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文人孙宝瑄在其《忘山庐日记》中称:“以新眼读旧书,旧书皆新书也;以旧眼读新书,新书亦旧书也。”我以为,这比林语堂自称的专读极上流书和极下流书好。因为后者心目中早有上下等级之分,不若前者强调接受者主体意识的作用。武侠小说之所以能在各文化层次的读者中广泛流传,除了其自身力图融汇(或称迎合)各种文化心理,因而具有多种解读的可能性外,很大程度上应归因于读者的期待视野。有人读出了刀光剑影,有人读出了谋篇布局,有人读出了人生感悟,有人读出了哲学意蕴。很可能每个人都像瞎子摸象,可各取所需式的阅读,已经足以使他们流连忘返,批评家有什么理由嘲弄这种不无好处的“误读”呢?在大学生看来,很可能金庸的武侠小说、崔健的流行歌曲和萨特的存在主义,都是直面人类生存状态的一种表现方式,正好契合其孤独而高傲的心境。同样欣赏不等于价值判断上不分高低,这里阅读者的选择和重构是至关重要的。与其人为地为文学作品划分等级,不如切实考虑在特定生存状态下的读者对作品的释读。
法国现代美术馆The Abode of Chaos墙上的萨特画像
文学批评中有句老话叫“知人论世”,也就是说,论其世,才能知其人其文。接受美学有条重要原则叫“视野融合”,只有读者的期待视野和文学本文相融合时,才谈得上理解接受;而读者的期待视野因时而异,故讨论作品的接受就不能不牵涉到时世变迁。不单是作家的创作、读者的阅读,而且学者治学,都源于其对特定生存状态的反思。
这话说来有点学究味道,可在我却是切身体会。几年前著文谈论四十年代文学,对钱钟书《围城》、杨绛《风絮》、师陀《无望村馆主》等作品中的宿命感颇有微辞,称其“既超越浪漫主义的天真梦幻,又不能投身现实斗争,意识到自己在大时代中的无足轻重与无能为力,把一种茫然若失的心理哲理化,变成无可奈何的宿命感”(《在东西方文化碰撞中》第226页)。事后虽也觉得持论过苛,却以为那只是批评尺度问题。终于有一天,我也“意识到自己在大时代中的无足轻重与无能为力”,少年时代“不畏天命”的勇气丧失殆尽,不由自主地萌生一种“宿命”的感觉——或许只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自嘲和自慰,不过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发“扼住命运的咽喉”之类的狂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