觉得很有意思,告诉我说这可以算是一种田野实验法。我听了以后信心大增,回去一路上想着还有谁没被起过外号。在工厂门外自己简单吃个饭,喝了一支珠江以示庆祝。酒足饭饱后高兴了,得意洋洋、手舞足蹈,进大门前却被人给叫住。


"煽动家!"


陈效把我拉过去,一桌四个人,两男两女。他跟我介绍王哥和王哥女朋友。王哥是品检班的,他女友是我们隔壁车间的。另一个女孩子跟王哥女友同拉。我这才注意到这个女孩子:她不是特别漂亮,但眼睛很大,街灯下一抬头眼睛水水灵灵的。介绍了姓名,跟我同一个姓,我就说原来是小妹呀。一说我就后悔了,我平常不是这样的,那天实在是心情好又喝了点酒。


这女孩子没说话,我想这下坏了。我其实也没想要怎么样,只是人在田野里总不想给别人留下坏印象。陈效看没人说话,就跟王哥说我给拉长们起绰号的事。讲到这个我又高兴了,当场把回来路上新发明的外号拿出来显摆,王哥和他女友都特别高兴,就只是那个小妹仍然不说话。


等我说完了,王哥就开始点评我哪个外号起得更好一些。大家讲得高兴,陈效就又拿了啤酒。王哥女友问那女孩子喝不喝,她点点头,但是看她拿酒杯就知道她不会喝酒。


一喝酒,王哥就不讲话了。这时候,那女孩子像是鼓足了勇气,怯生生地问了一句:


"大家都那么讨厌拉长吗?"


王哥说也算不上讨厌,就是寻开心。陈效也说,你看李小亢也有外号,叫"煽动家",可我们不讨厌他啊。我回他说,我们拉长叫我"秃子",那还真是讨厌我才起的。


於是我又想起了我的"实验法",索性开始抱怨起我们拉长。我讲得口沫横飞,其他人都不作声。我看大家没反应,就有点讲不下去了。


一阵沉默,沉默中我看那女孩子更别扭了。良久,她又怯生生地说:


"可是拉长他们也有不得已的地方吧----"


我看她总算跟我说话了,又开始说起拉长的种种不是。她慢慢开始跟我对话了起来,平静地帮拉长们说几句话,然后听我继续骂。


这里我得说明一下,我们的拉长一般都是普通员工提上去的,那上面的管理层来看他们还是普通员工,但对员工来说又是管理层,所以说他们是有点里外不是人。


进厂三个月,其实我对这件事也是了解的。但就在我大骂拉长的时候,那女孩子却突然把这一点给说了出来。这本来是我想写进论文里的,但现在被她说出来,我势成骑虎。


突然,我灵光一闪,跟她说:


"就是因为这些拉长两面不是人,所以反过来说,他们是有选择的。上面的领导没有选择,只能从我们身上赚取利益;我们这些普通员工也没有选择,只能尽量维护自己的利益。"


我接着说:


"可是拉长他们是有得选的,因为他们不完全是管理阶层,也不完全是普工。相比起来,他们更有自由意志。人,只能对自己可以选择的事负责。所以我认为,拉长的这种位置,让他们必须得负起更多道德责任。"


这其实是我当时自己在想的学术问题,关於角色位置和道德责任。我讲完以后觉得有点不妥,赶紧看了一下大家的反应。这时候陈效他们已经讲起别的事了,可是这个女孩子,我看见她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放出欣悦的光。


於是我们就认识了。一开始是跟陈效他们一起,后来索性两人见面。多半是一起吃饭,逛街,放假去爬山。聊起天来,我还是进行着我的"实验"。等到认识久了,我开始不把她当研究对象看,因为已经习惯了,就继续骂,还骂得更肆无忌惮。她仍然为拉长们弱弱地申辩着,每一次都引起我更强烈的回应。她让我叫她小妹,有时候我请她吃饭,她还说一声谢谢大哥。


日子久了我惊觉我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子。可是我不知道该怎样跟她说。她对我是谁、我在这里做什么,都一无所知。想跟她说实话,又怕她觉得我骗了她。


也不是"觉得"。我是骗了她。


而我也不知道她对我是什么想法。有时她看着我,像是要把我看透一样,像是在我的表情、眼神里寻找什么。她会藉故问我小时候的事、家里的情况,这时候我就会换个话题,然后她的眼神就突然变得陌生。


有一天晚上,我跟她在篮球场散步,我又在说拉长的不是。她突然打断我:


"我明天要离厂了。"


我楞了一下。我该跟她说我喜欢她吗?


时间就这样静止了。不要问我静止了多久,我说过,时间静止了。我好像可以看见一片初秋的落叶,停在空中不动。我看着小妹,她的眼神很平静。


我再看看那片落叶,它还是不动,后面的月亮好大好圆,这才想起,那天十五。


落叶微微颤动着,然后开始缓缓飘落。我故作轻松地问她:


"要回家结婚了吗?"


她不置可否。


我假装哈哈大笑,说不开妳玩笑了,是要去别的厂?


她不说话。我们就这样走回女员工宿舍。她上了楼。


隔天晚上,陈效告诉我,有人说小妹走了,拉着个行李箱,上了公司经理的车。这件事很多人都看到了,厂里的员工私下讲了几天,但没让上面的人听到。


我说自己感冒,请了一天的假。藉口要去买药,去了工厂外面的网吧,写信给导师说我田野做完了。


辞了工回到学校,我拉着一帮兄弟喝了三个晚上的酒,白天就在宿舍里睡觉,丝毫不想整理自己的数据。三天后开始每天在校园里闲晃,天黑了就买酒回宿舍喝。陈效打了几个电话给我,我含糊不清地说不出自己在哪里,几次以后他就不打了。


有一天晚上,我跟系里一个同学喝酒,跟他招认了我爱上了厂里的女孩子。他听我说了一个小时的故事,说我怎么认识她、怎么一次一次地跟她辩论着拉长们的事。他默默地听着,良久,抬起头。


"李小亢,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你是说,这就是爱?"


"这叫虚假意识!"


"我是真心的!我现在才知道我他妈的有多真心!"


"我说的是她!她那就是工人对管理阶层的志愿服从!"


於是我开始写我的论文了。我把我记得的、我跟她的对话一个字一个字的写下来,开始分析。我跟她讲过多少话啊----等我把这些都写下来,我发现我的论文已经快写完了。导师看了很高兴,说我该读博。


拜她之赐,本来在班里毫不起眼,导师爱理不理,想着读完研究生就去找个工作的我,竟然变成了博士生。我把论文给博士班的导师看,导师叫我拿这篇论文去叁加研讨会。


研讨会接受了我的稿子。


等到研讨会前一天,都已经要熄灯睡觉了,我突然觉得得把论文拿出来复习一下。这时候我已经离开厂里两年了,很多细节记不清楚。我把论文文档打开,开始慢慢地读。论文里面有很多她说过的话,就像我说的,她总是那样弱弱地为管理阶层申辩着。我一边读,一边想起每一次我跟她说话的样子。读着读着,眼睛就湿了。


忽然之间我想到一件事。认识她几个月,每次我骂起拉长,她都是弱弱地为他们申辩着----从一开始到最后。她如果真的觉得我骂得不对,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不跟我吵一架?为什么,几个月下来,她还是一样平静,平静到一点没有真心要为拉长们申辩的样子?


难道......


难道......


难道......


她只是想听我骂下去?


我突然想起,每次我骂拉长的时候,她总是那么专注、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我。每次我停下来,她就若有所失。


就是在这种若有所失的时候,她就会弱弱地为拉长申辩一句。


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


忽然之间时间又静止了。我的思绪回到她离开工厂前不久,我们去附近的山上玩。傍晚的风不热了,暖呼呼地吹在身上。我刚刚骂完我们拉长前两天做的一件错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是不是说太多,嫌烦了就请都忘了吧。


她笑了,跟我说:"李小亢,你说的话,我都会记得的。"


----我都会记得的。


我趴在书桌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第二天醒来,我换好衣服,准备去研讨会。临出门前,我想起该带手表好控制说话时间,就跑回来找。手表是在厂里的时候就用的,耐克的运动表。有一天晚上,小妹看到我带这表,还拿下来端详一番,问我在哪里买的。我那时只觉得身份要败露了,赶快找个话题搪塞过去。


而现在,我想起她曾经抚摸过这手表,心里觉得暖暖的。


走进会场,时间已经晚了。我急急忙忙地进了会议室,看看手表上的时间,似乎又感觉到她手心的温度。


抬起头,正在报告的女博士生正以温柔清晰的声音讲述她的研究:


"过去的文献指出,从一般员工之中选择管理干部,可以带动员工的积极性。但是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些提上来的管理人员,因为过去普通员工的身份,往往成为员工不满的对象。有些时候,因为他们原先也是普工,当他们的管理与普工利益相违背的时候,反而会带来更大的不满。有一位员工甚至说,就因为他们既不是管理阶层也不是普工,他们应该有更大的自由,所以也更应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员工对管理阶层的不满,多半被转移到他们的身上......"


时间又静止了。我看着女博士生水灵灵的眼睛。后面的屏幕上是她的PPT,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访谈记录。字太小了看不清,只看到开头几个大字:


黎小康(化名),24岁,流水线普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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