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贵珍睁开眼的时候,时间已经是凌晨四点。提前订好的闹钟先后响起,柔和的音乐在半夜显得尤为刺耳。年近50的刘贵珍和丈夫从床上先后爬起来,廉租房里破旧的床板咯咯吱吱一直响。匮乏的休息时间和反常的生物钟,让二人精神有些低迷。
窗外天色一片黑黄,北京市区的灯光照向漆黑的夜空,就会反射出这种像是掺了机油的黄土的颜色,看上去让人有种难以呼吸的窒息感。这种窒息感的来源不仅仅是天色如土,更是因为刘贵珍的老家远在河北邯郸,和现居的高丽营相距甚远,再加上她已经好几天没有找到工作,她越发体会到脚下无根的漂浮感,让她头晕目眩。
作为一个北漂的女性农民工,2020年年中,刘贵珍和丈夫在顺义区高丽营租了房子,夫妻二人每天早上三四点就要起床,准时前往“劳务市场”找一份日结的零工。
这样的作息,刘贵珍已经持续了近一年。早起,就是北京农民工市场给他们上的第一课。
起早贪黑
黎明前夕,北京市区还沉浸在睡梦里,三里屯酒吧的生意已经结束,烂醉男女带着酒味、烟味以及厕所里的呕吐物味道散场。而刘贵珍、她的丈夫,以及其他数千个农民工,将在黎明前夕占据顺沙路与高白路相交的十字路口,让高丽营街头变成凌晨四点北京最繁华的地段。
高丽营镇位于顺义区,地处北京市东北角,因唐代迁徙而来的高丽人聚集于此而得名,也有一说其名称源于唐代此处是高丽使臣的驿站。在现代,高丽营和六里桥,成了北京最大的两个民工市场,但相比较处于三环的六里桥,远在六环外的高丽营更能体现出真实的民工生活。
没人知道高丽营镇什么时候成了民工市场。这里由农民工自发形成,没有负责人,现场也没有管理员。在2017年之前,高丽营对这个市场的官方称呼是“非法劳务市场”。
当时这里有大量没有相关施工证件、不签劳动合同的临时工包工头。蹲在路边等活的民工和工头之间缔结口头劳动协议,拖欠工资、工伤无保障的情况十分常见。双方商定好日工资后,工头开着超载的面包车或者三轮车把工人们拉到工地,从此开始一天的操劳。工作8个小时,甚至9个、10个小时后,工头再开上超载的黑车把工人们送回高丽营。
与之配套的皮肉生意也必不可少。下午五点左右的高丽营,一些特殊服务人员就会出来拉客。这些性工作者有些会对民工抛媚眼吹口哨,还有一些直接问“大哥要不要打炮”。性交易的流程就和几百米外的高丽营集市一样,自我推销、讨价还价样样都有。
图|高丽营偏僻角落的性工作者
民工们每天凌晨四点不到就在街头成批出现,顶着红灯横穿马路,被扰清梦的高丽营居民想尽办法给市长提意见。于是相关部门下了大力气整治,每天早上五点开始,高丽营镇主管领导带着执法组亲临现场疏散人员,高丽营满大街都是身穿蓝衬衫的执法人员,路边泊着一长溜警车。但农民工总归还是要赚钱吃饭,“好光景“只持续了几天,上述现象便再次出现,并且持续至今。
最终上边也无计可施,只能找了几个中年保安穿着制服巡视。马路上闯红灯的小摩的和农民工,保安也管不住,他们只能尽量保证现场秩序,不出现见血的大问题。
而刘贵珍,正是这个民工市场的一员。在凌晨四点左右早起已经成了她的日常,风雨无阻。在这个劳务市场,刘贵珍这样的女性农民工极多,数量稍少于男性农民工。
刘贵珍洗漱的速度很快,她刷刷牙,抹了一把脸。她很少打理头发,为了方便工作,她的头发剪得很短,软塌塌地趴在头顶,像是柳条一样垂下来。染过的玫红头发已经开始褪色,发梢颜色发黄。黑眼圈隐在深色的皮肤里,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这个作息时间是高丽营农民工市场的潜规则。通常工地开工的时间是清晨六点之后,在凌晨四点与六点之间的两个小时,包工头要完成寻找工人、谈定薪资、将工人带到目的地的任务。来找活干的农民工起得越早,包工头就越多,竞争对手就越少,他们就越容易找到一份工作。
为了赶时间,刘贵珍夫妇很少在家里做早饭。他们把每天的时间掰成了两半:干体力活的时间和睡觉的时间。其余吃喝拉撒的时间,恨不得掐着表计算。刘贵珍习惯洗漱完直接出门,在早点摊买上一张两块钱的饼,一口咬下去,瓷实的面饼让她觉得比较值。
她从来不买豆浆。高丽营的豆浆稀得像水,勉强能闻到一点豆子的味道,喝在嘴里,更是甜的齁腻发苦,像是撒了大量糖精。刘贵珍上一次吃糖精,还是在2000年左右,那时候家里买不起砂糖,全家就靠这种廉价的有致癌性的甜味剂,营造生活中少有的一丝甜蜜。
人脉社会
今天是5月8日,刘贵珍从家里出来后,十字路口附近已经塞满了人。人群分成四波,其中三波聚集在公交站附近,这些农民工往往是已经有工作的人,他们在等待第一波班车发车,把他们带到几公里外的工地上。还有一波人,则聚集在银樽KTV的门口,密密麻麻,人群沿着马路边蔓延了几十米,形成了一堵密不透风的人墙。
图|天色大亮后,还有很多民工聚集在KTV门口
刘贵珍的丈夫比她要幸运一点,由于男性天生的体力优势,丈夫找到工作的几率比她高了不少。今天一大早出门的时候,丈夫就已经按照和包工头的约定,到达指定的地点等待包工头接他。
没有包工头“预定”的刘贵珍则在街头乱转,寻找工作机会。因为平时的工资是微信转账,所以包工头加了刘贵珍的好友,如果有需要,就会给刘贵珍打电话或者发微信。刘贵珍时不时瞟一眼手机屏幕,生怕错过某个包工头的电话和信息。
昨天北京刮了一场沙尘暴,今天天色湛蓝,但风力依然很大,地上的砂砾碎石被卷了起来,狠狠抽到民工们的脸上。在大风中转了一个多小时后,刘贵珍走累了,找了一个背风角落坐了下来,面朝东方,看着太阳缓缓升起。
如果今天找不到工作,那她在早上8点钟之后,将会回到自己的出租屋里。通常8点钟之后是没有包工头要人的,因为白天的剩余时间已经低于包工头定下的工时。这种情况下,回到出租屋的刘贵珍会把夫妻二人的衣服洗掉,把家里打扫一遍,然后玩玩手机,看看短视频,到了中午随便做点饭吃,土豆蛋子大白菜丢锅里。一天便是如此。
在刘贵珍前方几米外,十字路口的马路边,三个带着头巾的女民工在聊天。刘贵珍很羡慕她们,“站着的比坐着的要好”。站在路边的女民工,通常都是找到工作的。果然,没多久,一辆小三轮突突突开了过来,几个女民工有说有笑,爬到了小三轮的后边挤着坐好。三轮车又突突突离开。
图|刘贵珍(右二)在民工市场一角
刘贵珍在高丽营待了近一年后,逐渐明白了“光起得早还不够,人脉才是最重要的”。在农民工扎堆的高丽营,体力是干活的资本,而人脉,则是把自己的体力兜售出去的不可或缺的通道。
旁边一位同样来自河北的大哥深有体会:“有人脉的民工,从床上爬起来,接上一通电话就有活干了。在这没熟人,就天天守着出租屋浪费钱。一天下来加上房租四五十块,你说是不是。”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几百个没找到工作的农民工,又指了指自己,“这都是浪费钱的(那种人)。”
而刘贵珍作为女性,在靠体力吃饭的民工市场天生处于弱势,再加上她有些孤僻的性格,在北京没有交到任何朋友,唯一认识的人只有自己的丈夫,找一份工作十分艰难。所以刘贵珍对工作来者不拒,无论是一天150元左右的绿化环卫,还是一天200元出头的搬砖抹灰,她都干。即便如此,她平时也是干两天休三天,有没有工作全看老天爷赏不赏饭吃。
在高丽营,孤独竟然成了一种缺点。
没有民工身份的民工
在高丽营民工市场,基本没人注重合同、也没人看重施工证件,民工们只在乎给不给钱,给多少钱。
在高丽营民工市场,很多活都是层层外包下来。最开始的那个老板发布的是正规正经活,然后第一个机构接到生意,把钱扒一层,有的还会再外包给下一个机构,以此类推。期间可能还会出现某机构外包了一个包工头,这个包工头可能没有任何相关从业资质,他就是一个去市场找工人的临时工。这样一来,他招来的民工就变成了没有民工身份的民工,得不到任何保障。
这种乱象在全国三亿民工群体中广泛存在,可能只有把全国农民工用人单位规范化,才能从根源上解决高丽营民工市场的问题。但就当前而言,显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刘贵珍也是一个“没有民工身份的农民工”。她作为民工市场的参与者,亲身参与了这个庞大市场的运作,在她看来,目前高丽营民工市场最大的问题,就是“拖欠工资”。
2020年年初,来势汹汹的疫情终止了全国近3亿农民工的进城计划。4月底,疫情的高峰期刚刚过去,就有260万农民工涌入北京,之后又陆陆续续出现了几波农民工来京小高峰,在京农民工人数向着400万逐步增长。刘贵珍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和老公一起来到了北京。
此前,刘贵珍的工作是饭店的服务员,工作稳定,收入尚可,但回家的时间很少。每逢节假日,饭店也将迎来工作的高峰,自然不会让员工离开。
刘贵珍的问题在于,丈夫在外地打工,孩子在外省读书,双方父母虽然身体硬朗,甚至还在村子里种了十亩地,可他们毕竟已经是70多岁的老人,即便平时吃穿住行可以自顾,但遇到什么关键问题,身边没人看着,说挺不过去就挺不过去了。
为了能得到充足的时间照看家庭,刘贵珍从饭店离开,变成了一个完全靠力气吃饭的女性农民工。虽然有点累,但是时间很自由。在高丽营,没有合同限制的工作都是日结的,第二天是去是留全看自己,就像是三和大神一样。唯一不同点在于,三和大神是自愿找日结工作的,而只有一把子力气的刘贵珍受限于年龄,只能“趴活儿”找日结的零工,她没得选。
过度的自由,必然会导致强者对弱者的剥削。在这个自由的民工市场,掌握金钱的工头享有制定规则的权力。
“我们现在都是微信收钱,”刘贵珍举了个例子,“一天干完活,民工直接回家,老板把钱打到你微信上。”当然,有时候也能遇到一些不会用微信的民工,这些民工还用着按键老人机,他们就让自己孩子把微信收款二维码打印下来,粘到手机的后壳上,结算工资的时候,钱直接打到了孩子的微信账户里,收款信息里的每一个字,都充满了爱的重量。
“有时候,我们回了家,还等着收钱,工头就说,现在没钱了,两三天后补给你们。”自由的民工市场里,脆弱的信任关系在这一瞬间断裂,“然后两天拖成二十天,再拖成两个月。”
图|2020年,北京为民工追回2100万工资
刘贵珍夫妇等了两个月,还是没等到工头把工资还给他们。这是夫妻二人摸黑起早,跑到郊区把房子一砖一瓦垒起来、装修好换得的血汗钱。有的工人住的离施工处比较近,凡是有时间都要过去找包工头讨债。刘贵珍夫妇住的比较远,平时还要找工作,即使这样,他们还是去了八次。第八次的时候,工头实在是没法拖了,再加上上边文件盯得紧,这才把钱结算给刘贵珍。
“欠工资还算好的,工伤才麻烦。”河北大哥脸色无奈,叹了口气。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他说,就在前不久,有一个女民工在高丽营附近的工地上搬砖。期间垒放的砖头坍塌,砸到了那个女民工的手指,当场把指头砸成了肉泥,骨头茬子都露了出来,血流如注。
“更操蛋的是工头听到了消息跑了,周围连个能管事的人都没有,有人把那个女民工送到了医院,当时人们找了一天,直到傍晚时分才找到一个负责人,把这个女民工的医药费给垫上了。”
只是这件事的真实性存疑,至少刘贵珍没听说过,不过工伤确实是一个问题。她很清楚,一根指头的消失,对于施工方来说不过是几万块钱。但对于民工来说,很可能就意味着从此与体力活无缘。工地上工伤这种事一旦发生,就要陷入和包工头无休无止的扯皮之中,有时候包工头也很难做,他们也是给别人打工的,说不定他们也找不到自己的领导。
所以民工能做的,就是自己多长点心眼。
我没有难过的事情
“在北京期间,我没有什么特别难过的事。”刘贵珍认真回忆了一番,如此说道。
“我家里有三个孩子,一个女儿和两个儿子,孩子在江苏上大学。”提起孩子,刘贵珍的话就多了起来。从一个穷山沟沟,养出一家子大学生,她很自豪,说话间声调都不自觉带了一丝笑意。只要念书,小孩就不用再过她和老伴这种苦日子了。
去年夏天的时候,孩子们来到了北京探望父母。刘贵珍和孩子们一块出了门,想去一趟北海公园,可惜的是北海公园疫情期间开始实行网上预约,关闭了现场售票的渠道。一家人去天安门逛了一圈,铁红色的天安门城墙像是民工们被太阳晒红的皮肤,伫立在北京的中心地带。这一天刘贵珍很开心,这是她的北京生活中少有的一抹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