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也许说不清,究竟是什么东西随着战争的结束也发生了改变。长久以来,他们觉得自己唯一清晰感受到的东西便是终结和完成,是从此了无牵挂。然而这种终结并非幸福的结局和戏剧性的转折,相反,倒是一次令人忧郁不快、黯然神伤的结束,被它留在身后的是空虚、苦涩的情绪,记忆被湮没在阴影之中。
时间慢慢地流淌、消逝,一个时代拉上了帷幕;和平又重新降临,这是他们从未经历过的和平;战争已经离去。七年的记忆就在这一瞬间成为了历史:他们的大学时代、他们相遇的时代,他们一生中最美好的时代,都一去不复返了。
也许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们有时还站在自家的窗前,看着院子、小小的花园和园中的栗树,一边听着鸟儿的鸣叫。晃动的书架上又多了一些书和唱片。电唱机上的钻头已经开始磨损了。
他们的工作性质依旧,还在重复着三年前的那些调查:您怎样刮脸?您擦皮鞋吗?他们仍然看电影、重温以前的旧影片,常常外出旅行,并且又新发现了一些餐馆。他们新近购买了一些衬衫、皮鞋、毛衣和连衣裙,还有餐具、床单和屋里的各种小摆设。
新的事物是这样的隐蔽、模糊,与他们独特的历史和梦想结合得如此紧密。他们感到厌倦,是的,他们已经苍老了不少。有些时候,他们产生这样的念头,觉得自己根本还没有开始生活。然而,他们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自己过的这种生活是如此脆弱、转瞬即逝,仿佛等待、烦忧和局促已经耗尽了他们的精力,仿佛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包括未满足的愿望、强自展现的欢乐,还有逝去的、永不复来的时间。
有时,他们宁愿一切都这样持续下去,不要发生任何的改变。他们只想过清静无为,一任自然的日子。他们的生活就会像抚慰婴儿的摇篮,随着时光年月起起伏伏,从无变化,从不强迫他们什么。它只是日夜交替,波澜不惊,同样的主题反反复复,幸福的滋味天长地久,不会有任何的动荡、悲剧和曲折来打断它,动摇它。
另外一些时候,他们又不甘心如此。他们想挣扎、征服。他们想斗争,夺得自己的幸福。然而怎样斗争?和谁斗争?跟什么斗争?他们生活的世界是一个陌生的、光怪陆离的宇宙,折射出唯利是图的文明,它是丰裕的物质打造而成的监狱,是充满幸福的诱惑力的陷阱。
危险在何处?威胁在何处?成千上万的人曾经为面包而苦斗,今天他们依然在苦斗不止。热罗姆和西尔维不相信人们可以为谢斯特菲尔德沙发而奋斗,但这毕竟是能够动员人心的最简单的号召。
在那些集体纲领和计划中,他们觉得没有什么能够打动自己。对提早退休年龄、延长假期、保障免费午餐和实行一周30小时工作制,他们都嗤之以鼻。他们要的是真正的富豪生活,渴望着克莱芒牌滑冰鞋、供两人单独享用的空旷海滩,周游世界的豪华之旅、高级大酒店。
敌人是隐匿着的,或者不如说,它就藏在他们身上,让他们腐败、瓦解、分崩离析。他们是上当受骗的愚人,恭顺的小人物,忠实地反映着这个蔑视他们的世界。他们连脖子都陷在蛋糕里,却只能分到一点碎屑。
好长一段时间,他们经历的这场危机都没有影响到他们的好情绪。对他们来说危机不是致命的,丝毫也不能动摇这个世界。他们心里明白,是友谊保护了他们。群体是有效的保证、稳定的坐标,是他们随时可以依靠的力量。他们感到踏实,因为他们并不孤单。在那些工资花尽,青黄不接的月末,只要他们聚在某个朋友家里,桌上还有土豆炖肥肉,兄弟们还可以一起分享最后几根香烟,他们就再也别无他求。
但友谊如今也渐渐淡漠了。有这样一些夜晚,一对对年轻人聚在他们狭小而封闭的居室里,目光和言语里都产生了冲突。有这样一些夜晚,他们终于明白过来,如此美好的友谊、那些几乎只有这个团体的成员才能懂得的词语、他们亲密的欢笑和打骂,总之,他们一手建立起来的这个共同天地、共同的语言和手势都变得空洞不堪,化为一个没有生命力的枯萎的世界,如今它已是苟延残喘,穷途末路了。
他们的生活不是什么征服,只是一场离别。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多大的程度上被习惯所束缚,早已失去了活力。他们待在一起也只是烦闷,仿佛在人和人之间从来只有空虚。
长久以来,在他们的生活中代替历险、故事和真理的是文字游戏、纵酒放歌、林中漫步、盛大的欢宴、对电影的热烈讨论、种种计划和闲侃神聊。但那不过是空泛的言辞和煞有介事的举动,既无内容又没有通往未来的出路;这些陈词滥调和古板的礼仪,如今再也不能保护他们免于面对虚无了。
他们会花上整整一个小时,争论到底要不要去看一场电影。他们滔滔不绝却言之无物,用猜谜游戏来打发时间。这个群体里的每对情侣在独处的时候都会语带苦涩地谈到其他人,有时也会谈到他们自己。他们带着怀旧之心提起自己逝去的青春,回忆起自己曾经富有热情和冲动,善于制定真实可行的计划,对世界充满亮丽的想象和渴望。他们盼望得到新的友谊,但几乎已经失去了想象它的能力。
慢慢地,但是决然不可挽回地,这个群体开始瓦解。几个星期不到的时间里,对不少人来说事情的真相就突然变得十分明显:以往的生活再也无法继续下去了,他们对此已经过于厌倦。周围的世界太严酷了。那些一直生活在不通自来水的房间里的人,那些拿四分之一根法棍面包当一顿饭的人,那些随心所欲凑合度日的人,那些空想连连,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终有一日他们会沉下心来的;终有一日,稳定的工作、可靠的职位、奖金和年底的双份月薪的诱惑力将是不可抵挡的,它将是自然的、客观的趋势。
一个接着一个,几乎所有的同伴都屈服于命运的力量。安稳的日子终于代替了在波峰浪谷里起伏跌宕的漂流岁月。他们告诉自己,我们再也不能延续这样的生活了。“这样的生活”一词含混不清,而又包容了一切:放荡不羁的日子、放纵不眠之夜、饥一顿饱一顿、衣衫不整、打短工过活、在地铁里游荡……种种辛酸都在其中了。
渐渐地,热罗姆和西尔维于不知不觉间就几乎变成孤家寡人。他们觉得,只有大家互相帮助,都过着同样的日子,友谊才是可能的。如果老天眷顾,一对情侣忽然获得了一笔在他人看来是巨款的财富,哪怕只是得到了即将致富的指望,而他们的同伴们看重的依然是保留个人的自由,那么两个世界的龃龉就无法避免了。
这不会再是平常分分合合的争执,而是深层的分裂,再也不能自行愈合的伤口。几个月前还不能想象他们会缺乏互信,可现在貌合神离却变成了交往中间的常态。他们再也无法交心畅谈,仿佛随时都在提防着对方。
热罗姆和西尔维性格苛刻,有时甚至有点不公正,他们把朋友们的态度称为背叛和离弃。他们带着一丝快意,注视着金钱给他们原先的同伴带来了怎样的伤害,觉得这些人为了致富简直付出了一切;他们又暗自庆幸自己避免了这样的厄运。他们看见老伙伴们轻易地、成功地使自己融入了一种僵硬的体制,毫无保留地拥抱着刚刚进入的这个新世界。他们看见这些人卑躬屈膝,四处逢迎,陷入权势和影响力主宰一切的名利场。